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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木作品:《这是什么?》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重木  2017年01月05日14:07

你永远也无法了解,为了让自己对生活发生兴趣,我们付出了多大努力。

——纪德

回到家,你已经精疲力尽。在玄关脱了鞋,光脚于朦胧的黑暗中走进客厅,僵硬地躺在沙发上。整个身体都好似已经达到了某种极限。现在你几乎能听到身体内部传来熄火的声音。你已经没有更多精力去管这些。眼睛酸痛,看了一天的电脑屏幕让你想把自己眼珠挖出来放在冰箱里,留下两只空荡荡的眼眶被风吹着,或许能赶走整个脑袋里的昏沉与浓郁。整个房子里静谧无声,你早已经习惯在这个时间整个世界都是安静的。这或许是唯一能让你感到欣慰的东西,因为你已经听了太多的汽车轰鸣与富于变化和冲击耳膜的各式各样人声。你所工作的那个办公楼就坐落在道路的四岔路口,从早上到午夜都充满了吵杂的声响。你的同事们经常开玩笑说,应该找公司给自己买噪音保险。

完成第十四张施工图之后,你离开椅子,到饮水机旁倒水。站起来的时候,你意识到自己双腿已经完全失去感觉,僵硬的好似坏掉一般。你扶着办公桌子上的玻璃,感受着血液和感知再次回到双腿。臀部酸痛而难受,你都忘记自己已经在那张椅子里坐了多久。在心底,你庆幸自己在前些时间换了把柔软并且坐上去很舒适的椅子,如果是公司原来的那些椅子,你估计自己的屁股早已经完蛋了。你接好水就站在那里喝,看着偌大的办公室。这个时候安静极了,大家都埋头在自己的办工作桌子上画图或者是检查施工尺寸。一眼望过去,黑压压的都是脑袋。一个同事舒展脖子,刚好对上你的目光。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你。当时你同样能想象出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有那么一刻,你真的是被这样的表情吓到了,在卫生间洗手看到镜子里面无血色和神情的自己时。有很多次,你都会在这个时候尝试着做些表情,而一般都是像笑或者是开心的表情,但因为实在难看和奇怪,做了三四天之后你就放弃了。一个同事过来接水,站在你身旁喝着。你们什么话都没说,你知道,他和你一样,实在懒得开口,因为那同样需要消耗精力。你们都没有任何兴趣再和别人交谈,只想赶紧画完自己手里的厚厚图纸之后回家。

但回家从来不会一帆风顺,因为在傍晚六七点的时候正是城市最拥堵的时刻。你坐在车里,看着在堵你前面的无数辆汽车,听着汽笛声此起彼伏地响个没完。甚至有等得不耐烦的男人从窗子里伸出脑袋,对着前面的车子大骂。回应他的依旧是没完没了的汽笛声。你倚着车座后背,眼睛难受,所以你使劲闭眼和眨眼,再睁开的时候,整个世界都是朦胧的,那些路灯和车灯变成炸开的星星,氤氲漂浮在半空中。有一些摩托车从汽车与汽车的缝隙中穿过,有时还会刮到别人的汽车。在你右手边的一辆车里坐着一个中年男人,双手放在方向盘上,眼睛始终盯着前面的车子。时不时地,你会看到他的手在打着节拍。他似乎很自得其乐,享受这样的时刻。你始终搞不明白,谁会喜欢这样漫无边际的等待!

你的眼睛渐渐适应房间里的黑暗,于是你睁开眼,看着再熟悉不过的天花板和目光所能看到的那些东西。这个屋子里没有什么是你不熟悉的。无论是厨房里餐具的摆放还是卧室里衣柜的最里面一层放了什么衣服,你都了如指掌。因为你已经在这里生活快六年了,早已经过了产生新鲜事情的可能。你记得在以前的一个晚上,你吃完饭后把碗筷放进水池里,准备明天再洗的时候,你看到一只蝴蝶被困在纱窗中。你站在水池边,双手都是洗洁精的泡沫和润滑的感觉。蝴蝶不知道在里面有多久了。你注意到它的一面翅膀有了残缺,拍打的力气似乎也渐渐消失。你觉得它被困在里面一定很久了。你就站在那里看了很长时间,几乎忘记酸痛的小腿。现在你已经忘记了在那个时刻,你的脑海里在想些什么。或许都是和蝴蝶有关的东西,也可能是通过这个局面而联想到的某些事情。你想起来那是星期五的晚上,第二天原本应该是休息日的,但因为公司接到一个大单子而被取消。你需要早些上床睡觉,否则第二天又会昏昏沉沉。

