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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木作品:《看向深渊》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重木  2017年01月05日14:05

箱子都还未拆,堆在客厅的灰尘里。此时夕阳西下,房间里昏暗无光,房东没告诉他,客厅的大灯坏了。思齐在几个坏掉的纸箱旁站了会儿,又到阳台上,他看到水池里张着青苔,玻璃上都是落雨的痕迹。在一片浓烈的红色光芒中,一盆仙人掌依旧生机勃勃,而其他几盆植物都已经干枯腐朽。已经快六点了,爱丽丝他们即将下班过来。虽然思齐一直说不必过来帮忙,但爱丽丝和其他几个朋友依旧顽固的要过来帮着整理打扫。

他们依旧对自己不放心,思齐心里知道。而想到这些,再次让他落入一股浓重的迷雾之中,对于它们,他依旧十分熟悉。在其中徘徊许久后,他再次缓慢地从其中离开。因为朋友们要过来,他必须把自己整理一番,让他们看到那个他们都熟悉的思齐,而不是另一个深陷回忆和痛苦中难以自拔的自己。爱丽丝他们千辛万苦,小心翼翼地守着他,帮助他,但他们始终不明白。思齐知道。那些隐秘在心中的情感都太私人了,是他自己的,即使是爱丽丝也不能被容许进入。Tina曾经或许知道,但他始终不确定,而现在他知道自己再也没机会去弄清楚了。

不能再弄清楚的事情还有许多,对于Tina——他后来回想——发现自己了解的也仅此而已,有许多问题他曾都因为时间的宽裕而暂时放下或忘记,一些问题后来问了,一些问题没问,而如今,再没机会了。思齐靠着阳台上的玻璃移门,点了支烟,Tina去世后他重新开始吸烟,六年之后,这个习惯死灰复燃。他还记得自己在六年后第一次吸烟的那个夜晚,他哆嗦着点上烟,吸第一口被呛得厉害,眼泪都流了下来。他站在医院的花园里,感觉着自己身体的彻底失控和恐慌渐渐占领它。吸烟的感觉已经太遥远了,Tina不喜欢他吸烟,但真正让他决定彻底戒烟的则是在Tina告诉他自己怀孕那天,虽然后来孩子没了,但他却似乎永远的失去了吸烟的兴趣。

那个夜晚他不知道自己除了等待还能做什么,爱丽丝和Tina的父母始终陪着他,但医院太压抑了,他不能在其中待太久,所以他到外面的花园里。天色已晚,灯火通明,他心中惴惴不安的是明天世界将彻底改变。随着吸烟感觉的重新升起,他想起许多事,他甚至发现,从很久之前开始Tina就已经存在他的生命中,所有的记忆都有她的身影,所有的情绪波动都伴随着她的一举一动。那一刻,思齐意识到,Tina已经成为他存在的一部分,如今有一半的身体和灵魂即将离去,彻底的难以挽回的失去。思齐感觉到自己身体中疼痛四起,不知从何开始,也不知道会在何时结束。他难受的难以站立,只能缓慢地坐在花园边上,等待着疼痛感的散去。

那些感觉在之后便成了呼吸,每天从睁开眼的那一刻开始,到在安眠药帮助下沉入睡眠的那一刻结束,而很多时候,梦中都是Tina的身影。无数的片段在记忆、虚构和想象的作用下形成新旧难辨的画面,一些是真的,一些是假的,一些是他们曾一起计划而从未实现的,但有一点是始终不变的,即Tina永远是如此的遥不可及,在一片脆弱的薄雾后若隐若现。你往前,她往后,你停下,她也停下,存在于他们之间的距离难以跨越。这是思齐的痛苦所在,是那些疼痛开始,催促着他睁眼,重新感受到自己的再一次发作。

