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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唐作品:《幻之花》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李唐  2017年01月05日13:40

他想,某一天,自己或许会成为一部小说里的人物;或者,他会突然写出一首诗。生活充满了可能性,它们无处不在。想到这儿,他合上了放在桌面上的那本灰蓝封皮的小说,几乎陷入了沉思。之所以说“几乎”,是因为他并没有思考任何实质内容。他只是坐在椅子上,安静地观察周围的同事。这间办公室并不大,容纳了不到二十人,其中一半不知去向,剩下的人的状态也与正观察他们的人并无二致。他坐在靠窗的一面,没有阳光照进来——现在已经是下午了,这座北方城市的太阳总是落得很快。窗外的天空灰蒙蒙的,这种雾霾的天气已持续了一个多星期。他的胳膊肘撑在中间部分有些凸起的桌面上,一只手托着下巴发呆。他和其它人一样,正等着下班。

他每日的工作并不复杂,甚至可以说,并不需要投入什么智慧。他的工作更多的是重复,有时他的脑海中会浮现出工厂里整日连轴运转的传送带,传送带两旁的工人机械地装卸着各种零件。这样的场景在他刚上小学的那几年是非常清晰的。他的父亲当时在工厂工作,加班时会经常带着他去工厂。隆隆声和嗡嗡声持续不断,在他耳蜗中来回冲撞。在父亲工作的时候,他有自由的时间在工厂里玩耍。此外还有其它孩子,像他一样,他们的父母也都在工厂工作。那时工厂的效益很好,工人们待遇也高,因此工作热情高涨。他至今仍清楚地记得当时工厂里热火朝天的情景。

但工厂生活毕竟是无趣的,其中最吸引他的就是似乎永不停歇的传送带。他站在工人们身旁,看着他们熟练地将零件拿起来,拼装好,再放回传送带上,运向下一个程序。这种单调、熟练、重复的工艺深深迷住了他。站在传送带旁,他可以看上几个小时。这一点就连工人们都十分不解,对他们来说,传送带旁的生活无疑是极其无聊的。现在,他想到了这一幕,并感觉到自己的办公室里的工作与工厂其实并无本质区别,当然,从体力上来说,他的工作要轻松许多,起码不用几小时一直站着,可他思考的并不是这个层面,而至于具体是什么,他亦无从得知。只有那条传送带一直在他脑中运转。

下班了,同事们无声地起身,套上外衣,手拿皮包,朝电梯口走去。他往往是最后一个离开的。电梯下降的过程中,会有一种金属摩擦的声响,以及似乎从远处传来的坚硬的回响,这些都使曾经的工厂时光的记忆愈加强烈。他想,自己还不到三十岁,却已经开始怀旧了。或许冬天就是一个令人怀旧的季节吧。电梯门打开,一股冷空气扑面而来。他走在冻得僵硬的沥青路上,朝公车站慢慢走去。最后一丝天光正在消泯。建筑物顽固的棱角变得模糊。路灯已经亮了起来,呼啸而过的汽车托着长长的黄色光带。井盖小孔里正不断冒出白色蒸汽。

他就是这个时候遇到了那个卖种子的人。昏黄的灯光下,他不大看得清那个男人的面孔,只是觉得这是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你刚才说什么?”他问。“我问你要不要买种子?”“种子?”他有点惊讶。他本以为是发小广告的或是保险推销员。他问是什么种子,那人似乎有点不耐烦,“当然是花的种子,还能是什么?”

卖种子的人的态度让他很气愤,不管你卖的是什么,这种态度还会有谁买你家的东西呢?可是当他看到袋子里那几枚亮闪闪的椭圆形的种子,他立刻就被吸引了。他从未见过这么晶莹剔透的种子,简直不像是种子,而是宝石。他想,哪怕是买来当装饰品也好啊。

“这种花适合哪种泥土呢?”他接过装种子的小布袋,小心翼翼地问。他知道这个卖种子的人脾气不太好。

“怎么都行,”那人似乎很不情愿回答这个蠢问题,“泥土不是关键……”他裹紧呢子大衣,嘟嘟囔囔地就这样消失在黑夜中。

除了遇到了那个卖种子的人,这一天并没有什么意外。他住的地方离公交站不远,走十分钟就到。天空彻底变成漆黑,他沿着一条笔直的马路往前走,在中间拐一个弯,就到了他住的小区。小区里好几只灯泡都被打碎了,不知道是谁干的,但是有一天,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他听到了一声玻璃的破碎声,然后他看到一个小孩模样的人从他面前跑过;孩子跑得很快,他都来不及分清男女。他继续往前走,借着月光,他看到了脚下那一滩闪闪发亮的碎玻璃碴,而上方的路灯则像是一个空空的眼窝。

