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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木作品:《托尔斯泰先生》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重木  2017年01月05日14:03

“你好,托尔斯泰先生!”老先生依旧记得小儿子第一次这么叫自己是在三十多年前的一个礼拜二傍晚。小儿子坐了一个半小时的公交车回来。他依旧不愿意开车,即使如今有经济能力负担一辆车子,他还是没去学开车。小儿子看了他那本小说,在不可思议和敬佩之间,他坐在书房的沙发里,没由来地说了这句话,而从此之后,在老先生接下来四十多年的生活里,这个句子时不时就会在愈渐混沌的思绪中响起。在进入七十岁那年,好几个月断断续续的雨让他在空旷的房子里听到身体内部所有的声音都在沉默,但小儿子这句——遥远且带着几分戏谑的话——却穿过所有被遗忘的时间和傍晚昏暗的书房落进他的心中。他赶不走这句话,它成了记忆中唯一还未褪色且依旧会让他蠢蠢欲动的隐秘凝固。

所以在此时,当老先生环顾这个被清晨阳光渐渐笼罩而人迹寥寥的车站时,他想起这句话。他把帽子往下拉了拉,好像担心突然会有人从身旁走过来向他打招呼一般。他知道没有人会认识自己,即使那些如今散落各地的学生,再遇见这个曾教设计理论的教授时,也不一定能从那满是皱纹和疲惫的苍老面孔中发现自己的老师。老先生曾经真就遇见过这样的事情,当他从一家超市缓慢地走下扶梯时,一个年轻莽撞的男人碰到他的肩膀,他因及时抓住扶手才没有跌倒,当他准备发火的时候,他发现这个年轻人是自己以前的一个学生。后者嘟囔着说了句什么,然后快速地消失在扶梯尽头。老先生就站在那里,被一种好似欺骗和作弄的感觉覆盖。在回家的路上,他一直在想那个学生是否认出了自己?他不知道自己感到的羞愧是因为自己教了四年的学生没认出自己,还是教出了这样没礼貌的学生。这件事让他耿耿于怀,在晚上的家庭聚餐上闷闷不乐。大儿子望了望母亲,后者摇摇头。意思是不要管他。

那个时候,距离老先生七十岁还有两年。即将进入孔老夫子所说的“从心所欲不逾矩”阶段,但对于老先生而言,恐惧和不安是那两年里最大的阴影。他从未提前想过那些关于衰老的问题,并没有像他对于其他事情一贯所采取的先提前系统地想一想那样。衰老是悄无声息的,甚至他从未意识到,即使在学校的退休典礼上也依旧没感觉到。在那一刻,他心中甚至有些高兴,感到某种彻底地解脱。在二十年前,当他准备进入高校教书的那个周一,他不会想到自己在这里一待就是这幺久。他一直以为自己是那一种不可能在一个地方呆太久的人,但随着时间流逝,一些情绪甚至是抱负和欲望都会悄悄地消逝;他发现自己成为那条每天必经之路的一部分,成为那些晦暗残缺风景的一部分,成为被窥视和窥视他人的一部分。就这样,完美而无知觉地融入其中,再难移动。

现在想来,他对曾经那一阶段的自己感到恐慌不已。如今的自己已经难以理解曾经的那些自己了,从而造成某种继承和延续的断裂,进而导致许多让曾经那个脑袋昏昏沉沉的自己所不可能想到的事。老先生想起自己曾经看过的一部电影,讲的好像是时间旅行,即过去的自己见到了未来的自己,双方进行了一席在他看来滑稽而令人恐惧的对话。那样的对话即使是假想的,也依旧存在着难以被忽视的力量和可能造成的某种幻像,从而让人不得不去思考这样局面如果发生,自己该如何面对。他同样如此,曾多次幻想自己面对曾经的那些自己,从三十岁的那个自己,到四十岁的那一个;从写了《车站》那本造成巨大影响的小说作者,到之后成为教授,每天面对那些愚蠢而无知的年轻面孔。如果他们见面,会说些什么呢?能说些什么呢?他希望不会出现像电影中那样的彼此指责。