半根烟在他手中燃尽,烫到他手指的时候也把他从沉沉的思绪和回忆中惊醒。窗户中的晚霞渐散,一天也就这样过去。思齐把烟蒂丢进一只空花盆里,后来,当爱丽丝来收拾他和Tina的那些物品时,她看到阳台上的一只花盆里塞满烟蒂,许多都烧了一半便被丢了。思齐把屋里的其他灯都打开,但客厅里依旧昏暗。他尝试着把几只纸箱打开,希望能稍微收拾下,或至少把晚上要睡的床铺好,但他始终不安,对于把这些东西从纸箱里拿出来,摆在一个新的位置,一个Tina从未见过的地方。每样东西都应该放在它们所属的位置,从开始到结束,不应该有任何变化。思齐看着眼前的这些箱子,恨不得把它们重新搬回车里,回到那栋房子。

爱丽丝一直在安慰他,并且她也赞成思齐从那栋房子里搬出来。她告诉思齐,这或许就是天意,即使不是,也是一个重新开始的好机会。有时候,思齐觉得爱丽丝是残酷的,她能说出其他朋友不愿和不敢说的话。或许是因为她太了解他和Tina,但即使如此,思齐依旧暗暗地抗拒着爱丽丝为自己建议的每一步打算。他当然知道她是为自己好,而他几乎也敢肯定,Tina在曾经的某个时刻有交代爱丽丝对自己的照顾。她们会谈论这些吗?突然谈论到死亡?或许只是某个不经意的话题,想象着彼此的衰老和可能的死亡。Tina曾向他透露过对他的担心,在那个反复停电的一个星期里,他们在烛光闪烁的卧室里说话,在谈话停顿后的一个时刻,Tina突然说:

“我有些担心你。”

“担心我?”

她在昏暗中点点头。

“担心我什么?”

“担心你没了我该怎么办?”

“为什么我会没了你?”

Tina似乎还想了会儿,说:“谁知道呢?意外或生老病死。”

“那是以后的事。”思齐靠着她的脖颈,低声地说。

过了一会儿,Tina再次问他:“没了我,你能过的很好吗?”

“不能。”

Tina的手轻轻地摩挲着他的脸,思齐握着她的手,他们在接下来的很长时间里都什么也没说。

小区来电的那个晚上,朋友们来这里吃饭。爱丽丝在厨房帮思齐打下手,宋杰在客厅和其他人抱怨着新工作老板的讨厌。Tina七点下班,那时雨淅淅沥沥的开始下。思齐时不时望向窗外,对爱丽丝说要下雨了,Tina早上出门没带伞。在念叨几遍之后让爱丽丝不耐烦,让他去送伞,他刚走出厨房,Tina就回来了。朋友们因为各自工作,许久未见,饭桌上大家一边交换着工作经验,一边抱怨工作中碰上的苛刻上司和令人讨厌的同事。宋杰个性很强,对事情过分认真而时常因此和他人起冲突。Tina总让他收敛下自己的脾气,改改自己性格,但效果微弱,所以大家也就只能听着他无穷无尽的抱怨。

吃完饭剩下的几个人出去逛街,回来后,Tina告诉思齐早上她父亲打来电话,问她要钱,说是给弟弟买房子。结果就像思齐所猜测的那样,最终是不欢而散。他见过Tina的父亲一次,但后者并不知道他和Tina的关系,Tina不愿意让他父亲知道她和思齐的关系。“否则他整日会打电话给你,问你要钱。”Tina说。

对于Tina和父亲的糟糕关系,思齐曾经尝试着进行调解,但收效甚微,并且Tina也完全没有想和父亲和解的打算。思齐后来渐渐明白,Tina与她父亲之间的矛盾不是他一日两日就能解决的,而随着Tina对此事的不愿提及,他们的生活里就很少再谈论这些事。

洗完澡出来,思齐知道关于她父亲问她要钱的这件事也就到此为止了。Tina并不愿多谈。思齐知道Tina性格中那倔强顽固的一面,而曾经他听Tina说,这样的性格直接继承自她厌恶十足的父亲。这是无法改变的命运。Tina对此也不介意。但遗憾也或许就在这里,因为糟糕的家庭和成长环境,让Tina对于婚姻和之后组成的家庭有着近乎先天的怀疑和排斥。在他们交往快三年的时候,思齐曾准备求婚,但当Tina察觉到之后,她便告诉思齐,自己不想结婚。