今天,小区里像往常一样,很安静。脚下没有碎玻璃。他走过一盏盏无用的路灯,摸到自己所住的单元门前(他自信闭着眼也能走到),他没有停留,直接走进黑洞洞的单元门里。这时,他看到一个黑影从突然朝自己冲过来。他惊讶地站住,看到一个男孩故意露出恶狠狠的表情,嘴里发出“砰砰砰”的声音。他注意到,男孩手里挥舞着一把玩具手枪,正对着自己“射击”。男孩之前是躲在暗中的,看到进楼的人被吓了一跳,显然很得意。他被男孩推了一下(力气可真大!),眼看着男孩一溜烟地跑了出去,融入在夜色中。

他望着男孩消失的地方,苦笑着摇摇头,朝楼上走去。他不知道这个男孩是否就是上次看到的那个孩子,但这个小家伙经常搞这种吓人一跳的恶作剧。他来到自己的房门前,掏出一串钥匙,认出其中的一把,插进锁孔里,扭开了门。

进屋第一件事是打开灯。这是一间很标准的单身公寓。并不杂乱,相反,打理得整整齐齐(当然也不排除一些例外,比如现在正随意搭在椅背上的牛仔裤,看上去就很不雅观),但无论多么齐整,从中完全嗅不出异性的味道——这是只属于单身汉的整洁。他脱下大衣,换上轻便的衣服。暖气已经来了,屋子里并不算冷。他坐在床头,扭头看向窗外。窗子就紧挨着窗,在他的左手位置。在窗子前面,则是一张书桌,他只要稍稍弯腰,就可以坐在床上,把双臂放在桌面上,然后用双臂垫着下巴——现在,他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看着窗外。

屋外是稠密的夜色。对面的楼层亮起灯光,照亮了两栋楼之间的道路。天气已经很寒冷,行人看上去都瑟瑟缩缩的。而我正待在一间温暖的屋子里,如果困倦,随时可以躺在床上,舒服地睡一觉。他愉悦地想,然后走到厨房,烧开了一壶水。他看着挂在墙上的钟表,快到九点半了,他凝视窗外,一刻不敢离开。

终于,他看到了那个女人慢慢从窗下走过,直到再也看不见为止。他松了一口气,就像是完成了一件任务。每天,他都会在这里等那个女人走过。他不认识她,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成为了一种仪式。如果哪天他没有看见她,他的心理就会空落落的,同时也会生出些许担心。他想,这也是自己的一个毛病,一旦某件事物在他的生活中反复出现,那么他很快就会习惯,并将它纳入到“正常”的范畴中。而一旦那件事物某一天突然消失,成为“反常”,就会使他心神不安。

现在,他一天的生活圆满了。他随便吃过晚饭,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就在他快进入睡眠时,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他翻身下床,从大衣兜里掏出那只小布袋,将那几颗好看的花种子拿出来——柔和的灯光下,它们显得愈发美丽。把它们埋进土里似乎有些可惜了,他想,但他又想:这么美丽的种子,会结出怎样的花朵呢?

他重新披上大衣,从小区花坛里偷偷拿出一只花盆抱回家。然后,他扔掉里面原先早已枯萎的植物,将那几颗种子埋进被冻得僵硬的泥土中。这样的土能种出花朵吗?他有些怀疑,但随即想起了卖种子的人的话,泥土不是关键。也无所谓,他想,自己对花啊草啊的本来就没有多大兴趣……他将花盆摆在窗台上,然后像每天一样,准点睡去。

生活不是诗。想到这句话时,他正在读一本诗集。此时,他简直想推开窗户,大声朗诵其中的诗句:“船在海上,马在山中。”当然,他没有这么做。他将诗集放进抽屉里,穿好大衣,准备出门上班。像往常一样,他很早从家出门,因为他不喜欢挤公交,这个时候坐公交的人会少一些。走出单元门时,天空依然飘洒着从昨晚开始就一直下的细小冰碴。那些小冰碴立刻糅合进他的头发与大衣里。天还没有亮,走到马路上,街灯照耀着脚下泥泞的道路。

到公司时,他看到已经有几个新来的年轻人坐在椅子上工作了。他的心里突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或者说感受。他脱下大衣,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等待着那种莫名之感渐渐褪去。他经常会这样:某种说不出的情绪忽然袭上心头,接着便消失不见。

