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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尔巴努的背影

来源:人民日报海外版 | 刘大先  2017年01月16日08:32

塔吉克族姑娘

天空如同染了靛色的大海,在西流的伊犁河谷顺着水势的方向,如血的残阳映照在天宇,把水与天连接起来。晚风中的白桦树叶子簌簌作响,就像哈萨克汉子抽击在空气中的鞭子。

大地繁花斑驳,清晨的阳光与八百年前蒙古士兵看到的一样,照射在那拉提草原,露珠晶莹,细密而规整地排满在草叶与花朵之上,给它们上了一层糖霜,青草的颜色也因此而仿佛笼罩了一层梦霰。

策马在赛里木湖边飞驰,就是飞驰在灵魂的深处。山坡上有无数松软的土拨鼠洞,马蹄容易陷下去,那些肥胖的家伙,懒洋洋地看着牧人打马而来,并不躲闪。

喀什的老街阡陌纵横,黄土和木材的精华化为朴实的隐秘之所。艾提尕尔清真寺后面就是琳琅满目的小商品街,铜匠埋头敲击,木匠俯身刨木头,骑着小摩托的老阿訇慢吞吞驶过。

阿勒泰的果园中,老汉在喀纳斯湖畔弹着都乎尔,纵情唱起情歌,回忆半生过往,热情不减。塔塔尔大哥的鞑靼烤肉一会儿就被一扫而光。

……

我已经记不清自己多少次到新疆了,甚至比回故乡的次数还多。关于新疆,我能想起无数画面。然而,记忆最深刻的还是10年前第一次到南疆边境时遇到的塔吉克女孩努尔巴努的背影。

从喀什往西,逐渐进入帕米尔高原,漫长绵延的喀喇昆仑山遥遥在望,雪山带来的冷风干燥而凌厉。沿着公路,悬崖之下是一条混浊湍急的小河,断断续续始终跟随着车辙。赭红的高山下是布满石头的平滩,灰白的色调中曲折前行着青黑的河水。

塔什库尔干距红其拉甫口岸仅有一百多公里,与巴基斯坦接壤,是一个很小的县城。这里是塔吉克族的聚集地,我到这里来拍摄塔吉克人日常生活的纪录片。

塔吉克族人口只有五万多人,是源自中亚地区的一个古老民族,其先祖为操伊朗语的塞种人。“塔吉克”是本民族的自称,意思是“王冠”,现在的日常用语是塔吉克语,文字先是用波斯文,20世纪30年代之后使用维吾尔文。我只会几句简单的维吾尔文,好在我的采访对象努尔巴努会汉语。

小城东北角是一片红柳、胡杨和棘果的密林,树林中有一条泠泠作响的小溪,雪山上化了的水从这里淙淙流过,穿过这片丛林就是努尔巴努的家。清晨我在塔什库尔干路边给已经微微泛黄的胡杨林和不远处白雪皑皑的喀什克喇山拍照的时候,一个红上衣、蓝色碎花短裙的少女从路的尽头施施然走来,在黄、白、绿的背景中,就像是个雪山的精灵。这就是努尔巴努。她苗条健康,高鼻深目,睫毛很长,脸部的轮廓很像某个欧洲网球女星。

努尔巴努一边哼着歌,一边坐在地毯上绣自己的嫁妆:枕套、被褥、毯子。慢慢地,她的声音低了下来,渐至于无声,然后,她的泪水掉在了白色的刺绣上。还有十几天她就要出嫁了,那个时候,她就要在家里闭门不出,村里的乡亲和所有的亲戚都会来祝贺,男孩子会在第三天带着七只羊和一头牛过来,把她带走。

未婚夫不愿意让她在婚前抛头露面,塔吉克毕竟是个比较保守的民族。妇女都不能穿露出臂膀的短裙,更何况是上电视呢?努尔巴努也很矛盾,不过还是接受了我的采访。她之前在乌鲁木齐新疆商贸学校学酒店管理,在偏远的家乡这专业无所作为,年初她通过资格考试,成为县上中心小学的老师了。每天要上很多课,包括汉语拼音、美术、音乐、算术。

家里比较贫穷,主要的收入还是来自农牧,弟弟妹妹都还小,干不了什么事情。工作不忙的时候,努尔巴努会帮助她那日益年迈的父母干些农活。吃过午饭,母亲到溪边浆洗衣物,父亲在挖土豆,田里的麦子已经成熟了,努尔巴努提着镰刀来到麦田,在烈日炎炎下挥汗如雨,收割小麦。

她是个性情温柔的女孩子,对着镜头有些含羞,所以不免会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一个场景的拍摄,连我都有些不耐烦了,她却依然温顺地遵从调遣。帕米尔高原的阳光非常强烈,很快就把她的脸晒红了,灼热的光线打在脸上,她的双眼微微眯起来,睫毛修长,忽闪忽闪的,眼角可以看到几丝可爱的鱼尾纹。

拍摄完毕的时候,天很黑了,我邀请她一起吃个饭。她摇了摇头,温婉地笑着说:“恐怕不行了,我还要赶写教案,明天一早要上课呢。”我只好目送她远去,在昏暗的灯光下,她的身影细瘦纤弱,许多年后也如同昨日一般清晰。

我并不喜欢纯粹的自然风光,而更倾心于人文与历史的在场;我也并非善于抒情之人,倒总是沉浸在某个天机触发的瞬间。那样的时刻,体验的本然状态呈现,就如同一块石头在阳光下发热,溪水奔流冲刷到堤岸的水草,秃鹫飞过长空,列车远去,一个人的背影在万家灯火中踽踽独行。

努尔巴努的背影就是那样一个瞬间。在那样一个边境地区,已经成为一片废墟的古城要塞屹立在沙湖和雪山之间,成为自然的一个组成部分。江山已逝,石头永恒,石头上蹲踞的乌鸦也仿佛雕塑一般。它们和博大的新疆,和古老的中国,一起构成了努尔巴努的背景,让我看到一个和我一样的心灵,面对生活的艰难,平静而又坚忍地默默承受,就像是遍布在这块高寒干燥之地的红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