“我们现在这样挺好,不是吗?”Tina问思齐。

那是他们两次谈论婚姻中的第一次,从那之后思齐就不再提起这个话题,虽然很多时候他会想象如果他们结婚组成家庭,会是什么模样?他曾在一次喝醉酒后把这件事告诉了爱丽丝,而爱丽丝却早就知道这件事,在思齐求婚时,Tina就曾找爱丽丝商量。而爱丽丝后来也发现,他们需要的其实是自己这个局外人听众,但爱丽丝觉得他们彼此或许都应该把心里的这些想法告诉对方。因此随着时间发展,在一次偶然机会,他们进行了第二次关于婚姻的讨论,那时候他们已经在一起接近五年。在那之前,由于安全套破损,导致Tina怀孕,几个月之后,因为一次公司建筑意外,导致Tina流产。

把Tina从医院接回家的那个夜晚,他们彼此心情都无比复杂。一方面,怀孕是意外,完全不在他们的计划之中;但另一方面,这个消息又让他们高兴,毕竟是他们的孩子。晚上他们像往常一样,刷牙洗脸,洗完澡之后上床,躺在床上,Tina说“对不起”,思齐心里难受,抱着她。有一段时间,思齐曾想象着如果孩子出生之后他和Tina的生活会出现的变化。他突然间发现自己需要思考做父亲这个问题,如此意外,又是如此令人兴奋。但与此同时,他知道Tina不想要孩子,即使要,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时间。那段时间,他工作难以集中精神,满脑子都是关于孩子的事情。

对这个话题,他们没有交谈,只是Tina告诉他,暂时不要把怀孕的事告诉其他朋友。思齐知道事已至此,他不想给Tina过多压力,但内心深处却依旧存在着一丝希望,希望Tina能回心转意,但他又知道这一切是如此意外,又是让他们如此措手不及,Tina也在承受着这些压力。

孩子的事是他们之间的隐痛,不能触及,无论过了多久都依旧如此。遗忘是弥补痛苦的最好方法,他们并没有遗忘那个他们从未见过的孩子,但在彼此面前,他们都遗忘了。他们都在为对方着想,不希望这个隐痛的再次被触及。这样的状态使他们变得更加亲密和对彼此一举一动也更加在意,有时候只是一个眼神或一个动作,思齐就会知道Tina的所思所想,对某件事的不耐烦,对某个人的厌恶,对某个回忆所造成刺痛的敏感……有时候,他们不需要更多的言语,沉默中隐藏着巨大的默契和力量。即使在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

住在爱丽丝家的半个月里,他时常感到无处可去,整日待在客厅的沙发里,看着目光所及的东西发呆。回忆在此时汹涌而至,充满他的脑海、身体和整个思绪,即使手指上也是沉重的记忆,最后一次当他看到躺在床上那个身体残缺,满身是绷带的Tina时,他依旧无法忘记她最美的时刻。Tina什么话也不能说,微微张开的眼睛是否能看到他?思齐握着她的手,感受着流淌在她身体里的血液和那渐渐消失的生命,一股恐惧和失措像高楼倒塌般轰然落下。

Tina最后想对自己说什么?在每一天每一夜,思齐都在想这个问题,即使他觉得自己应该知道她想对自己说的话,但他依旧希望自己能听到从她嘴里说出来,但她已经不能说话了,惨烈的车祸毁了她的声带,有一股巨大的风在她身体里升起,空荡荡的好似那整片森林在一夜之间被砍伐,消失不见。下班后,爱丽丝总会讲些公司里有趣的事情给他听,思齐努力地笑着。他不想让爱丽丝替自己担心,但他也知道,自己装的很差劲。

有时朋友们来爱丽丝这里,陪他过周末,想带他出去转转,宋杰没由来地说他公司附近开了个新的健身房,设施不错。思齐知道朋友们在阳台上谈论自己,压低了声音,担心自己听到。他们替自己担心,即使一年已经过去,但对他来说,时间永远停在那个绝望的夜晚。无能为力和束手无策的感觉让他崩溃,这突如其来的噩耗让他难以承受,而最重要最重要的是Tina在这天之后就会彻底消失,这个世上就再没有这样一个人,即使他们在一起已经生活了六年。思齐不可能想象到意外的如此突然,也不可能想象到意外的如此致命,更不可能想象到一切竟然就这样,被如此粗暴地切断。一切都结束了,所有的过去和现在,所有可能的未来。朋友们安慰他一切总会过去,只要给它们时间,但他们不知道的是,他并不希望这一切就此过去,就好像一刀彻底斩断般。Tina的消失不能在那个特定的夜晚成为过去,而能被遗忘,被时间落尘,他渴望那个夜晚的永远存在,让它永远在自己身体里延续,这样的延续不能被时间的流逝消弭,所以他不能忘了那些感觉,那些痛苦。