寂寥的车站里出现另外一个候车者。一个身材臃肿的女人,拎着一大袋食物,肩膀下夹着一张报纸。老先生真希望自己刚才在进车站的时候买一份报纸,希望手头有东西看,即使是一个劣质包装盒上的使用说明,他也愿意。但此刻在他身边除了那个装了几身衣服的包外,就没有其他任何能被阅读的东西了。所以,只剩下这些回忆和过往,那些在如今回想,充满无限可能性甚至是遗憾的东西。但现在的记忆相比于五年前,甚至是一年前都已经衰退了许多,有时候,遗忘就在手边,好像在书房翻箱倒柜地找当年那部小说的手稿,好像在堆满资料的书桌上寻找老花镜,最后却在妻子的提醒下发现它就戴在自己眼睛上。随着衰老而来的除了那些在夜里侵袭的疼痛和清晨醒来时的恐慌与庆幸之外,还有太多改变生活和习惯的东西。妻子在这一方面比自己要好很多,或许是因为她比自己小五岁的原因,也可能是因为她一直就是如此迟钝。

他想象妻子在一夜无梦的睡眠中醒来,穿着那件已经十多年的衬衫走进客厅,在准备给自己倒杯水——这是她几十年来的习惯——的时候,看见那张压在杯子下的纸。纸是从老先生在书桌后的夹缝中找到的那本笔记本上撕下来的,撕得边缘参差不齐,让他泄气,但依旧,他按照前天睡觉之前也或许是在午夜某个时刻醒来时所想到的样子写了几句话。他看到自己握笔右手的颤抖,这种细密的感觉让他回想起自己四十多年前坐在书桌旁,看着窗外阳光渐渐消散成黑夜,开始写《车站》时被笼罩着的庞大岁月。相比于如今,他能自豪地说那时候自己年轻,身体充满力量,脑海是累积多年的渴望被书写成记录真实和幻想的句子。那时候他自信满满,就如兰波自信自己被缪斯手指所触碰一样,他自信自己的第一本小说会大火,会引起所有文学评论家的关注,会让每个热爱和关注文学的人都开始讨论这本书。那样的笃定让他文思泉涌,带着无比神性的兴奋和一种炙热的疯狂在一年中完成了那部五百页的小说。

小儿子或许是看到了那位文学评论家的文章,他在其中称自己会是“这个新世纪的托尔斯泰”。在他的小说中,托尔斯泰是那个郁郁寡欢主人公最喜欢的作家,在他即将进入三十岁,当父母给他安排相亲对象的时候,他开始研究托尔斯泰,并以此作为自己一生的理想和目标,直到在一个温暖舒适的六月,八十一岁的他在书桌上一睡不醒。

那是一本好小说。老先生看着从玻璃中漏进来的阳光,仿佛重新回到曾经的辉煌时刻。在那个傍晚,当小儿子问了那些之后许多找到他工作学校的记者们所问的问题时,他感到体内那股消失多年的热气再次幽灵般闪现。他告诉小儿子的答案和告诉那些记者的一样,即他希望把自己的工作重点转移到自己的专业上,即设计理论研究。他始终觉得自己的秘密是安全而不会再被打扰的,即使在那之后的许多年里时不时还会有记者找到学校,希望能得到他的坦诚或不一样的答案,但他依旧坚持多年前的回答。那个称他为“新世纪的托尔斯泰”的文学评论家对此感到无限可惜,还专门写了文章。那是感觉的消散和一种顽固的绝望。他娶妻生子,完成了即将逝世父母的所有期望。没有人知道那个时常戴着帽子走在校园的男人曾是位传奇人物,即使有一些风语流传,最终也变成一些学生好奇的指指点点。在一个五年,两个五年之后,就再没有人知道这些了。

