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少年的成长秘史
黄蓓佳的《童眸》是一部质朴而厚实的、带有童年自传色彩的长篇小说。我觉得,这部小说的厚实之处,正在于它写出了一代少年的成长秘史。读着这部作品,我有一种久违的感觉。久违了什么呢?不仅是生活在20世纪70年代里的我们这一代孩子的贫瘠、寂寞、灰暗,甚至还有一些荒唐的童年生活,更是一种质朴、真诚、结结实实的小说创作路子。
几年前就有人批评过,现在的小说作家,包括一些儿童文学作家,已经不愿意像传统的小说作家那样单纯地去讲故事、刻画人物形象和描述自己的所经所历、所见所闻,那样会被认为是没有创新精神。结果,写小说几乎演变成了一种足以和做论文相媲美的“思想术”,小说成了作家在文字中进行精神冒险和“炫技”的工具。也因此,我们久违了那种具有传统风格的、善于观察现实世界并且能够给出质朴和准确的记录的小说。当读小说变得像读学术论文、读哲学著作一样吃力的时候,谁还愿意去自讨苦吃呢?
《童眸》却完全是用我们久违了的现实主义手法创作的一部小说。仅仅是小说的这个极其传统的开头,一下子就吸引了我:“太阳落到了西边那棵大柳树的树杈中,活像一块火力正旺的超级大煤饼,呼啦呼啦地燃烧着,转眼间就要把密密簇簇的树枝啦树叶啦卷进热浪,烧出一地灰烬。有几个赤条条的小男孩合力抬着一扇旧门板,光着黑黝黝的脚,啪嗒啪嗒地穿过陈家老太的玉米地,往护城河里奔过去……”现在很少能看到这么质朴和从容的小说开头了。这部作品让我再次坚信,转了一大圈之后,最好的小说,最终还是要回到质朴的故事、鲜活的人物和真实、结实的细节上来。就像印度史诗里说的,“你无论走得多远也不会走出我的心,黄昏时刻的树影拖得再长也离不开树根”。
这部小说有4个故事单元,每个故事的主人公各有侧重,可以独立成篇,但互相之间又有交集,并以小姑娘朵儿的视角贯穿全书,使整个小说浑然一体。林海音的儿童小说名作《城南旧事》,采用的就是这种结构方式。这种结构很清晰,很美,也很灵活,这好像是中国古典戏曲里的一种结构方式,每一个故事都能独立成为一出“折子戏”。
小说里有这样一句话:“在朵儿上学的那个时代里,玩耍是主业,上课是副业。玩耍的花样层出不穷。”我们这一代人的童年,大都是在那样的年代里度过的,所以对此也是感同身受。正因为“玩耍是主业”,所以,朵儿才有那么多工夫和心思,去接触到小巷里的同龄伙伴和成年人,亲历和见证了那么多人的苦与乐、爱与愁、甚至生与死。这个小姑娘心地单纯、善良,对所有人家的故事特别好奇,好像每时每刻都在家里支棱着耳朵,谛听着小巷里传来的各种声音,甚至只要听到某种声音,就能判断出是谁在外面玩耍。当然,小巷里的每一户人家的忧乐,好像也都牵挂在这个小姑娘的心头。以至于好婆这样对她说:“小姑娘不好这么操心的,心操多了不长个儿的。”
小说刻画了许多鲜活丰满的少年儿童形象,像从自卑、懦弱而渐渐变得无所畏惧、敢于挑战小霸王马小五的小白毛,敢作敢为、一身侠气的小霸王马小五,性子刚烈、勇于担当却偏偏命运不济的二丫头,还有那个从乡下来到仁字巷的农村男孩闻庆来,这些少年的形象和性格都很真实、鲜活,同时也让我们看到了这些正在成长中的少年的性格的复杂性与丰盈。
当然,全书用力最多却又不动声色地一直在刻画着的一个形象就是主人公朵儿。这个形象在很大程度上带着黄蓓佳童年时代的影子。书中有一段描写:“很多时候,朵儿靠在自家的院门口,望着巷子里高高的院墙,和墙头上伸出来的开紫花的泡桐树枝时,很想知道她住着的地方从空中看起来是什么模样。她羡慕那些开飞机的人,全世界的角角落落,他们可以看个一清二楚。”这样的心理描写,也许正是出自作者小时候的体验与想象。小说最后有一段写道:“朵儿站在略显空寂的巷子里,把六岁的弯弯揽在怀中,朝南望望,又朝北望望,觉得心里有很多很多话,不知道可以跟谁说。两年时间里,白毛家搬走了,二丫头死了,马小五和细妹去上海了,现在连闻庆来也不打招呼就消失了。小孩子总会长大,大人总会变老,可是有谁能知道,朵儿小小的脑子里,藏着多少对于往昔的怀念和对于未来的恐惧。”岁月永远都像流水,要不停歇地带走过往、带来新鲜吗?