窗外的黑暗张开好几双方方正正,大小不一的眼睛。那是小区里其他人家的窗子,现在应该过了八点。该是吃晚饭的时候了。你知道这些,但身体依旧需要在沙发上再躺一会儿。你把领带丢在地上,解开衬衫的纽扣,尽可能的让身体在此刻处于最轻松的状态。你觉得科学家应该研究这样一种技术,就是让人类可以随心所欲的把自己分解为水的能力。因为每一天当你满身疼痛和疲惫的回到家躺在这里的时候,你都希望自己能变成一滩水,彻底的自由和无所束缚。或许也只有这样才能解决身体日复一日所累积与被烙印上的精疲力尽。你想起母亲让你今天给她打电话,但现在你是一点心情都没有。就当自己是已经死掉了吧!

窗外开始传来风声与其他声音。你在心里一遍遍地对自己说,该起来了,肚子已经饿得不行了!但四肢依旧软塌塌的好似被太阳晒坏的糖一般,挂在沙发边缘。在经过这样反复地骚扰自己之后,你终于用手撑着沙发的靠背坐了起来。你把脚上的袜子脱掉,光脚接触着柔软的地毯,这样的触感让你心惊肉跳。好似一剂毒药突然间被注射进身体里一般。你站起身,依旧半睁半闭着眼睛。上面已经说过,你对这房子里的摆设已经烂熟于心,即使是闭着眼睛你也能找到冰箱在哪里。

拉开冰箱,一阵凉风涌入胸膛,让你清醒。这时候你才发现冰箱里除了两包酱菜以外什么都没有。这时你才意识到这一天在心里一直折磨你的那个问题是什么。但因为你一直都没想起来而导致忘记在回来的时候去一趟超市。有什么事没做的这个念头即使在你满身心地投入画图时都还不时地跳出来。这个感觉就好似自己的后背有一只虫子一般,无论你怎样抓和用力都解决不了那种似痒非痒的感觉。这简直让你发疯。在中午休息的时候,你甚至想把工作桌子上的一切都摔到地上,看着他们变得粉碎。你一屁股坐在冰箱前,双手撑着额头,并尝试着深呼吸,把自己心里此时产生的难受感觉压制下去。你知道此时埋怨和责怪的只能是自己,但你总觉得为什么事情总是不顺呢?这些事情……经过几次深呼吸,你觉得心情在渐渐平复。你站起来,一边走回客厅一边把刚才解开的衬衫纽扣重新扣上。你不想穿袜子了,就穿上运动鞋吧。你在玄关的鞋柜里找到一双平日爱穿的那双运动鞋,出门去超市。

小区里一个人都没有,空旷的只剩下大片大片的风从其中穿过。你往自己停车的地方走去,听到有小孩哭的声音从某一栋楼里传出来。野猫突然从树丛里跑出来,绿色的眼睛在黑暗中幽幽发亮。你在心里骂了一句,但因为只是只猫,你也无能为力。所以就隐忍着似有似无的怒火坐进车子里。在把椅子往后放的时候,你看到有几只零食袋和肯德基的盒子丢在地上。你立即想到这是一个同事所为,因为你昨天把自己的车子借给他,让他带女朋友到外面玩玩。你厌恶不已地把这些袋子从窗户丢出去。你最厌恶肮脏,无论是住的公寓还是车子,你都受不了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出现。一想到明天要把车子再送去洗,你就有些不耐烦。