多可笑啊,人们总希望身体上的某个伤疤尽快愈合,并且也得到了时间无声且坚定的保证,但他怀疑这个期望。对他而言,失去Tina从来就不是什么伤疤,所以这里没有关于愈合的渴望,一切是其所是,变成这样。朋友们弄错了这一点,他并不承受伤疤所导致的疼痛,所以并不需要时间的任何保证,而且他也排斥时间流逝在这其中对自己的冒犯。没什么需要重新开始的,没什么需要向前看的。他在这其中,这是他唯一能不会遗忘Tina的保证。对他而言,遗忘Tina,遗忘那些感觉,那些痛苦,是他不能忍受的。有时候,故事不会像人们所渴望的那样发展了,就像重木时常所说的那样,“并不是所有开始时痛苦的故事在最后都能找到一丝silver Light的。”

在一次吃饭中,重木因为最近一部上映的电影而问我们是否发现这些故事中存在的相似性?

“什么相似性?”宋杰问。

“这些故事在开始时主人公都深陷痛苦或迷惘或失落中,但随着故事的发展,主人公会遇见一些人,一些事,这些人事会让他们从某个角度重新发现他们曾经感到悲哀的世界中所存在的某种希望,那束silver Light最终会出现。”重木说,“我前几天看了克里斯托弗.伊舍伍德的那本《单身男子》,汤姆福特拍了这部电影,最后那个想自杀的男人也发现了自己的那束silver Light。多荒谬。”

“哪里荒谬?”爱丽丝问。

“人生怎么可能会这样?如果真是如此,那那些心碎的人又是怎么回事?一件件悲剧又是怎么回事?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你觉得人生的意义是由那些我们无能为力的东西所赋予的?”Tina参与进这个话题。

“或许不是全部,但却占有重要部分。我们当然都喜欢大团圆结局,百花常开,好景常在,但真若如此,人生就太单薄,太无聊。千里搭长棚是因为终有散的时候,人生初见是因为总有不见之时,如果每天都是十五,你不觉得太可怕?”重木说。

对于重木的消极和许多可怕见解,我们早有心理准备,有时宋杰会和他争论一番,但由于他们两人观点的截然相反,而时常引起强烈反映,尤其当话题涉及政治时。每到这个时候,Tina就会阻止他们再继续争论,最后话题就会重新回到爱丽丝那里,关于工作,爱情和他人的琐事。思齐认识重木两年,他们在一起时常也还能聊一会儿。

在夜幕彻底合上之时,爱丽丝来了,她买了一盆葱翠的吊兰和一些零碎的日用品。她进门的时候,思齐正坐在沙发上把一些压碎的小装饰品从纸箱里拿出来。爱丽丝环顾四周看了一会儿对他说:“房子不错。”

思齐淡淡地笑了笑。

“现在就先整理卧室吧,剩下的可以以后慢慢整理。”爱丽丝把卧室厚重的窗帘拉开,灯上布满黑色斑点,遮住一部分光亮。爱丽丝把装着被褥床单的袋子搬进卧室,帮他铺床。“宋杰他们应该也快到了吧?下班比我都早,为什么还没到?”

