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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读麦峪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郑江泉  2017年01月27日10:55

  我是吃麦峪的麦子长大的农家汉子,因此我永远记着麦峪和麦子的好。

  每个人都是有根的,我的根扎在麦峪已五十多年了,根须与这里的一草一木交错盘桓。麦峪的影子与我的影子相互重叠,沉淀成一种难忘的记忆。由于生计所迫,长年疲于奔命,从未认真地审视它,触摸它。在我的不惑之年,突然生出一种对故乡的温存和眷恋之情。在这细雨霏霏的暮秋,我终于可静下心来细细地品读麦峪了。

  巍峨的吴岳支脉箭筈岭似一条巨龙,由东向西逶迤而来,拥抱着双天井、仰天池、锅廓廊、饮马沟等炫耀着千年传奇故事的风水宝地,安详而坦然。那粗犷的龙爪从仰天池一路继续向北延伸,越过二套沟、狼窝门、崾崄、王家坟、烂泥沟后,在麦峪和三泉涧突然停住,麦峪和三泉涧便成了这龙爪的末端和神经末梢。无疑,麦峪梁和麦峪山就是龙爪嶙峋的龙指,而那长长的麦峪沟和三泉涧便是龙爪深邃的指缝,那指缝间长年汩汩奔涌的清流就是龙泉玉液了。

  麦峪山和麦峪梁分别坐落在麦峪沟的东西两侧,似两位不弃不离的老夫老妻。两座山上没有多少林木,蜿蜒的梯田呈螺旋状从山脚下缠绕而上,一直抵达麦峪梁的主峰四方台顶。一座占地十几亩的古堡孤独地矗立在峰顶,成为这方圆几里的地标。它似一位岿然屹立在法坛上的老道,头顶青天,足踩四方台,目视远方,默默地护佑着西边的三泉和东边的麦峪,见证着这里的草木枯荣和世事变迁。麦峪沟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被人们拦沟造坝,建成麦峪水库。沟内汩汩流淌的龙泉玉液被聚集起来,引流到跃进渠,哺育着周围几个村子的肥田沃野。由于麦峪地势海拔高,麦峪人无缘享用这龙泉玉液的滋润,只能靠天吃饭。麦峪沟口的台田上又突兀地耸立着一座古堡,一丈多厚的堡墙基本保存完好。古堡的东面一个偌大的圆形堡门,像巨大的嘴巴,不知大张了多少个世纪,似在长年絮絮叨叨地向麦峪人诉说着麦峪梁下的千年沧桑和春秋沉浮。一个村落,两座古堡,似两本厚重的村史,记载了麦峪远古时代的兵燹之祸和匪患之灾,也从另一个方面印证了过去的富庶和兴旺。

  麦峪原有两个自然村落,居于麦峪沟老的叫上麦峪,系裕华村七组。位于沟口的叫下麦峪,属裕华村一组。两个组在后来的移民搬迁中合二为一。麦峪人是旱虫,守着沟底的龙泉玉液,却长年缺水。上麦峪柳树沟口的一口井,长年干枯,人们要到麦峪沟底挑水洗衣做饭。下麦峪唯一的一口水井打在距麦峪沟不远的沟边,井深十六丈有余,远远超过了麦峪沟的深度。古老的井房,由茅草房变成土坯房,又变成砖瓦房,塌了修,再塌再建。木制的辘轳换了一个又一个,最后换成铁质的轴承辘轳,手腕粗的井绳换了不计其数。而这口金贵的水井只能维持村里的人丁用水,牲畜的饮水要靠村里的两个涝坝解决。

  麦峪静静地依偎在麦峪梁脚下,坐西向东,人们早晨一咕噜起来就能看见日头冒花花,一直到晚上鸡上架还能瞅见日头架在山尖尖的半个脑袋。这里光照充分,土层肥沃,且疏松深厚,麦子的根系扎得深,叶片肥厚浓绿,经得住日头晒。虽然没有灌溉条件,麦子却比别的地方长得壮实,籽粒饱满,且品质声名远播。每逢夏天,温煦的季风从关山一路溜过来,猝不及防蹿过麦峪,那浩瀚的麦浪便在螺旋状的梯田上汹涌,在麦峪梁下的旱塬上澎湃,波澜起伏,涛声四噪。放眼望去,金色的山梁在动,平坦的原野在动,而清新鲜美的麦香被这潮汐般的波澜四溅而去,令十里八乡的人们心醉。