老先生完全能想象出妻子看到那张便条时的神情,两根粗实的眉毛依旧灵活地向上跳了起来,好似某种不屑和怀疑。妻子的眉毛时常成为他观察前者心情的最好外在符号。到后来当儿子们看到母亲眉毛上挑的时候,就会立即闭嘴或选择离开客厅。在小儿子对他们坦诚自己是同志的那个下午,他发现妻子的眉毛始终耷拉着,就好像她下巴上那些柔软的肉一般。他并没觉得这会是个问题,他知道妻子或许不同意甚至会生气,但由于大儿子刚有了第二个孩子,在某种程度上也减少了她对小儿子的一些期望。或许在某个遥远的夜晚,他们曾在黑暗中讨论过小儿子的性格和某些奇怪的举动,作为父母,他们都能感觉到自己儿女身上的异常,但他们也都把这些隐藏在心中,只会时不时在双方之间交流。或许真就有那么一段时间,老先生曾想到过这个可能。小儿子从没像他哥哥那样带女孩子回家或要钱请女孩子们出去玩,他总是更加内敛甚至沉默,对于感情的事情讳莫如深。而即使当他去了大学,读了研究生最终找了工作,即将三十岁的时候,在饭桌上,他依旧反感无论是母亲还是大哥问的那些关于自己感情的问题。

而另一方面,在自己的两个儿子中,老先生始终觉得自己和小儿子更能谈得来。他心思细腻而敏感,两只灰褐色的眼睛闪烁着星辰般的光芒。他时常觉得自己的这个儿子能看透自己,在对此感到不安的同时他也会感到骄傲。大儿子更势利,在许多方面都像他母亲,对金钱和权利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渴望和敏锐。几乎从初中开始,他就一直是班上的班长,并始终和班主任保持着良好的互动关系,一直到大学在辅导员和年级主任的共同推荐下成为学生会主席。有些日子,当他一个人坐在书房,思绪绵延,时常断断续续的时候,他想到大儿子和他那个精明的妻子,就会对他公务员的事业产生担忧。大儿子性格中的某些部分对于权力而言是危险的。他曾把这些想法告诉妻子,后者哼哼几声便转过身睡觉了。但后来,在一个除夕夜,当大儿子宣布自己成为某个部长副助理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对他母亲说的那些话他也知道。

妻子或许会觉得那是个玩笑,而毫不犹豫地把那张纸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里,然后开始一天规律而一尘不变的生活。终于有一天,老先生对此厌烦,感到厌恶不已。所以他决定离开,离开这个家,离开自己的妻子,离开这里他所熟悉的一切,到另外一个地方重新开始。这些想法火星般乍现,带着迷人的魅力和巨大的力量把那只几十年前沉沦的船从海底拉起。那些颤栗让老先生心脏猛跳,要不是他及时吃了几颗药,心脏一定会由于跳动过快而骤然坏掉。他想起自己当时像往常一样,吃完午饭,坐在房门紧闭的书房里,面对空空的书桌,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些什么。椅子是棉布的安乐椅,柔软而舒适,但即使如此,那些脆弱的骨头和关节依旧时不时发出折磨人的电流,让他坐立不安;而那些疲惫感,昏睡感和满身腐朽的味道在九月的午后包裹着他,像一只快坏掉的牛奶糖一般,让人难堪。时常他都觉得自己已经没精力去做任何事了,即使从椅子里站起来去卫生间都是漫长而渐深渐入的折磨。当他拖着这具死神或许都厌恶的身体站在马桶边时,他想起妻子的告诫,即使小便也要脱了裤子坐到马桶上。这个律令让他每一次在撒尿的时候都感到羞愧不已,好像妻子独裁者般得剥夺了他作为男人的权利,同时也残忍地警告自己,衰老让他连站着撒尿的能力都没有了。这些羞愧和折磨都会很快就消失,有些时候甚至在他转身回到书房,重新坐进椅子里就已经忘记了,直到下一次准备撒尿,才会重新回想起之前的一次次不堪。