思齐侧耳听房子里的声音,静静的。爱丽丝像往常那样讲着自己的一天,思齐听着听着便出神。他把那盆吊兰放在阳台上,又把那盆唯一活着的仙人掌放在它边上,一些绿意出现在这庞大的黑色幕布上。Tina时常会在下班后路过小商店买一两盆植物回来,放在窗台上。他们住的房子卧室带一个小阳台,在搬进来不久之后就被Tina那些颜色各异的小植物塞满,有时候夏天会变得葱翠欲滴,秋天的傍晚一些植物开花,甚至在隆冬季节,阳台上都会有一丝难得的绿意。Tina总能把一个陌生的地方变得富有生机和落下他们的印记。在遇见她之前,思齐四下辗转,在一个又一个租房间迁移奔波,居无定所和想要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成了他最大的愿望。他几乎从读书开始,就不喜欢和别人共住一室,这样的习惯让他在读大学时背着父母搬出了学校宿舍,而通过精打细算在外面租了房子。没课的时候,他能一两日待在房子里不出门。这样的性格也使他渐渐地内敛,好似在白天绽放的花在傍晚合拢一般,他变得沉默甚至孤僻,渐渐在自己的世界沉沦。

爱丽丝问他:“纸箱里有什么是需要放在卧室的?”

思齐说:“明天再收拾吧。”

爱丽丝点点头,坐到沙发上,看了眼手机,说:“这些人都跑哪里去了?”她从阳台的玻璃上看着思齐的倒影,过了一会儿问:“你还好吗?”

思齐在玻璃中对她点点头。

“昨天我听重木说你准备回去工作?”

“公司说人手不够。”

“你要回去吗?”

思齐转过身,看着她,微笑道:“我想再等等。”

“慢慢来,不着急。”爱丽丝说,“听说你们公司老总最近出了问题。反正又不是给多高工资。”

“你觉得这里怎么样?”思齐问她。

“我觉得挺好的,一切都……他们来了。”爱丽丝听见从楼道中传来宋杰和重木的声音,她打开门,问他们:“你们都干什么的,怎么这时候才过来?”

“我被组长扣在那里加班。”宋杰把帽子丢在沙发上,哀叹连连,“思齐,你这房子可不好找,我们在小区里转了半天也没找到,最后还是问别人才找到。不过四下环境倒挺不错的,价钱如何?”

重木说自己的几个学生出了些问题,他得留在那里帮他们解决。

“我昨天就打电话给你们,让你们下班就立即过来帮着思齐收拾,结果你们来的比我还晚。”爱丽丝说。

“帮忙收拾的时间多的是,现在出去吃饭吧,我中午饭没吃几口,就被找去给一个客户解决问题,最近倒霉,破屋又遭连夜雨。”宋杰说,“思齐你想去哪里吃?我们请客。”

小区很安静,几盏路灯依旧未能把蜿蜒的从一片花园中穿过的小路照亮。不远处的小广场上三三两两地坐着饭后消食的人。穿过一片茂盛紫藤架,三棵古老的紫藤树覆盖着漫长的甬道,连接着两栋风雨沧桑的旧楼。他从小就不擅长甚至不知道该如何表露自己的情感,在他成长的印象中,父亲是一个从不会表露自己情感的人,他曾经怀疑父亲是否能感觉到喜怒哀乐。他的家庭充满隔阂与冷漠,妈妈能给他的爱是如此脆弱和令人难堪。

这些秘密在他心中安静地躺着,只有Tina一人知道,其他的朋友和曾经的几任女友对此都一无所知。长大后,他学会伪装自己,在遇见Tina后,他学着改变自己。这两方面的学习都在他身上留下明显的痕迹,但别人不会注意,因为他对此已经是如此的得心应手和熟练。表演着过这一生,他曾经这样想,而Tina理解他。或许他们都在某种程度上都能明白孤独的感觉,明白一个边缘人的感觉,或许同样还会明白家庭在他们生命中所产生的漫长影响。

Tina曾多次引用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丽娜》开头所写的那句话,而他们就是理解那各有各不幸家庭的人。如今,对这一理解的分享戛然而止,平衡失去了二者中重要的一方,在这个世界,思齐感觉到,他再次变得孤独而寂寞,再次面对那早已内化成他不认识的并开始从内心深处蔓延的恐慌和不安。这样的感觉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对别人诉说,更不知道该如何正确地表达。语言收回了对他的支持,而留他在偌大的沉默沙滩中自生自灭。