此时,你再次因为红灯停下。路上依旧挤满川流不息的车子,原本就不宽阔的路上都是私家车。几辆巨大的公交车一直按着汽笛,尖锐而刺耳。你努力让自己不受这些影响,红灯还剩二十秒。一会儿也就过去了。或许这是你一直以来最拿手的一种让自己平静下来的方法。安慰自己这些一会儿就会过去。就好像在面对漫无止境的一天天相似工作的时候,你在心里一遍遍尝试着安慰自己,马上就到星期五了,第二天就不用早起,在拥挤的车流中被干涩的眼睛折磨。你在心里感谢那个发明了把七天作为一星期的人,他是多么聪明和洞察人类的极限。同样他又是多么狡猾和阴险!每七天为一个单位,人们在心里暗示或麻痹自己,此刻面对的都是短暂的,因为只有七天,如果今天是星期三或星期四,再过一两天就是星期天了,在坚持一下,一会儿就过去了。所以人们就在这充满诱惑和安慰的七天中反复,好似咬着自己尾巴的蛇一般,即使意识到这件事的虚假也依旧心甘情愿地继续下去。因为有个期盼总比什么都没有好。因为星期天总是在那里的,能在那里稍微停留一下。

所以几乎你的每一个休息日真的就是除了休息再没什么其他了。你会从前一天晚上开始睡,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如果不是因为肚子实在饿得难受,你依旧是不会起床的。你觉得自己永远无法把那些失去的睡眠再补回来了。当在星期天的下午你睁开眼,卧室里早已经没有任何阳光。天气阴沉,透过窗帘的缝隙你或许能看到早上下雨的痕迹。你坐起身,双脚贴着冰凉的木质地板,赤裸着身子好似刚从母亲的子宫中出来一般。眼睛肿痛的难受,你得坚持不懈地告诉自己,现在该去刷牙洗脸,找些东西填饱肚子了。而当你做完这些事情最终坐到餐桌上开始吃一份干硬的面包或是泡面的时候,一天也就过去了。你看着窗外最后一只消失的飞鸟,在汽车声的提醒下重新回到现实世界。而有时在你吃完这端不只是午饭还是晚饭之后,你赤裸着身子走到浴室里,放一缸的水,然后躺进去,让水彻底淹没自己。所有的空气被掠夺,那些穿过血管的氧气渐渐消耗殆尽,而到达心脏的也就更是少之又少,窒息感汹涌而来。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你也知道这些感觉能导致怎样的后果。

浴缸里的水从热变温,然后变凉,很多时候你几乎没有察觉。在浴缸旁的小架子上始终都放着几本杂志和一些轻松的小说。但你几乎不记得自己是否真的翻过那些东西。每一次你都只是躺在水中,闭着眼睛。有时候你甚至在里面睡着,当被水淹没,窒息感再次袭来的时候,你才突然在水中张开眼睛。从水里往上面看,波澜不定,好似另外一个世界。那时候天已经黑了,窗外因为路灯的原因经常是昏黄一片。你从浴缸里走出来,用浴巾擦干身体后就系在腰上。你走到客厅的阳台上,点了支烟。窗外没什么好看的,黑黢黢的一片,没有半颗星能被看见,即使是月亮也被城市灯光照到无所踪影。烟吸到一半的时候,你走回客厅,打开电视,漫无目的地调着节目。都是些无聊透顶的节目和电视剧。你已经很久没有坐下来好好地看过电视了,而或许你是正确的,你觉得现在的电视台都在播些惹人厌烦的节目。

最后你关掉电视,客厅陷入昏暗。你再次点支烟,靠着沙发抽着。又是一个休息日结束。你几乎无法想象自己再次被这个狡诈的七天所敷衍过去,但最终你或许会想明白,一切也都只是这样了。绿灯亮了,你继续往前开,在拐角的不远处有一家连锁超市,你一直都在那里购物。久而久之,你甚至都认识了那里的收银员,你觉得她或许也认识你。有几次,你甚至想和她说几句话,但站在你身后的一个肥胖男人不耐烦地催促着,你只能赶快拎着袋子离开。你伸着脑袋找车位,好不容易在停车场的最里面找到一个位置。在你下车的时候,你看到在你停车左边的墙上有一摊黄黄的东西,好像是某个人呕吐物喷在墙上一般。这让你感到十分不舒服,而把车停在这里更让你难受。但你在停车场转了一圈,只有这一个车位,只能停在这里了!你这样告诉自己。