这是他第三次离家出走,前面两次都在遥远的,如今看似都已经是白垩纪的童年时期:一次在小学,一次在初中。现在留存记忆中的是那架钢筋混凝土建造的晦暗大桥,他躲在下面的干草中,雨已经覆盖了整个午后。母亲没来找他,在黑暗即将完全吞噬大地的时候,他哭花了脸回到家。母亲坐在炉子后烧火,把几根木柴填进去后,拉着他走到水池边,用毛巾擦拭他脸上和手上的泥土与草屑。那两次离家出走的感觉已经消失了,和那架高大好似沉睡的怪兽般的大桥一起在暴雨之夜轰然倒塌。他知道这一次的离开不会再有另外的几十年之后的回忆,甚至几年或许都没有了。当他面对那个秃顶,神情让他反感的医生时,后者告诉他一切都挺好的,没什么大毛病,只是平日里多吃些清淡的,晚上多出去走走。但即使如此,他依旧肯定自己曾在半夜起来上卫生间的时候,嗅到死神就在屋子里。他站在月光落进的客厅里,倒了杯水。喝完回到床上之后,才发现自己忘了去撒尿。

老先生只把这个秘密告诉了小儿子一个人,并嘱咐他不要对任何人透露。从小儿子那里,他获得了支持和肯定。小儿子告诉他,Jay也喜欢他的那本小说。虽然他是外国人,且只学了一年半的中文,但在他的帮助下,已经磕磕绊绊地看了书的三分之一。小儿子对他说,等Jay中文学好了,让他把这本书翻译成英文,到国外出版。到国外出版,老先生想起许多年前就有一家外文出版社找到他洽谈此事,那一天家里只有妻子在,他不知道她对那些出版社说了什么,那些人就再没来过。

老先生告诉小儿子的秘密是,他准备写一部新的小说!

大儿子夫妇会觉得这是不靠谱的事情,妻子的眉毛会始终挂在那里,像被虐待而濒临死亡的某种软体动物一般。老先生知道,只有小儿子会支持自己。在他七十五岁这一年,他想重新拿起笔,写一部关于年轻的小说。小儿子甚至愿意帮他把手稿录进计算机中。但即使如此,他依旧没告诉小儿子与这个秘密同时诞生的另外一个想法,即离家出走。所以当小儿子周五晚上像往常那样坐一个半小时的车子来这里吃饭的时候,桌子上会少一个人。直到正式开饭,妻子或许才会意识到自己留下的那张字条并不是什么让她不耐烦的恶作剧。他们会跑进厨房,到垃圾桶里去找那张纸,而由于孩子们的母亲一如既往为周五这个家庭聚会准备了丰盛的晚餐,而使得那张边缘参差不齐的纸被无数的蛋壳或菜叶或其他满是泥土的食材掩盖。他们将皱着眉头和强忍着喉头的不适在这些黏稠的垃圾中翻找那张纸。最终妻子会找到那张纸,她一眼就看到那个被自己揉成一团的纸,在蛋壳和蛋清之间。孩子们匆忙地展开纸,大儿子把上面那段话读出声,告诉每个人和这个美好的夜晚,他们的父亲离家出走了。而此刻,老先生已经在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下了车。穿过那个荒凉,设备简单的汽车站;他满头白发,有些吃力地拎着包,走进灰尘般紫红色的黄昏里。

这栋坐落在林子之后的房子已经好多年没人居住了,老先生记得自己上一次来这里还是因为不小心在出门的时候摔断了腿。医生建议到乡下休养些日子,他脑海中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这个地方。他父母一起建造,在其中生儿育女,最终死在里面的这栋老房子。它的年纪比自己还要大,老先生看到那些剥落的墙面和干枯被风雨破坏的屋顶。他记忆中那扇红色的铁门如今黑乎乎的,好似凝固了太多时间的灰尘而最终放弃一般。对于这栋房子,除了那些由童年和少年回忆所带来的亲近感之外,是一种奇妙的彼此理解的亲密和信任感。他觉得这个同样经历了风风雨雨,世事变迁的房子或许能理解自己。当他在七十多岁再次回来的时候,依旧沉默而温柔地表示欢迎。