朋友们谈兴盎然,那些声音飘渺而不真实,被围绕在他脑袋四周的一层晕眩阻挡,他无法听清他们的对话,也无法听明白重木问他的问题。思齐发现爱丽丝始终在注意着自己,即使在他和重木说话的时候依旧如此,这一举动让思齐觉得自己被监视,好像她在窥视自己脑海中的所思所想,这让他有些恼怒。

在房东没有提前给出任何提示就要求他在两天内搬出房子的时候,是爱丽丝收留了他,让他在自己的客厅沙发上过夜。他在爱丽丝那里住了半个月。从和Tina一起住了四年的房子里搬出来让他伤心欲绝,那是他唯一还能让他切实感觉到他们过去的东西:他们在客厅里分享彼此的每一天故事和一起看电影,摩挲亲暱;在卧室中分享着每一个黑夜,每一次对方的梦境和那些依旧令他心动的抚摸,亲吻和做爱;他们会在厨房争论,在浴室顶嘴,然后在房子的每一个角落冷战,直到其中一方投降。周末无所事事,在出去玩了一天疲惫归来的时候,他们会躺在那不大阳台上的两把椅子里,歪着脑袋说话,有时在傍晚打个瞌睡,醒来的时候夜晚的露珠打湿他们的睫毛,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思齐曾想象过他和Tina在这栋房子里生儿育女,然后开始一段新的截然不同的人生。Tina在这栋房子里意外怀孕,也在这栋房子里失去他们的孩子。思齐在这栋房子里体验过极乐,也在其中品尝过痛苦和失落。很多时候,他已经下意识的把这栋房子当做是他们自己的。Tina说,他们可以从房东手里把这栋房子买下来。这个主意曾让他们兴奋多日。

房东告诉思齐,她儿子要接他过去住,房子也就卖给了别人。说完这些,房东就离开了。他在客厅里等着Tina,直到日落西山,黑夜四起她也没有回来,后来他知道Tina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距今半年前的日子在半年前的那个黑暗下午就已经彻底结束了。重木在他的一首诗里说:死亡就是不再回来,所以不要再等了。他难过地流泪,心中疼的厉害,就好像童年那些委屈和孤独感再次死灰复燃般重新回来一般。这么多年了,他依旧会像孩子那样哭的稀里哗啦,撕心裂肺,恨不得把心里的一切都通过这样的宣泄丢出来。这是在Tina去世后,他最激烈的情感宣泄。夜里起床倒水,他站在桌子边看客厅阳台上的月光,觉得晚上如此痛哭的那个自己是如此遥远,这一切都好像发生在许多年前。

他的目光被爱丽丝捕捉,对视一会儿之后他移开目光,转头和身旁的重木说话。他看到玻璃中的自己,脸色苍白,神情暗淡,当他意识到重木发现自己出神的时候,他收回思绪,问重木父亲的事有没有解决。

他说自己想先回去。

吃完饭,宋杰建议他们四下转转,然后到附近的酒吧或是其他热闹的地方玩玩。思齐想先回去,于是朋友们也都准备陪他回去。

“你们去玩吧,我自己回去就行。”

“我明天还要上班,也不能待很晚,我陪你回去吧。”爱丽丝说。

“不用,你和他们一起去玩吧,我自己回去就好。”

他态度坚定,朋友们只好放他一人回去。在其他人都走了之后,重木对思齐说:“我最近新写了几首诗,明天拿给你看看。”

“好,你到我那里去吧。”思齐说,“我不出门。”

思齐意识到重木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和他说了晚安便转身去追宋杰他们了。思齐不想在喧闹的人群中多待,就打了辆车回去。司机把他丢在小区的北门,从这里进去他不知道自己所住的的地方,所以他必须绕一大圈走到东门才能按照记忆中的路线找到那个自己今天刚搬进来的新房子。他知道,自己以后将要在这里生活,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把曾经的那些过往抛在脑后。他沿着小区围栏缓慢地走着,四下冷清,车辆寥寥,他察觉到自己的身体好似填满铅的无生命体般,机械地进行着此刻的这项活动。他感觉不到自己内心的任何波动,痛苦依旧在,清晰明了,但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疲惫感让他想要躺下,他感到晕眩感在下坠,脚下的道路好似突然消失,在即将摔倒的时候,他抓住护栏,尝试着坐下。

“没有我你该怎么办?”