所谓成长,就是经历。朵儿的成长,就是在亲历和见证一个个小伙伴的故事的过程中完成的。仔细阅读这样一些段落,静心品味这群在古老和寂寞的小镇上长大的孩子各不相同的成长经历,我们能感到作者在书写这些故事时,文字里淡淡飘散的一种乡愁,一种对失去的童年时光的追怀与伤逝,当然,还有一种人生短促、生命渺小、世事无常的无奈与疼痛。
在第一个故事单元的末尾,朵儿曾经朝夕相处的小伙伴小白毛、马小五都离开她远去了。后来,朵儿小学毕业,爸妈把她接走了,她也离开了仁字巷。作者写道:“她真不知道白毛后来到底活了多久,马小五是不是在上海扎下了他的根。世事永远是一道无解的题,好像套不进任何公式,你走到了哪个位置,你的人生就在哪里。”作者在小说里主要是讲故事,很少“跳出来”做旁白式的议论。偶尔发一点感慨,往往是情不自禁,自然流露出一些伤逝和沉痛之感,那是对于远去的和永远消逝的童年的无可奈何的眷顾与叹惋。
有人说过,所谓“最好的时光”,其实是指一种不再回返的“幸福感”,并非因为它美好无匹从而让我们眷恋不休,而是倒过来,正因为它是永恒的失落,才使得童年的时光变得美好无匹。
黄蓓佳曾经说过,“世界上所有的孩子,都是上天赐给我们的宝贝。去爱他们。去关心他们。去把他们抱在怀里,亲吻他们,心疼他们,给他们空间,让他们长大。”在《童眸》里,也处处能感受到作者这种温暖的“童年关怀”。她对故事里的每一个孩子,无论是朵儿、小白毛、二丫头、细妹,还是从农村来的闻庆来,甚至像马小五这样的“小霸王”,她都能用一颗母性的、温柔的心来看待他们,如同己出。这种母性的、温柔的爱,默默地飘散在她的叙事里。
比如她写到那个一向怯弱的小白毛,终于走出了自卑的阴影,像别的孩子一样,站到同伴和世界面前的时候,她写了这样一小段:“戴着太阳镜的白毛,两只手插在短裤的口袋里,胳膊像虾钳一样挓挲开,肩膀努力地晃动着,摆出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如同大将军驾到一般,走向门楼下面玩得正起劲的几个男孩儿。”仅此一段,作者对这个孩子脱骨换胎般的变化的欣喜与期待,已经溢于言表。再比如她描写那个同样曾经受到过歧视的乡村孩子闻庆来,重新找到了自信,迎着晨光跑步的那一段:“粉红色的绚丽柔美的晨光中,河对岸的闻庆来一直在不停歇地跑,脖颈伸向前,脚划拉着,手臂展开,那件宽大得盖过屁股的夹袄鼓满了风,朵儿似乎都能听到他的衣襟摆动时的呼啦啦响。总之,奔跑中的闻庆来,精干,轻盈,快乐,昂扬向上,像一只振翅欲飞的鸟。”作者情不自禁地把自己对这些孩子的温暖的母性和疼爱之心,悄无声息地融化进了叙事里。
黄蓓佳是一位“美文作家”。她的小说,无论是早期的还是现在的,一直都有一种清丽和清新之美。记得丁玲在为黄蓓佳第一本小说集《小船,小船》写的序言里,就夸奖过她语言的清丽。《童眸》也是一部写得很美的小说。在第一个故事开头部分,作者写苏中小镇上古老小巷夏日黄昏的情景,一连写了好几个自然段,写得十分细腻生动、从容不迫。黄昏的时候,短短一条小巷,从巷口到巷尾,家家都在往外泼洗澡水,小孩子们的嬉笑声也此起彼伏。作者接着写道:“此起彼伏之间,卡在树杈中的红艳艳的太阳忽然就不见了。细一看,大柳树刚刚并没有被烧焦,太阳一落,顿时来了精神,树冠立起来了,树枝儿荡起来了,就连老树根上片片龟裂的树皮,都好像树爷爷笑得合不拢的嘴。在这样的时刻,天地之间是红彤彤的,亮闪闪的,流着蜜,淌着彩,把柳树映成了金色,把玉米地映成了紫色,把巷子里低空飞过的红蜻蜓映照成玻璃一般的透明体。”现在很少有作家肯在作品里付出这种细致和耐心,从容准确地来描述细节了。这其实是源于作家本来就拥有这种真实的生活积累。不仅有这种积累,还要有能够生动准确地描述出来的文字功夫。
曹文轩多次谈到,检验一部小说的文学成色是丰美还是稀薄,不妨采取过去我们读书时常做的一个笨办法,看看这部作品里能有多少值得摘抄出来的“好词好句好段”。黄蓓佳的这部小说里,像这样的“好词好句好段”就比比皆是。美国儿童文学界有句名言:故事是旧的,孩子却是新的。黄蓓佳在这本书的“后记”中说,希望自己所写的是一些“有温度”的人物,是一本“有滋味”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