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现实的边界处展翅飞翔
和陈集益的联系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了,当时我还是编辑。作为阅读者我读到了陈集益的小说,时至今日我还记得那种触动的存在,大约是黄昏的时候,我把小说读完天就黑了,我走到一棵树下真想冲着街上的人流大喊几声。那种感觉我记得相当清楚,它存在于我的记忆里,我甚至都没有和陈集益谈起过。后来我向许多朋友推荐,后来我充当了他的责任编辑,再后来,我们成为朋友,又一起在鲁院高研班学习。在我和集益之间,心理上的共通在着,亲切在着,某种的相惜在着,但必须承认,我们真正的交集很少,能想起的趣事逸事实在寥寥。
我想这份寥寥也应算是印象:在日常中的陈集益不张扬,不好事,不愿意扎在群体之中,平时话少,甚至会有些羞涩。同学期间他也曾约我喝酒,但因为我之前答应了人家而未能前往,否则我的这个印象记里似可多出一笔。我相信陈集益就是在酒桌上也应是话少的人,即使酒局是他张罗的——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讲,他都属于讷于言的人,不善于与人打交道,我实在难以想象他会在某个场合滔滔不绝。
可在小说中的陈集益却是一个话多的、滔滔不绝的人,这与日常中的陈集益看上去很不相称,在小说中,他是那么善于言说,善于建造让我们感动和唏嘘的故事,那个隐藏着的陈集益终于绕到了前面,他的口里仿佛含有一条悬着的河……日常中的陈集益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好男人,负责任的好编辑,然而在小说中,他则是另一副样子,滔滔不绝只是其中的不同之一。在小说中,我看到了陈集益的释放,他的这一释放既有力量感又有某种的炫目。因而我深信,不阅读陈集益的作品,对陈集益的了解永远是不完整的。他在自己的小说中延展了更深更广的根须。如果没有小说呈现出的“根须”,我们能见的不过是一株树的样子,它孤立在角落里。
这条根须延接着记忆。在他的《洪水,跳蚤》《野猪场》《吴村野人》《往事与投影》中,及至《驯牛记》,我和我们都可以看出某种记忆的、自然的属性,他仿佛是一个“对本地掌故了如指掌”的百事通,向我们讲述发生在他身上、他父亲和爷爷身上、村里人身上的那些故事,在这样的讲述之中,他甚至带出了来自于土地和旧生活里的泥巴、木桩,被水泡着的根须,被牛或猪踩过的粪便的气味或者干草垛的气味……作为一个同样出生于农村、成长于农村的写作者,我熟悉它们了解它们,很容易让自己沉浸进去,仿佛他讲述的也是“我的生活”。我说他讲述的也是“我的生活”还有另一层意思:它能够非常轻易地把我拉入到它的叙述中,让我身临其境,让我跟着其中的人物或悲或喜,或怒或哀。当然不止于此,陈集益对小说自然性的强化让我想起阿贝尔·加缪在一篇谈论卡夫卡的文字时所谈到的:“在许多作品中,读者发现既有情节完全是自然而然的。在另一些作品中(它们当然很稀缺),主人公发现他所遭遇的一切完全是自然而然的。一个值得注意但也显而易见的佯谬是:主人公的遭遇越是不寻常,故事便越显得自然而然。”——我觉得这一判断也可用在陈集益的小说上,陈集益一方面强化了故事发生的真实感、亲历感,让它自然而然,一方面又让故事里的主人公走向艰险与奇岖,让他拥有非同寻常的遭遇。在这里,至少在某些故事的前半段,陈集益故意按压住奇思妙想的念头,而让它努力“仿生”,如同“我”真实经历过一样。像《野猪场》,在阅读中它竟然能让我坚信故事的叙述者是真的养过野猪的,他也曾像故事中的“我”那样经历过一次次可笑可怜的挫败……但我想我们不能忘记,故事的“自然而然”的用意在于,要使主人公的遭遇变得不那么寻常。