在厚重混杂的感觉中,思齐听到Tina在黑夜中对自己说的这句话。

哦,一切竟是这样的转瞬即逝,不可捉摸。Tina离开后,思齐接到母亲从老家打来的电话,他原本什么也不想说,但最终还是无法忍受现实的巨大冲击而把这些事告诉了母亲。电话另一边的母亲一直在安慰他,但始终蹩脚而生疏。就像思齐一样,他们都未曾面对过这样的局面,所以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当事人。长久的沉默在电话中流淌,母亲最后问他要不要回来住几日?电话中,母亲的声音颤颤巍巍,小心翼翼地表达着自己对儿子的关心和安慰,虽然她知道的只是思齐和那个叫Tina的女孩住在一起两三年,其他的她都一无所知。

当雨点滴滴的时候,思齐感觉到围绕在自己脑袋四周的迷糊感渐渐稳定,他一手撑着地面缓缓地站起身,并在原地停了一会儿,他始终记得母亲曾多次嘱咐他,坐着的时候不要猛地起身,会摔倒。随着雨开始下大,一些行人躲在公交车站台下,思齐加快脚步,走进小区。

回到房子里,他发现卧室的窗户没关,阳台上的窗户也没关,爱丽丝晾在阳台上的一些衣服被打湿。思齐把衣服收进阳台里面,重新坐进沙发里时他才想起来刚才在外面忘了买一只灯泡回来。雨很快便哗哗啦啦敲击着玻璃,破碎的声音充满整个房子。在这个陌生之地,他重新感受回忆所掀起的力量冲击着现状,那只怪兽缓慢地从深渊中爬出来,安静而毫无威胁地看着他。思齐发现自己也正在注视着它。他下意识地拿起手机,想拨通那个号码,但许久无人接听。电话的主人已经不再了,在他们遇见不久之后,她就对他说,当你发现那只怪兽再次出现的时候,就打我电话,无论何时我都会接。但现在,一切都破碎的难以挽回。

在梦中,思齐回到他和Tina刚认识的那些时光。他们最开始的几次见面都约在市中心的一家咖啡馆,那里离Tina上班的地方很近,离思齐上班的地方很远,但思齐并没把这件事告诉她。他们坐在咖啡馆外面的小桌上,谈论彼此的同时也不时有意无意地提及一些关于自己的事情,从童年的趣事到青年的苦恼和那些如今让自己感到羞愧的蠢事。思齐希望他能被对方了解,所以他得扮演一个能说会道的男人,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现给她,至少是在这个时候。

他们断断续续的几次见面持续了将近半年时间,当Tina那天晚上示意他可以上楼到她住的地方坐一会儿的时候,他们见面已经一年,应该就是在那个晚上,思齐第一次告诉他关于自己身体里有怪兽的这件事。怪兽只是隐喻,那是一种情绪,一种会持续许多时日让他无法专心任何事,只会一味消沉和痛苦的情绪。

Tina问这样的情绪会在什么时候出现?

在思齐沉沉欲坠的梦中,他感觉到Tina床上柔软的被褥,闻到飘散在房间中的香水味,看到躺在床上听着自己说话的Tina。她始终没变,从开始到结束,她始终是那个模样,无论过了多少岁月。他再次感觉到Tina柔软的嘴唇,他们在台灯慵懒的橙黄色光芒下亲吻。思齐发现自己此刻是房间里的第三者,隔绝于曾经的自己而以另一个视角看着他记忆中最幸福的一个夜晚。

安眠药强烈的药效侵袭着这些美好的记忆,视线中一片花白,然后就什么也没有,当他第二天重新醒来的时候,他已经不知道那是梦还是记忆。雨声透过沉重的窗帘漏进来,醒来后立即感觉到的恐慌在意识缓慢恢复的过程中渐渐消散。他知道自己此刻躺在那里,也知道自己此刻依旧活着,对他而言,再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他痛苦的了。