那些稀稀落落的房子闪烁着星光般昏黄的光芒,由于距离遥远,他并不担心第二天那些早已经面目全非的邻居会出现在自己门前。况且很多人都死了,当他清晨漫步在田地中,他看到那些脏兮兮的大理石墓碑上写着自己曾经熟悉的那些人名字。其中一些人直到如今他都不喜欢,而另一些人则始终宽容地对待自己。回到这里的第二天,老先生便去了父母坟上,把那些枯黄的和新长的草拔掉,站在那里,被穿过小树林的风吹着,几个月前的寒意已经彻底消散。如今面对这些坟墓,他没什么想说的,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因为此时的他就是那些已经死掉的人,不论是父母还是那些一辈子待在这里的老朋友和邻居。他甚至比其中的很多人要活的更久。他比自己父亲要多活二十多岁。在某些程度上,他甚至因此感到羞愧,而随着太阳渐渐露出云层,广阔的田地从漫长的梦中醒来,他双手插在上衣的口袋里,从来时的路走回去。

在小儿子的帮助下,他在五年前学会如何使用计算机,并在即将从学校退休的第二年买了一台笔记本计算机。妻子对此的态度不温不火,以她一贯以来的方法冷漠地处理着这些事情。他把计算机放在书房里,看着洁白而好似梦魇般的白纸,手指敲击键盘的声音就像从遥远过去翻涌而起的报复般,让他惊慌地合上计算机,并把它塞进柜子里,直到三天前才重新找出来。老先生把原本放在父母房间的那张桌子搬到自己童年的卧室里,又把客厅里父亲常常坐的那把竹藤椅子搬进去。他把桌子靠着窗户放着。打开窗子,是遥远而绵延而去的碧绿色田地和澄澈蔚蓝的天空。他甚至在心中想象,那个和自己一样年龄的俄罗斯作家是否也把桌子这样摆着,在写满一页纸后抬起头,看躁动的灰鸟从窗前倏然消失。那样的紧张和某种不安定是否会让他苍老的身躯产生波动?是否会让他窥视到遗憾甚至是恐惧?当他坐进竹藤椅子里,再次面对那崭新的计算机荧幕时,老先生能回忆起自己在三十多岁时的那些感觉,甚至触手可及。

他已经计划好了,将在这里写一部关于年轻,关于青春,关于终会消逝的那些时间和遗憾的小说。过完这一生,他觉得自己已经能够彻底地看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从头开始或重新开始,在看似稳定而一往无前的道路上他意识到依旧闪烁着他或许会遗失的可能。

在接下来的几天,当老先生摸索着走进那些昏暗的可能性,就好似夜晚他所散步的那条小路时,在他们共同生活多年的城市里,孩子和他们的母亲正在四下寻找他。或许应该有人想到那栋遗落在乡村的房子,但孩子们的母亲记得,很多年前的一个午后她听丈夫说,老家的房子被接连下了一个星期的雨冲垮了。她并未过多在意这些事情,毕竟她知道自己不会再去那个地方了。前半生的如此辛苦,不就是为了离开那个夜晚大风吹过房顶,留下让人难以忍受的声音的地方吗?有人说曾在那片树林里看见过狼,但谁又相信呢?因为说这话的人是个傻子,大家都知道。

老先生夜里睡得不安,既是因为他一直以来睡觉都很浅,也因为重新回到这栋房子里,有太多记忆穿过迷蒙和萎缩的神经,再次出现在眼前。在安静的除了风声的夜里,老先生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轻如鸿毛的呼吸声。在这个时候,许多事情在他脑海中闪现,但又好似什么也没有,空荡荡的,就像这栋艰难存在的房子。鬼魂和幽灵都在其中,看着这个衰老,面容憔悴的儿子重新出现。有时候想起童年的往事,老先生心中感到一种回归和恍惚感,而那些不知不觉消散其中的悲伤让他发现自己如今的状况。好似某种驱逐,某种流离甚至是逃难般。他想起十七岁那年读到兰波的诗,那些氤氲在青春期男孩身体里的冲动,此时像石头般重重地落在他心上。这会是辗转反侧的漫长之夜,但夜晚同时也带给他意想不到的憧憬和力量。

