宁静无处捡拾——读朗顿·罗布次仁短篇小说《葡萄树上的蓝月亮》
因为和罗布次仁工作在同一个单位,才越发想看一看他的小说。凑巧的是,办公桌上偶拾2016年第5期《芳草》,上面正好有他最近风头正旺的短篇头条《葡萄树上的蓝月亮》。
说实话,小说阅读和进入的并不十分顺利,也许我脑海里始终有对藏族作家语言叙述方式的一些疑问,所以对语言的关注潜意识中被放在首位,而真正把小说看出有趣和意味来,是在第二遍阅读之中。
之前没有拜读过罗布啦的小说,他的叙述语言多少有些让我刮目相看,细节精彩,意境丰富,时时让我想起端着啤酒杯侃侃而谈的作者本人。看到小说里尼玛对他老婆说“男人的事你少管”时,更想起他和我们玩笑间说起这句话的情形来。小说中对于人物和情境的细节交待尤为侧重。“拿出那五千块钱,舌头舔着指头,很笨拙地一张张扯出来,细细地数”,与《梁生宝买稻种》里梁生宝拿出生产队凑的买稻种的钱时那种形态十分神似;念经时想着心事,“两片嘴唇上下轻轻磕着,念经声无法听清,佛珠在拇指和食指间一粒一粒慢慢拨动,每一粒翻过指头似乎都要经历一场艰难的轮回”,更是把尼玛乱如丝麻的心情描绘得丝丝入扣。
与语言的细节相比,最终让我能沉缅于小说情境当中的,还是它隐藏在平常叙事之中的浓烈的民族情感。小说叙述很有些意识流的特点,尼玛的内心想法导引着小说的整个进程。而配合这一特点背后,便是小说中的世俗心态与宗教信仰的冲突。作者开篇切入尼玛为儿子旦增凑钱买摩托车的主线之后,各种世俗的烦闷苦恼都在尼玛脑子里不断放大,搅扰得他一刻不得安宁,整个神思都围绕着公路、摩托车和还占堆家的人情这三件事上打转。来村讲经的喇嘛劝他们戒酒,他便把酒戒了,但是对于世俗的念想却无论如何也戒不掉,心静不下来。为了不被村民们关于买摩托车的话题无端打扰,佛堂念经也不想去了。应该说,在尼玛的内心,始终有着静心养性与世俗观念之间的纠缠争斗。
好的短篇小说精妙之处,往往在于能把小说的矛盾点步步深化,带向不可臆测的一面。罗布啦巧妙地把握住了小说的进程,在经历一轮蓝月亮给予的平静和美好之后,因为扎西老头的进入,小说完全进入了另外一种境界,比之静心养性与世俗理念的困斗,当死亡摆在面前时,特别是它与世俗利益会产生一定因果关系时,对人心和信念的考验突显出非同一般的沉重,小说陡然走入一种更为冷峻的叙事之中。
“按当地习俗头一年过年订下亲,第二年新年举办婚礼,除非村里有人过世,婚礼才会推迟。”这句话可算是整个下半部小说氛围的导引。如果扎西老头年内去世了,占堆的女儿拉姆的婚礼举办不了,手里的钱就大可顺顺当当地给儿子买摩托车。就是缘于这样潜意识里的世俗念头,尼玛做了一个扎西老头突然去世的梦。然而这个似乎可以让他更为释然的梦境,当他从里面醒来时,眼里却是真切的泪水。而当他醒来后又真实地听说扎西老头不行了的时候,无法想像尼玛心中是怎样的五味杂陈。这一梦一哭一醒之间,把小说的意境推向了无可言喻的高潮,对内心朴实淳厚的尼玛而言,一辆摩托车带给他内心的冲击、对儿子旦增之爱给他的负荷之重压抑着他的内心,与他的本性不断抗争。在送扎西老头去县城的时候,尼玛原本“可以避开雨水的肆虐”,但他“连往里挪一挪的想法都没有”。扎西老头“哪怕一条皱纹稍稍变深,尼玛心里都会惊起一场波澜,似乎一场无法阻挡的灾难降临到了头上”。可以想见此时尼玛心中还有多少泪水和怨悔。时当至此,再回头看那轮“蓝色的月亮”,那简直就是一个神启般的慰藉,“一刹那,他感到了特别的温暖”,而温暖如此可贵。
不用明述一切,语言力量就在于它能带动起精神的起伏和思考的明灭。罗布啦用一个属于他们民族的寻常之极的故事,拉动每一个读者心中信念的帆绳。经历了心灵的困扰与洗礼之后,在篇尾尼玛虔诚矗立祈祷的背影里,一切终似归于宁静,但就在这宁静之中,我们所能感受的也许还能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