后来,对于结婚的事情思齐很少再提起,最主要的原因是他发现他们此刻这样生活的开心而满足,又何必需要那一纸证明呢?有时候,思齐会偷偷地观察正在打扫卫生或工作中的Tina,从心底升起的幸福感让他无言去描述。有时,他会情不自禁地拥抱Tina,把下巴垫在她肩膀上,闻到她身上清新的香水味;有时,他会说许多甜言蜜语,低低的耳语,那些声音并不是从声带中产生的,而是从他心脏里直接传递出来;有时,他对这些时刻感到梦幻而恍惚中觉得不真实,其后悄然而起的不安稍纵即逝,被此刻的幸福感淹没,但那些感觉从未消逝,晚上睡着又醒来的时候,他会清晰地感知到它们的存在。有许多东西即使时间久远,但依旧存在那里,并不会随着岁月流逝或记忆衰退而自动消散,所以他知道,即使当他最终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时,他依旧能记得那些时刻,一个个,一秒秒,很多时候难以连接成线,组成图案,但那些时刻是真实的,是存在的,是会留在他脑海和心中一辈子的。

有一次在重木和别人合租的房子里,思齐在等迟到近一个小时的宋杰,他随手从重木的低矮书架上拿了一本书,漫不经心地翻着,打发时间和压抑自己内心的怒火。现在,他已经忘了那本书的名字,但其中一个不知是柏拉图还是亚里士多德讲的故事却让他印象深刻故事讲述在天地初始,人类自由自在且满足地生活在大地上,后因人类骄傲和冒犯上帝而遭到惩罚,上帝把人从中间劈开,变成两个人,所以之后的每个人都是不完整的,只是自己的一半,所以我们这一生都在努力寻找自己的另一半。故事的作者是如此坚信,我们每个人都拥有属于自己的那一半,这样的保证令人安心,因为思齐知道孤独是什么,知道一个人过完这一生意味着什么。

Tina是他在一开始就丢失的那一半,在多年之后遇见。“或许这就是命中注定。”他记得爱丽丝当时对他们这么说。或许真的就是命中注定,他会在那个时刻遇见Tina,并在其后鼓起勇气约她出来见面。那一个自己是思齐自己都不曾见过的自己,但他高兴那一个自己的存在。

在午夜,他知道,自己接下来的一生将是残缺的,是再难以恢复完整的月亮。他将不再是他。之后的生活并不会像朋友们所想象的那样回到他遇见Tina之前,而是一切都将彻底不同。人生永远不会像初见,这是Tina教会他的真理,所以他们也再难以见面。

泪水从眼角顺着脸颊流下来,濡湿枕头。在黑暗中,他睁开眼,感觉到那个自己注视许久的深渊同样在注视着自己。曾经他一遍又一遍注视那个深渊而不退缩,但如今它在变化,在自己身体里扩大,他的视线和整个身体都被深渊的目光抓住,他难以逃离。他闭上眼,感觉到自己已经失去继续注视深渊的勇气,那只怪兽胜利了。泪水漫延,却再无人为他拭去。

客厅里风雨声盈耳,他站在餐桌旁环顾这陌生之地。一切可以重新开始,在那无数个傍晚,爱丽丝坚持不懈地这样告诉他。但此刻,他想告诉爱丽丝,一切都覆水难收,彻底失去了。如今,他一无所有,从思绪到身体所能感知的所有情绪都沉入黑暗。“对人生我已无所期待,对往事我没有什么追悔;我在寻求自由与安宁啊!我真愿忘怀这一切地安眠!”初中时他第一次读到莱蒙托夫的这些诗。在Tina27岁生日的夜晚,他从纸箱里找出这本发霉的诗集,给她读莱蒙托夫的诗。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旧记得。

烛光下,Tina亲吻自己。她的嘴唇上有新买的口红味道。他们吻了很久,彼此沉默着在摇曳的光芒下注视着对方,那一刻,哦,它将会永远地留在脑海中。此时,一切都停止:落在客厅的点点滴滴夜雨,那些打开还未整理的纸箱,爱丽丝送来的那盆兰花,窗外遥远的汽笛声,就连床头柜上的电子钟也如此……就像此刻躺在床上的思齐,最后一滴眼泪在脸上还未消失。

本文原刊于《芙蓉》2016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