这种不寻常,还不全然是“魔幻”或者“超现实”,而是某种……用作家池上的话来说吧,她说:“在集益的笔下,乡村不是舒缓的,温情脉脉的,而是生猛的、血淋淋的,恰似在你身上直捅一刀。”生猛,血淋淋,是陈集益小说的某种底色,故事中主人公经历的不寻常多数是在这里,他们会自觉不自觉地走到刀刃上去。《城门洞开》里的父亲如此,没考上大学的二哥也是如此;《青蛙》中,变成了青蛙的“表哥”也是如此。《野猪场》,“我”、祝小乌、陈德芳和他的女人何尝不是如此……在他的小说中有一条汹涌的涡流。这条涡流磨砺着我渐渐厚重起来的麻木神经,它的力量是那么强烈以至我有几次不得不停下我的阅读。必须声明,在这里我言及我的感受是真切的,没有半点儿的谎言和伪饰的存在。这不是广告语。真的不是。有人说过类似的感觉,他说阅读陈集益的小说“就好像一条活体动物被剥皮后沾着泥沙跳进你的视野”。
是的,陈集益的小说时有“超现实”的存在,他往往在故事的后半段让故事从“现实感”中脱离出来,推向具有飞翔感的幻境。譬如《洪水、跳蚤》中,父亲竟然与扣在容器中的跳蚤比赛起忍饥挨饿的能力,这一比赛最终使他送掉了自己的性命;《青蛙》中,作为农民的表哥被逼吞下青蛙之后慢慢地变成了青蛙,这一变化当然改变了生活;《城门洞开》中,父亲的举动越来越有荒谬的成分,最终他迎见了城门却再也无法进入,他成为了疯子;而到《长翅膀的人》,“我”作为长翅膀家族的“后裔”,则必须背负生有翅膀这一“事实”和它的“必然后果”……从某种意味上说,陈集益的“魔幻性”是卡夫卡式的而非马尔克斯式的,他的魔幻性功用不在于陌生化而是着力于强化隐喻,从而让它完成对生活和生活真面的内在揭示。当然我也注意到,像《洪水、跳蚤》《城门洞开》等小说,小说完全落实、不掺杂一丝的魔幻性也丝毫不影响小说的成立和力度,那魔幻性我猜度一是出于陈集益的习性,他喜欢如此,愿意如此;另一或许是他有意不“真实”,让自己也部分地从那种生猛和血淋淋中“暂时摆脱”。他有意给自己和小说“留一口气”,而不是让它像石头一样在水流中直直地下沉。第三点,是设计上的有意,他试图对夹在纸页中的翅膀唤醒,让它升向高处。
我还注意到,陈集益的小说叙述中充满着“喜剧性”,你看他的每个故事,无论是《特命公使》《吴村野人》,还是《野猪场》《杀死它吧》《离开牛栏的日子》等小说中人物的行为总有些许的夸张感,故事的起伏走向也是如此,它埋伏着荒诞和可笑——它大约是允许笑几声的,可我也相信多数时候根本笑不出来,在它的荒诞、可笑和夸张里混杂了粗粝和尖锐,尽管我们可以不认可他笔下的“父亲”“哥哥”“爷爷”和“我”的行为,他们有时暴虐可憎,有时孤立怪僻,有时蛮不讲理,有时非要走向那条有刀刃的路,他们走得跌跌撞撞、笨拙滑稽,但是我们依然笑不出来。他能让我在他所塑造的主人公中发现我们的生活和我们生活的样态,甚至发现我们的影子。于是,那些可笑、可怜、可憎的人物竟然引发着悲悯。引发悲悯,也是陈集益小说的另一力量之源。
在一则访谈中陈集益谈及想象力,他说:“我个人的经验是将一个你书写的故事借助想象力推向极致,随着想象力的持续推进,故事情节不断向现实的边界扩延,在即将跨越写实的那个临界点上,现实好像要展翅飞翔起来,这时就自然而然产生隐喻、象征等等效果。不论是你提及的隐喻、象征或思考,都会伴随着想象的推进而产生。”阅读这段话让我想起去年他为《青年文学》“想象力”栏目约稿时的情景。在电话里,陈集益谈到这个栏目,一改往常的羞涩、吞吐,而显得坚毅果断,他几乎可以像在小说里做的那样,确然而滔滔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