在那段时间,经过两个儿子和母亲的慎重考虑,他们决定不报警。儿子们的母亲不希望因为这件事而重新翻出已经沉寂多年的往事,记者们重新发现消失了多年的著名作家。会有许多充满恶意猜测的新闻出现在报纸和网络上。儿子们也不希望如此,所以他们依旧一如既往地谨慎地联系父亲的朋友和一些亲戚,或许他们会有线索。老先生并未把这个火星般乍现的想法告诉任何人,这一几乎孩子气的举动甚至让他时不时感到好笑。他任性而自我地离开那座生活了半个世纪的城市,在空荡荡的车上,他感到某种自由,感到一种奇异的新生。

因为没有吃的,老先生只能到一公里外的镇子上买食物。沿着几年前新铺成的水泥路,在惨淡的路灯下,他耐心而愉快地走着,就当做饭后散步。如果遇到骑自行车或同样步行的人,他甚至会向他们点点头。就如他所想的那样,没有人能认出他,那些人都死了,成为这风中的声响,成为那黑暗田地里时不时闪烁的蓝色火焰。镇上有几家超市,老先生按着之前写好的单子买了所需的食物和日常用品。他把单子重新装进口袋,拆开一包新烟,站在玻璃橱窗边点上。而当他抬起头准备回去的时候,展现在他面前的三条道路一模一样,而他已经忘记了自己刚才是从哪一条路走进来的。就好似某个作弄他的迷宫般,在愤怒中恐慌很快升起。他吸着烟,拎着一袋子刚购买的食物,站在尽头都是黑暗的路前,不知道该走哪一条。他知道,这同样是衰老的症状之一,在几年前就已经开始了,当他走出车站或地铁的时候,在充满汽车的道路和汹涌的人群面前,他彻底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去。

他在那儿辗转徘徊了半小时,有几个过路人从他身边走过,但他还不愿意去拦下他们问路,因为他依旧还坚信自己会想起来该从哪一条路走回去。这样的羞愧让他精疲力尽,最终也让他放弃而问了一个戴着帽子的小伙子。走在回去的路上,他甚至想哭,某种无助感让他身体似乎脱离了灵魂而渐渐消散,成为夜晚的一部分。在这不安和闷闷不乐中,他朝着那个小火球般的亮点走去。出门之前他不关灯。在空旷的天地和林子之间,那栋房子会像灯塔般指引着他安然无恙地走回去。

第二天早上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等到他简单地吃完午饭,站在门前的时候,雨已经弥漫成雾,落在广阔的田地上。之后雨越下越大,屋子里也漏的厉害。从厨房到客厅到他住的卧室都在漏雨,但他无能为力,只是坐在椅子里看着那些雨水好似猴子捞月般一个个的掉下来。夜晚雨声吵杂,敲打着屋顶和残存的玻璃,几盏灯线因为浸水而短路,仅剩厨房和客厅里的两盏灯。雨水从门缝下流进房间,父母的卧室漏的厉害,他想把两个柜子从床边移到墙角,却在用力拉的时候撞到柱子而跌倒。老先生感到自己后背一阵火辣辣但又因为被雨水打湿而冰凉的疼,腰上沉闷的疼痛感好似一记重拳,让他眼泪差点掉下来。

他气喘吁吁地爬起来,手上和脸上都是泥水。他靠着墙坐下来,感受着那些疼痛轻而易举地摧毁他的直觉甚至是意识。医生告诉他,在他这个年纪,身体里的骨头就是瓷,轻轻一碰就会碎掉。被那个无耻的医生说中了,他此刻确实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那些骨头在纷纷碎掉,甚至还发出咔咔的声响。他努力保持着自己像雕塑般紧紧地靠着墙面,担心一旦移动,骨头就会彻底破碎,刺进身体。老先生从未想过自己要死在这里。