在乘着电梯上楼的时候,你满脑子都是墙上那恶心的东西,你不确定那是否真的就是呕吐物,也有可能是其他东西。你甚至想到那可能是屎。你知道自己不能再继续这样想下去了,因为你知道自己最终会因为无法忍受而回去把车开出来,停到别的地方,即使是马路上你也愿意。超市里同样满是人,你不知道在这个时间还会有那么多人上超市。或许其他人也都像你一样,直到肚子饿坏了,打开冰箱的时候才发现里面什么也没有。你一直就不喜欢推那些吱吱作响的购物车子,但每一个货架前面都停着几辆这些车子,而车子的主人现在正蹲着看最底层的辣酱或是食物作料。一个女人在蹲下来的时候,露出红色的短裤边缘和一层肉。你找到自己需要的食物之后便快速地离开这里。小孩子们都喜欢坐在购物车里,让妈妈推着,他们尖声大叫,刺破别人的耳膜。你不得不到那个货架去,因为你需要到那里拿几瓶牛奶。一个头发乱糟糟的小男孩望着你,脸上的表情是你说不出来的。好像他看到了外星人一般。在你到另外一个货架之后,你透过白色的柱子看了看自己的衣着,但看不到你脸上此刻的表情。

你双手已经拿不了其他食物了,但还有蓝莓酱与蜂蜜没拿。但你知道即使你现在走到放这两样食物的货架前,你也腾不出手去拿它们。这尴尬而令人气馁的状况维持了好几分钟,你就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能说是不知道该怎么办,而是这样的情况让你想到自己在一开始的时候就应该能想到这些的,你在心里责怪自己。最终你决定先把已经拿到的这些食物放进一个空的货物车里,然后再去拿蓝莓酱和蜂蜜。你发现,自己最终还是要依靠这些吱吱作响的货物车。而当你推着极不顺手的货物车到前面结账的时候,你会发现此刻那里排着长长的队,在你前面至少还有二十几个人,并且都是买了一整个货物车的人。

你没有选择,只能走到一个正在吃零食的男人身后,开始排队。在你身后,是一个正在说电话的年轻女孩。你觉得她应该还是个学生,高中生或是刚进入大学的大一学生。女孩讲电话的声音尖锐,有着她那个年龄女孩声音的所有特点,充满高低起伏与突然而来的震耳欲聋。女孩应该是在和一个女性朋友说电话,因为你听到她们正在讨论一个叫宋杰的男生。而接下来的谈话内容都是关于青春期的这些恋爱和女孩之间的猜忌、嫉妒与自以为是。你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自己工作了一整天之后饿着肚子站在这里听一个女孩的无聊情感生活。前面吃零食的那个男人的两只手和嘴上都是零食屑,他旁若无人的嚼着那些清脆作响的零食,时不时还把零食渣滓擦在衣服上。

超市里充满了人,各式各样的人。母亲在教训调皮的孩子,头发从她耳朵后面落下来,一次次地飘到她脸上,然后她又一次次地把这些头发重新理到耳朵后面。母亲满脸疲惫,你能看得出来,这个孩子已经快把她折磨的濒临奔溃了。一个小女孩在哭,坐在超市脏兮兮的地上哭。她的奶奶或是外婆就站在她身边,不停地哄着,但始终不起任何作用。排队的人转过脸看着他们,都面无表情,就好似在看屏幕之后的那些无聊电视节目一般。一个老人不知道因为什么事一直站在收银台那里,已经有四五分钟了。

第四根烟抽完的时候,你想或许应该给母亲打个电话。你看了眼时间,已经过了九点。你不确定母亲是否已经睡觉了,如果她已经睡觉了,你就不想吵醒她。犹豫半天之后你决定还是不要打,明天吧,明天再打。放下手机,你意识到自己此刻已经是彻底无事可做了。是否应该就上床睡觉呢?你知道自己不可能安稳地睡着,结果就是在床上辗转反侧。无论是脑袋里还是身体,都将是空荡荡的一片,就好似刚建好的毛坯工厂一般。你站在一头往里看,除了那些支撑的柱子之外,一无所有。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又是一个新的七天,一个新的循环,一个新的重复。你早已经忘记了自己度过了多少个这样的循环和重复,你只知道这样的循环和重复还未结束,远远还没有结束,在可预知的未来你依旧还在这其中,不会出现任何新的变化。就好似那只早早就被困在纱窗里的蝴蝶一样,再多挣扎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即它会永远被困在那里。当然,只要你一直不拉开纱窗。你犹豫了,你甚至在心底暗暗地问,为什么我要拉开纱窗?

