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丽色
题图摄影:宋智明
秋天是成熟、收获的季节。人之步入老境,大抵类此——丰盛充实,深沉淡泊,饱经磨炼,历遍艰辛,一切都显得从容自在,不再担心失去或者错过什么,也不会贸然地赶冲某种喧腾的热浪。纵目四望,会觉得天高地迥,恬静悠然,从而包容了生命之旅中的欢欣和烦恼、期待与失望、颂赞与非议、慰藉和苍凉,领悟着哲学意义上的宁静与超然,称得上是人生的冠冕。
这种宁静与淡泊,会使人们显示智慧的灵光、超拔的感悟,以“过来人”的清醒与冷静,对客观事物做静观默察,持超拔心态,所谓“绚烂归于平淡”。这种平淡,并非衰颓消沉,乃是修养渐深,思想和见解日见成熟,返归纯粹自然,而无丝毫做作。
正是由于淡泊是一种人生境界,在人的心理素质上,就要求能够看得开和放得下。看得开事物的发展规律,对于名利、权势等身外之物不再看重。庄子讲过,外物偶然到来,只是寄存于此,寄存的东西,来时不能阻挡,去时不能挽留。有些人在对身外之物的追逐中常常迷失了自我,这实在是一种心理缺憾。
“暮年心事一枝筇”。在古人眼里,一根朝夕相伴的竹杖能够最鲜明地参透与映衬那老去的情怀。因此,又可以说,淡泊无求的心性也植根于生理的实际。此无他,存在决定意识也。“不知筋力衰多少,但觉新来懒上楼。”在这里,疲惫的双腿向稼轩先生提示着老之已至。而彻夜难眠、辗转反侧,则使随园老人深谙衰年的苦楚:“老去神昏夜不眠,更筹数尽五更天。”由少壮而老迈,由劲健而衰颓,“芳林新叶催陈叶,流水前波让后波。”新陈代谢,生老病死,这原是铁一般的自然规律。
威尼斯商人安东尼奥的朋友葛莱西安诺曾经发问:“谁在席终人散以后,还能保持初入座时那么强烈的食欲?哪一匹马在漫长的归途上能像启程时那么长驱疾驰?”这是不答而自明的。而他的喟然叹惋,也是极富哲理性与真实感的:“一艘新下水的船只扬帆出港的当儿,多么像一个矫健的少年,给那轻狂的风儿爱抚拥抱。可是等到它回来的时候,船身已遭风日的侵蚀,船帆也变成了百结的破衲,它又多么像一个落魄的龙钟浪叟,被那轻狂的风儿肆意欺凌!”
当然,淡泊萧然的暮年心性,往往也是精神层面上的。本来,溪水无心地流淌着,不涉人情,无关世事,可是,原本积极入世的孔老夫子溪旁闲步,看在眼里,却也蓦然兴起岁月迁流、“逝者如斯”的慨叹。秋风萧瑟,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草木无情,有时飘零,而“方夜读书”的欧阳子,却为生命无常、人生易老,凄然愀然。
相反的情形当然也有。过去说,人生七十古来稀,于今,寿登耄耋,已属常见之事。所以,对于身体状况,许多人常常自我感觉良好,不承认老之已至。年少时觉得四五十岁就很老了,及至自己到了这个年龄,又觉得六七十岁才算老迈;而到了六七十岁,又觉得自己头脑依旧清楚,腰腿还算灵快,离衰老尚有一段路程。这种不断地把老年起点向后推移的心理现象,表明了老当益壮的勃然之气,有积极的一面;当然,究竟也有不那么切合实际的一面。专从顺生养性角度来看,也值得深长思之。人的年龄大了,不要说经受不起持续、紧张的劳累,连剧烈的心理矛盾也担承不了。卸去沉重的工作担子,保持平和、恬淡的心境,实现一种良好生命状态的恒常化,无疑有利于强身祛病,益寿延年。
这和所谓“老有所为”,并不相悖。在绚烂斑斓的黄昏丽色中,许许多多人绝非无所作为,而是完全可以继续演奏着生命真实的凯歌。只是应该注意从自身的实际情况出发,有所为有所不为。老树十围,亭亭如车盖,浓阴匝地,是柔枝幼干所代替不了的;但是,开花吐蕊,临风摇曳,却与千年古树无缘。人到晚年,远离了工作岗位,并不等于无所事事,只能隔着窗子闲看飘飞的雪花,或者拄着拐杖漫踏阶前的黄叶,需要做而且能够做的事情依然很多很多。古人早就有“老马识途”“乡有三老,万般皆好”和“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的说法,表明了老年人无可代替的特殊作用。总之,还是一切顺应自然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