于是他坐在父母漏雨的卧室里听了一夜的雨,中途或许睡着片刻,但随着一记响雷或是屋顶又一块瓦掉下来而惊醒。更多的时候他都醒着,被那些疼痛折磨,被那些似乎开始转移位置的疼痛折磨。这样的折磨是他所熟悉的,就好像每天早晨起床一样,感受着身体某一部分的意外惊喜。在午夜寒意袭人的时候,他曾尝试扶着墙面站起来,中途又一次跌倒,这一次跌倒也就彻底消灭了之后的如此努力。几次尝试已经消磨了老先生所有的力气,现在他气喘吁吁地坐在潮湿的地板上,背紧紧贴着墙面,希望天光从那些漏雨的洞中落进来的时候,自己还能看到。他坚定这样的信念,即使清晨雨依旧下着,但他还是如愿以偿地挨过了这个糟糕的夜晚。最终在饥饿和痛苦的膀胱双重逼迫下,他才重新尝试,扶着墙缓慢地站起来,等待僵硬的失去知觉的双腿重新复活,然后才比之前更加小心翼翼地走进客厅。

他首先把带来的能吃的药都吃了几粒,然后又吃了昨晚从镇上医院买的感冒药。他知道自己不能在这个时候生病,因为对他而言,生病,即使只是一个小感冒也足以致命。他的新小说才刚开始,一切都才刚刚开始,之前和之后的一切都会在这一次重新得到诠释和被记忆,即使那些流逝的岁月和生命,都能在这里复苏,重新开始。他就着冷水吞下了一肚子的药,坐在被雨水浸湿的椅子里,看着明亮的天空。

当下午几个小时的写作结束之后,生命再一次被耗尽,他把眼镜放在桌子上,闭着眼睛休息。在浅而清晰的睡梦中,老先生发现自己站在曾经的那条马路边,看见一群记者拥堵着一个从房子里出来的年轻人。当那个年轻人狼狈不堪地从他身边跑过时,他们有那么一刻四目相视。从他眼睛这面镜子里,他看到自己的模样,和那个一闪而逝的年轻人一模一样。即使时间流逝,但一切都没有变,好似转了一圈再次回到起点般,发出奇异而让人迷惘的魔力。就像莫迪亚诺那些迷宫般小说中的人物,就像那些迷恋着时间的消失者。

老先生在自己的咳嗽和寒冷中苏醒,窗外已经漆黑一片,远处房子的点点星火都已熄灭。他想看眼手表多少点的时候,被一种酸痛牵制,而突然而至的寒冷更让他变成一张皮囊而不堪一击。老眼昏花,在黑暗中,他不知道此刻是什么时间。卧室里的灯坏了,窗子上依旧沾满雨声。在这颤动的黑暗中,他扶着椅子站起来,按着童年和这几日的记忆摸索着找到客厅里电灯开关。一阵剧烈的咳嗽让他瘫坐在凳子上,喉咙刺痛而干热,他意识到自己感冒了,于是在心中骂了句脏话。

在吃完几颗感冒药后,他简单地吃了些食物便躺在床上。咳嗽声时常打断他的思考和寂静的夜晚。他突然想起母亲曾经经常讲的那个用来吓唬小孩子的故事,晚上如果不安稳地睡觉,便会有贼来偷小孩。他们身手灵巧地从窗子里爬进来,走路像猫一样。老先生直到如今都不喜欢甚至害怕猫,它们都是那个没有面孔,存活在母亲低沉温柔声音里的贼。这个村子自古就居民寥寥,又因为房子四下建造,距离遥远,所以在发生意外时很难获得帮助。所以那个神秘的贼就更加可怕了。老先生竖起耳朵,努力地从雨声和自己粗重的喘息声中听被夜晚掩盖的其他声音。那个贼或许就要来了,穿着和夜晚一样的衣服。