你尝试着在脑海里构建自己每一天的生活,从闹钟还没响你就醒的早晨开始,到傍晚六七点,有时因为需要加班甚至会到九十点。而在公司,你所做的事情就是画图,把那些设计师潦草的手绘通过电脑画成符合规定与要求的图纸。一天的十多个小时里,你的眼睛自始至终都盯着电脑屏幕,在CAD黑色的屏幕上画那些错综复杂的线条。有时候,你在画图的当下就已经感觉不到自己,仿佛你已经变成这台机器的一部分,成为那些图纸中的一条线或一段距离。这就是你一天的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你依旧在忍受着站在你身后大声讲电话的女孩,她毫无顾忌地大笑和做出些夸张的动作。队伍在缓慢好似即将死掉的蛇一般移动着。那个教训孩子的母亲似乎已经放弃了,她拎着巨大的食物袋,靠着货物车,眼睛无神地看着前面的某个东西。你发现好多人的眼睛都和她一样,瞪的很大,但其中却什么东西也没有。这让你感到恐惧,因为你能从这些人玻璃球般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模样。这让你恐惧,在那一刻你甚至想丢下这些食物,冲出超市。但漫长的等待即将结束了,终于轮到你了。这时你才发现收银员不再是以前你所认识的那个女人,而换成了一个戴着两只大耳圈的年轻女孩。她嘴里嚼着口香糖,冷漠的告诉他一共是两百零六块。声音里充满了无止境的死气沉沉。你终于从这看似没有尽头的等待中走了出来。许多人在等电梯,你知道自己即将被众人拥挤进去,在充斥各种异味的狭小空间里,忍受着。这短短的几分钟对于现在的你来说简直是整个世纪,但你依旧一言不发,即使其中有一个女人的高跟鞋跟踩到你的脚了,你也只是把脚往另一边移移而已。你不认识这些人,对他们再陌生不过,但是对于他们此刻脸上的表情却是无比熟悉。人们总说一个人在乘电梯的时候,是最放松的,因此你也就见识了人们在疲惫一天之后彻底放松了是什么模样。黑暗和灯光在电梯中交错。没有一个人说话,大家都低着头避免看到其他人的目光。

你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从电梯里出来。拎着沉重的食物往车子边走,你又想起墙上的那一块黄色的东西,你在心里下定决心等会到那里的时候一定不抬头去看。停车场空旷但充满遥远的声响,有人在争执,好像只是因为采购的食物放的位置不对。你把一袋食物放到地上,打开车门,极力控制着自己不去看那块黄色的污垢。但在你坐到位置上,看车前面的时候,目光还是扫过那块污垢。你胃里一阵翻滚。你猛地把车往后倒,然后一个大转弯从停车场的出口离开。你原本希望外边的空气能有所不同,但并没有,依旧和那里一样,死气沉沉而让你感到难受。回家的路上并没有多少车子,你一边开车一边看着窗外,那些快速消失的人好似突然间死掉一般,而你觉得是自己杀害了他们。甚至在那一刻你想停下车,走出去看看那些人是否还存在,是否还走在路上。

现在,你已经忘记了疲惫和任何关于身体的感受。就好像因为早晨没吃饭而在中午饿的难受最终过了那个底线而没失去感觉一般。双眼肿胀难受,沉重地好似承担了两块大理石的重量。如果此刻你照车里的镜子,你会发现自己两只眼睛里都充满了血丝,好似感染了某种可怕的病毒一般。你在心底庆幸这一天就这样结束了,再没有任何工作、等待或意外堵在自己面前。你回到家吃点食物就上床睡觉,你觉得今晚一定能睡个安稳觉。当然,也不要忘了把闹钟调好,毕竟明天依旧还要上班。

所以就这样了,又是一天,和往常一样,没有任何不同也没有任何意外。当然,如果你觉得发现冰箱里没食物而在夜晚出来买食物是一个意外的话。但你情愿待在家里,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直到夜已经太深,而你意识到自己需要到床上睡觉的时候,你才努力地说服自己去完成那十几步的距离。你不知道其他人在下班之后都会做些什么,但这就是你每天都在做的事情。你很少和公司里的其他员工闲聊,很多时间你都是坐在自己的办工桌后埋头画图,而没有任何时间和心情去谈些无聊与其他事情。你曾经尝试着加入那些侃侃而谈的同事圈中,但最终你发现,他们讲的无非就是抱怨老板,在背后恶毒地谩骂他;或者是关于公司刚来的那几个女员工,讨论她们谁的乳房更大,屁股更翘。这都不是你感兴趣的事情,你也觉得谈论这些都是在浪费时间,你情愿把这些时间用在画图上,或许还能早点完成回家。