  麦峪与罗峪、井峪并称千阳三峪,以出产优质白小麦著称。俗话说:“千阳有好宝,三麦、石鱼、桃花稻。”这三麦就是指麦峪、罗峪和井峪三地出产的小麦,尤以麦峪出产的小麦品质最佳。据《国之档案•清代皇帝御膳解析》记载,及著名清史专家阎崇年在“百家讲坛”《宫廷御膳(上)》讲述:“清统治者‘王天下者食天下’,对全国各地的贡物,则是有选择地食用。皇帝御膳的主食——五谷杂粮,专用东北的粘高粱米粉子,散高粱米粉子,稗子米,铃铛麦,山西的飞罗白面,陕西的苡仁米、紫麦,宝鸡的玉麦,兰州、西安的挂面,山东的恩面、博粉……都以宫廷特有的原材料制作,在色、香、味、形上追求吉祥富贵,渲染皇家富豪的气派。”又据《千阳县志》载:“麦峪、罗峪和井峪的小麦自清代前就是皇室征用的贡麦。”无疑,《宫廷御膳(上)》所说“宝鸡的玉麦”,当属西府千阳麦峪、罗峪和井峪出产的麦子,因其洁白如玉,故称玉麦。

  麦峪出产的麦子白生生、亮晶晶,以上等白小麦著称,且出粉率极高。用这种麦子加工的面粉做成挂面,下到锅里像一团丝,用手揪也不易揪断。盛到碗里洁白如雪,柔韧筋道,令人馋涎欲滴。吃进嘴里光滑爽口,香味悠长。历朝历代,麦峪的麦子都是向皇宫里进贡的佳品。麦峪的麦子从颗粒的圆润饱满度、鲜亮的色泽等外观上,与其它地方的麦子就有很大区别,明眼人一眼就能认出。大集体时代,麦峪人交公购粮,将麦子拉到公社粮站,麦峪人不用报住址和姓名,质检员一看麦子,一眼就能认出这是麦峪出产的白小麦。近年来,城里人流行起了吃农民自产的原粮,一些城里的居民也跑到麦峪自购小麦,加工食用。一些外村的农民卖掉自家种的麦子,然后又去购买麦峪的麦子磨面粉,图的就是吃起来爽滑筋道,有嚼劲,有利身心健康。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困难时期,川道的人粗粮多,细粮少,平川的人们争着把姑娘嫁到麦峪的山旮旯里来,为的就是能吃上麦峪的细粮白面,不再忍饥挨饿。因此,麦峪老一辈的妇女都来自平川里。

  麦峪还有一段神奇的传说。据说,上古时候的某个夏天,又是一个热浪滚滚、麦香四溢的大忙季节。麦峪人算黄算割,边收割,边打碾,丝毫不敢怠慢,风风火火地在龙口夺食搞夏收。一天晌午,大家正在原上的大场里扬麦子,一个小男孩看见一个非常少见的大蛤蟆在起劲地滚泥球,不多时在场边滚了许多大小不一的泥球。小男孩感到稀奇,就对大人们嚷:“大蛤蟆滚泥蛋蛋哩!”大人们正忙得不可开交,随口说,蛤蟆滚泥蛋蛋关你啥事,一边耍去。当时人们都没在意,结果大蛤蟆在场边玩了好多大小不一的泥球。不一会儿,天空乌云密布,电闪雷鸣,狂风大作,接着下起了鸡蛋大的冰雹,未来得及收割的麦子遭了秧,农民们苦不堪言。冰雹过后,小男孩去场边找大蛤蟆,结果发现那只蛤蟆和许多大小不一的泥球都不见了。小男孩把这事告诉长者后,长者感到很奇怪。联想起刚才下的这场冰雹,是不是大蛤蟆精搞的鬼呢?第二天晌午,人们扬场时那个小男孩又看见一只大蛤蟆在玩泥球。小男孩给大人们说了之后,村里一位长者赶紧去家里取来香烛,毕恭毕敬地点燃,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大蛤蟆玩的泥球捡起来,埋在场边的一棵千年老槐树下,然后在场里用簸箕揽了一些清新干净的麦衣,铺垫在大蛤蟆的肚子底下。那只大蛤蟆不再滚泥球了,在麦衣上躺得很舒坦,还不时地跳两下,发出欢快的鸣叫声。不一会儿,天空又是乌云密布,电闪雷鸣,狂风大作。大家叫苦连天,该不会又要下冰雹了吧?于是,赶紧手忙脚乱地抢收起场里的麦子。突然,天空飘下许多似雪非雪的物什来,人们一看漫山遍野都是洁白的麦衣,紧接着,打麦场的上空又落下亮晶晶的东西来,大家仔细一看,不是雨,也不是冰雹,全是圆鼓鼓、亮晶晶的麦粒。麦子从天空里哗哗啦啦地落下,在高空里麦衣和麦粒自然分离,麦衣落在村后的大山上,落在田野里,肥沃了田地。麦粒落在场里,不用人们打碾,也不用辛辛苦苦的扬场。麦子越落越厚,人们用木耙子推,用木锨往起堆,用扫帚扫。场里亮晶晶、白花花的麦粒堆得像小山。人们用毛裢子口袋装,用牲口往家里驮,怎么也装不尽,运不完。这次意外的收获,不仅补上了前一天冰雹带来的损失,而且顶几年的收成。而山上岭岭峁峁落满了厚厚一层麦衣,远远看去像洁白的雪。人们赶着牲口犁地,将麦衣深埋在田野里。第二年,又是一个大丰收年。从此人们把村后的大山叫麦衣梁,对面的山峁叫麦衣山。在漫长的历史变迁中,人们根据谐音,把“麦衣”逐渐叫成了“麦峪”。麦峪的声誉不胫而走,成为千阳乃至西府颇具盛名的麦圣宝地。

