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经验与艺术之间
当我们谈论作品内容的时候,我们谈的是经验,只有谈到形式的时候,才触及艺术。在内容与形式之上,思想与价值观念是精神的、哲学的,是作品的灵魂,是“立言之本意”。
阅读陈忠实的《白鹿原》,我们试图在文本中发现的是什么?是一个中国西北典型村庄的历史沧桑和物是人非的变迁,还是社会大裂变中人与人的冲突,是风起云涌的大时代的“命理”,还是它那厚实纯正的语言与严谨有序的结构,亦或是思想与观念?当阅读《生死疲劳》的时候,我们又从中窥视到了什么?是自50年代以来中国农民与土地密密实实、丝丝见血的骨肉关联,还是从土地与农民的关系中透露出的那种人性?亦或是其社会的、历史的、道德的、伦理的隐喻性?
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国文联十大、中国作协九大开幕式上的讲话提及“对文艺来讲,思想和价值观是灵魂,一切表现形式都是表达一定思想和价值观念的载体。离开了一定的思想和价值观念,再丰富多样的表现形式也是苍白无力的。文艺的性质决定了它必须以反映时代精神为神圣使命”。这其实说到了文学创作的内容、形式与主题三者间的关系问题。
明未清初的大戏剧家李渔在《闲情偶寄》中所提出的“立主脑”概念就是习近平总书记在讲话中所说的“灵魂”,也即作品的思想和价值观念。李渔说:“古人作文一篇,定有一篇之主脑。主脑非他,即作者立言之本意也。”一篇作品的创作首先自然要考虑主题、主旨、主脑,这是作品创作的终极目标,作品的招招式式、花花样样都是为完成这目标而设置的,离开了初心、原设,人物与事件,形式与内容都将会失效。题旨的高低关系到作品价值、品位和追求的高低,显然,作品的“主脑”是文学创作的精神追求。通过作品我们能够感受到作家要表达的精神诉求或有一定倾向性的思想与观念,作品的最终结果是通过接受者的感悟与领会达到的。而感觉的前提是作家艺术家的倾向性、暗示性的描写与呈现。因此,谈到思想与价值观念自然就会涉及到作品的内容与形式。
只谈精神,不谈精神的物质依托显然是靠不住的。因此,习近平总书记说:“一切表现形式都是表达一定思想和价值观念的载体。”有了灵魂就要找到灵魂的附着物,这就是内容和形式。在一个提倡核心价值观、提倡正能量、提倡主旋律创作的时代,文艺创作的正面思想和价值观念的树立不是一个大问题,问题是如何艺术地表达“一定思想和价值观念”。我们常常读到和看到的情况是,一个立意颇好,价值观念正确,却目不忍视的图解和简单粗暴地阐释主流思想的作品。问题并不出在其思想和价值观念的正确与否上,问题出在内容和表达内容的形式上。
价值观念和思想是通过一定的内容表现出来的,内容恰恰是其精神追求的物质基础,在有了一定的观念之后,内容与内容的表达是作品有没有价值的关键。因此,习近平总书记的讲话除了强调思想和价值观念外,同时谈到了形式的问题。当内容、形式与思想价值观念统一起来的时候,才是文艺创作的正路。
想象与超验性作品的基础是基于人类经验之上的,本质上是对个人、集体历史的记录与改造,现实主义的作品更是如此。因此,文学艺术创作的本质就是人类经验的叙述与累加。书写过往、曾经、现实便是在描述经验,而经验是具有个体性的,民族的经验是集体记忆的总汇,但就个体而言,集体经验却并不表明一种统一的声音所规范下来的事实。也就是说,经验是多视角的、多样的,并不完全归属于集体感受,但集体记忆却构成个体经验的目标。我在这里想表达的意思是,作为内容的故事仅仅是经验,而要表达就需要有话语的形式。我们对内容已经相当熟悉,但表达的方式却是目前文艺创作中存在的问题。我们看到的常常是经验有余,艺术不足。
换句话说,在思想与价值观念正确的基础之上,要加强形式的追求。
独特的个人经历正在被大众传媒、网络世界稀释、冲淡,个人经验的差异性越来越小,故事失去了其新鲜感与独创价值,寻找一种形式上的创新变得相当重要而急迫。本雅明在他的《讲故事的人》中推断:“讲故事的艺术行将消亡。我们要遇见一个能够地地道道讲好一个故事的人,机会越来越少。若有人表示愿意听讲故事,十之八九会弄得四座尴尬。似乎一种原本对我们不可或缺的东西,我们最保险的所有,从我们身上给剥夺了:这就是交流经验的能力。”
是的,传统的经验性的书写变得越来越不可靠,也变得越来越不自信。
当经验贬值的时候,文学叙事就由形式做出重新的阐释。《生死疲劳》所描绘的土地与农民的关系,仅从故事、事件层面来讲莫言并未做出过人的描写,他的小说甚至远比《暴风骤雨》《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等描写土地改革农村变迁的小说要逊色得多,乃至于丰富的描写同一题材的众多作品与作家不知比莫言的故事强出多少倍。但是那些作品仅仅是从经验与事件的角度用线性的方式重述了历史现场,隐喻性的苍白与意义荒芜让人惊讶,如此之好的题材被践踏了。但是,当莫言用多视角多声音的方式换了一种叙述形式再来重述土地与农民的关系时,却远远超越了那些所谓真实与真相,而创造了丰富的文学与社会意义,那种大格局在细腻的叙述中便形成了。文学虽然叙述的是历史却不能完全等同于历史。世界是丰富的,观察与描述世界的角度也是多样的,一种对所谓的“真实”与“真相”的追求只是一个观察角度的结果,其实世界有无数个可能性,正如英国作家亨利·詹姆斯所言:“小说这幢大厦不是只有一扇窗户,它有千千万万的窗户。”那我们又为什么独独钟情于面向群山的那一扇?其实,我们转回身来就是一望无际的海洋。
当单一的经验书写频频出现在作品中的时候,经验就会变得令人生厌,形式的价值会突显出来。形式有时就是内容,形式与内容间存在着不可分割的关系。当经验具有普遍性的时候,形式就是表达独特经验的手段,没有这种独特的存在,经验是没有价值的。
因此,内容与形式、思想和叙事具有相互生成与互补关系,在“歌颂祖国、礼赞英雄”的“永恒主题”下,如果仅仅从内容与主题出发是创作不出生动的、不重复不撞车的好作品的,只有运用恰当的形式才能创作出思想有益,价值观念符合主体意识、形式新颖的艺术作品。
历史与经验给我们提供的是材料,思想提供的是粘合剂,而形式却是将材料与粘合剂以恰当的方式组合成作品的方法。因此,没有形式,经验与思想只能是一堆未经加工的坯料,不能成为作品。
我认为,不能将内容、思想与形式割裂与对立起来,这是一个问题的三个切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