你母亲甚至建议你养只猫,养狗在这里是不行的,或许可以养只猫。你母亲一直就喜欢小猫,整天任由它们躺在自己的双腿上打盹睡觉。你不是很喜欢猫,但也说不上讨厌。你不觉得自己能养好一只猫,因为每一天傍晚回家之后,你只想躺下,而不想去考虑猫今天是否有粮食吃,或者是它今天是否跑进卧室在你的床上睡觉拉屎。母亲说你一个人这么过难道不孤单吗?很多人在你这个年龄已经结婚生子了,成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成为一家之主。你想过这个问题,但最终因为实在困得难受而睡着了。

你的停车位被一辆白色的大众轿车占了,你站在黑暗中环顾四周,不理解为什么这个人不把自己的车子停在自己的位置上,而偏偏占自己的车位呢?你感到无所适从,始终被这个问题所困扰。生气已经是当下的你不知道该如何表达的一种情感了,在你此刻的脑海中一股好似晨雾般的东西氤氲在那里。你感到有些晕眩,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晃动。最终你就把车子停在那里,从后车座的椅子里拿出两袋食物。楼梯道里的路灯从你搬进这里之前就已经坏掉了,好多人去要求物业找人来修,但始终都没人来处理。在去年的冬天,五楼的老太婆在黑暗中一脚踩滑,从楼梯上摔了下去。当时四楼和五楼的四户人家都听到楼梯道里传来响声,但谁都不愿意出去看看。而当第二天二楼的一个女人发现摔倒的老太婆时,她身体已经冷掉了。后来你听别人说,老太婆从楼梯上摔下去的时候并没有立即死掉,而是在那里缓慢而痛苦的等待有人经过来救自己时死掉的。甚至可能是冻死的。有人说。那天晚上简直是整个冬季最冷的一天。在之后你很努力地想自己在那一天晚上干了什么,但想了很久也没想出来。你觉得自己在那个时间应该已经睡觉了。每一天你都差不多在那个时间上床。

拎着食物上楼,打开门,在玄关处脱了鞋子。在开灯的那一刹那,你感觉自己身体内部传来沉闷的轰鸣。你突然觉得自己此刻又回到了傍晚从公司回来的那一时刻,同样是在这里脱鞋,忍受着身体的无力和充满整个胸膛的无法排除的莫名气体。你感觉自己正在被撑开,像一只气球般。你尝试着把鞋子放进柜子里,光着脚站着,看着整个屋子。你对这里太熟悉了,熟悉的空旷让你此刻毛骨悚然,同样也绝望无比。因为你突然意识到明天傍晚,后天傍晚,大后天傍晚和之后的许许多多甚至是所有的傍晚,自己都将像现在这样站在这里脱鞋子,然后看到整个空荡荡,拉着窗帘的屋子,然后你会躺在沙发上希望自己彻底消散掉。你明白了自己对此的无能为力和忍耐的渐渐崩溃,你意识到自己无法再一次忍受这一个晚上所发生和经历的这些事情。你彻底厌倦,同样疲惫不已。你意识到自己的生活是这样,而你自己却依旧无法弄明白这些是什么。

你走过客厅到厨房,你记得自己曾把那个东西放在众多柜子里的某一个里面。你平静地拉开每一个抽屉,打开每一扇柜子的门,然后关上。在最右边的第二个柜子里你找到了想找的东西。这时你才发现刚才买的食物还放在玄关边,你走过去把食物拎进厨房,按照平常的习惯把每一样摆在原本应该在的位置。冰箱里再次充满食物。你看了眼,关上门。把两个袋子塞到柜子后,然后拿着一直在你手边的绳子走进客厅。

你挪过一张椅子,把绳子从天花板上的大灯后面穿过,然后系个节。你用力地拉了几下,确定已经扣死了才把自己脖子伸进去。然后你踢开脚下的椅子,听到一声闷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