  唐代诗人白居易在《观刈麦》中写道:“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相随饷田去,丁壮在南冈。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诗人用真切细腻的笔墨,抒写了农夫全家收麦子的繁忙和辛苦景象,也道出了种麦人的心声。麦子是农民一年的口粮,是全家人的柴米油盐,是老人和小孩舒展的笑脸,是屋檐下和和美美、简简单单的温暖和幸福。可以说,农民的命运与麦子一起兴衰沉浮。

  麦峪人世世代代与麦子结下了深厚的情谊,麦子成为大家心灵中美好的圣物,也成了这个自然村落的一种特殊符号和标签。我是吃着麦峪洁白的麦子长大的汉子,半个多世纪来,亲历了种麦、锄麦、收麦、碾麦、扬麦、晒麦、卖麦到磨麦等各种农事活动,也经常享用麦峪的麦面做成的民间美食,那爽滑筋道的拉面条、晶莹剔透的蒸面皮、雪白柔软的大馒头、内酥外脆的厚锅盔,令人想着想着就思维生津,谗言欲滴。我爱戴麦峪,就如同爱戴我的母亲。熟悉麦子,如同熟知自己的双手。麦峪成为我心中永远的牵挂和念想,麦子成为我生命中平凡而神圣的灵物。

  一粒洁白的麦子,轻轻的,圆鼓鼓的,落地无声无息,无人所知,为人所不齿。而一大把一大把洁白的麦粒,被庄稼汉用粗糙的大手挥舞着,在空中划着长长的弧线,雨点般均匀地撒落在脚下的黄土地里,种了收,收了种,年复一年,世代相传。那不起眼的麦子便有了灵性,有了生命,有了神圣的担当。它默默地喂养了西北黄土高原的雄浑和巍峨,也喂养了这里深厚凝重的文化和历史。曾经璀璨的秦砖汉瓦和铜鼎编钟被无情的尘埃掩埋了,而麦子却从几千年一路走来,风雨无阻,见证了世事的沧桑和生命的兴衰沉浮。我作为麦子的享用者,得认真地评价和定义这神圣的灵物。

  近些年,麦峪变了,一排排整齐的新村民居在山脚下落成,平展展的水泥路,清亮亮的自来水,明晃晃的太阳能路灯,国家水土保持项目新复垦的肥田沃野,这一切让麦峪脱胎换骨,重现了另一种朝气蓬勃的容颜。时代变了,麦峪人种植麦子再也不用耕牛了,拖拉机、旋耕机、精播机隆隆上阵。收麦子也不用小镰刀了,雷沃谷神、久保田等大型联合收割机驰骋田野,尽显神威。麦峪人的双手被解放了,但麦峪人爱惜麦子,精心侍弄麦子的习惯仍没有变。

  麦峪因麦子得名,麦峪人享受着麦子的恩赐,与麦子一路同行。我读麦峪,读着关于麦子的传奇故事,读着我心灵中的至真、至善、至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