来的并不是贼,而是他的小儿子。在绵延不绝的雨中,光线晦暗而又失去光泽呈现出一种令人悔恨的迷离感。在全家人都举足无措,准备报警的时候,小儿子在回家的路上想起祖父母在乡下的那栋房子。哥哥也曾多次提起,但母亲坚定地说,那栋房子早就荒芜了,前些年又被大雨冲垮了。Jay开着车,他靠着椅背疲惫的连张嘴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城市明亮辉煌的光线落在车窗上,他看到自己惨淡的面容,脑海里纷乱地想起父亲的声音。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一个傍晚,在他准备礼拜二回去吃晚饭的前一个星期,他都在看一本书,他父亲年轻时写的那一本。那是一个同事推荐给他的,带着惊异的目光把书交给他。

在光线昏暗的父亲书房,他谈起那本书,谈起曾经的辉煌和许多因此产生的有趣故事。在母亲第三遍喊吃饭的时候,他听到父亲在低沉的念叨着准备重新写一本小说,比第一本更好的最后一本小说。在父亲书桌上,放着几张相片,他们都很熟悉,其中一张便是他的父母站在那栋房子前的相片。小儿子依稀地记得祖母的模样,是个小巧,满脸皱纹满头白发的女人,但相片中的那个女人却身材结实,相貌憨厚,甚至比站在她身旁的丈夫还要高半个头。他们身后就是那栋坐落在树林旁的房子,简单而干脆。

小儿子开了一夜的车。无论到哪里都下着雨,好似整个世界都被雨包裹一般。在光线初露,视线惨淡的时候,他来到这栋房子。大门锁着但只要稍微用力就能打开,他走进客厅然后是卧室,他看见父亲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穿在他身上的衣服上几处都是干掉的泥水渍,灰白色的胡渣满脸,稀疏的白头发上点点泥浆。他以为父亲已经死了,但后者干咳声让他在心里松了口气。

老先生并不愿意跟小儿子回去,虽然他的病情有加重的趋势。所以小儿子就暂时留在这里照顾他,开车到医院买药,并始终劝父亲到市里医院去做下检查,但老先生始终不为所动。雨在小儿子来这里的第四天停了下来,下午的时候太阳甚至从云层后冒了出来,新鲜干净的光线照射在四下的水池上,反射着蓝天白云,被风吹着和开始发芽的灰色树木。空气渐渐暖了起来,老先生让儿子把竹藤椅子拿到外面,自己想出去坐坐。

小儿子把自己车里的两个抱枕放在椅子里,又拿了一面毯子盖在父亲的腿上。在淡淡的阳光下,父亲时不时眯着眼看着那些田地和不远处开摩托车风驰而逝的人。他示意小儿子也拿张椅子坐到自己身边,他说话的时候喉咙发出深深的隆隆声,好似远古的生物从沉睡的地底再次苏醒一般。很多时候,小儿子都没听清楚父亲说的话,但他依旧时不时点头,或露出笑容。父亲的手背上挂满苍老的皮肤和斑点,好似记录时间的隐秘痕迹般,爬满他的手背、手臂甚至整个身体。在给他洗澡的时候,小儿子能感受到父亲的不自在,甚至是极大的痛苦;他闭着眼睛,象是在通过漫长的某种遗忘过程,让这一切似乎都变得不可感知。

老先生觉得光线刺目,所以他时不时眯着或闭着眼。他感到此刻自己内心翻涌的情绪,好似二十岁那年跟着父亲一起到海边看海,涨潮的时候,海浪巨大,拍击着岸上的石头,发出震撼人心的声响。他意识到自己这部小说可能写不完了,或许也还能写完,但可能还需要更多时间。他对此感到有些遗憾。而与此同时,他发现自己好似一下子老了许多,仿佛一夜之间彻底老下了。他摸索着小儿子的手。小儿子看到父亲颤抖的手在紧张地摸索着,他握住他的手。

“你还记得幺?”父亲歪着脑袋,神情愉快地问小儿子,“有一次,你走进我书房,说‘你好,托尔斯泰先生!’还记得吗?”

小儿子点点头,说:“记得。”其实,他并不记得。

本文原刊于《芙蓉》2016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