两个小时后,老板助理走过来,叫他去老板办公室一趟。助理也是新来的,他看着她那张年轻的脸,就算是消除了性别差异的职业装束也无法阻挡她的青春洋溢。他跟在助理后面,走进老板尽里面的办公室。老板的严厉批评是在他预料之中的。是的,这两三年他的工作热情几乎消磨殆尽,每天都是重复的工作,没有创造力,就像是那个不停地往山顶推石头的人。对于老板的批评,他觉得十分合理,欣然接受,但老板言辞中想要辞退他的暗示却令他不安起来。他不知道如果失去了这份工作,自己还能否找到一份同等薪水的新工作。毕竟,相对而言他已经失去了年龄的优势,而积累的经验却不比刚进公司的新人多到哪去。

从办公室走出来后他变得忧心忡忡。他愣愣地看着周围的同事,忽然意识到,不知从何时起,自己竟然成了公司里年龄最大的员工之一。现在围在他四周的,都是比自己晚进公司的人,他们努力,并且对工作饱含热情。这样显著的变化竟然现在才觉察到,他感到不可思议。这些年过去,他没有被辞退,但不证明他就是有价值的——因为同样他也没有升职。他终于明白早晨那种莫名的情绪是什么了,那是一种紧迫感,但他清楚这里面并没有丝毫怨恨的成分。

他想,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社会,“如果不努力就会被社会淘汰!”——这句话是谁说的?他想了一会,想起这是父亲曾经经常挂在嘴边的话。说“曾经”,是因为他很久没有去看望父亲了,虽然他们住在同一座城市。他们的关系并不紧密。他记起父亲从工厂下岗后,就经常把这句话挂嘴边,像是嘲讽或惩罚自己似地。父亲每天喝酒、睡觉,仿佛全身心地扮演着一个“被社会淘汰的人”。他想,如今这样的命运就将轮到自己了吗?

他望着窗外。小冰碴已经变成了雪花,正轻缓缓地飘落着。街道上已经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白色。“我的身体里大雪纷飞”,他忽然想到了一句诗,但忘记了作者的名字。几分钟后,他也忘记了这句诗。他在心中暗暗立誓,一定要努力,保住现在的工作。他知道,一旦被开除,自己的生活将发生很大改变,这样做是得不偿失的。

整整一天,他都埋头于工作中。他觉得自己已经好几年没有这样尽力过了。一天很快过去,天黑得很快,暮色四合,同事们纷纷下班回家,直到公司里只剩下他一个。他需要给自己加一会儿班。又过了几个小时,他觉得够了,便穿上外衣,走出公司。

雪依然在下,在昏黄的路灯的照耀下纷纷扬扬。他艰难地走在雪地中,风吹过来,夹杂着雪粒。他觉得每一颗雪粒都能把脸砸出一个坑来。耳朵早已冻僵。他的衣服穿的有些少,因此冻得抖抖索索的。这一刻,他忽然有一种强烈的孤独感。他想,如果有人能提醒自己最近降温的话,自己就能从容地加一两件衣服,而不必在这个夜晚冻得全身发抖了。或者,回到家里,就能吃到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身体与心灵也会好受许多。

他就这样胡思乱想地回到了家。如果不开灯的话,家里依然是黑洞洞的。他在黑暗中默默站立了一会儿,然后开了灯。他觉得自己快要哭出来了。这时,他看到放在窗台上的花盆里,有一株绿色的嫩芽钻了出来。他走过去,仔细查看。没错,虽然只有小拇指那么高,但它确实是破土而出的。他凝视着它,就像是在黑暗的房间里凝视一只蜡烛的小小的焰芯。这是一个小小的安慰。他的眼眶湿润了。他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它,就像是守护一盏随时会被风吹灭的灯火。

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他想。如果我需要,那我就完了。当他的头脑里冒出这句话时,他正在凝视昏暗的天花板。窗帘闭合着,只有微弱的光亮透进来。现在应该已经是白天了吧?他的脑袋枕在双手上,思考着这句突如其来的句子的含义。经常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一个声音突然在他头脑中响起,有时它们像跃出水面的鱼,倏忽而逝;而更多的时候,他可以捕捉到它们。在我头脑里说话的人是谁?除了你自己,还能是谁?难道自己的头脑里还会有另一个人?他使劲地摇摇头,迫使自己不再这样胡思乱想下去,他知道如果纵容自己,哪怕用浪费整整一天的时间去思索这些事也是有可能的,而现在,他必须去上班了。

当他一边穿衣服一边回想起那句话时,愈发觉得好笑起来。怜悯?没人会怜悯我,而我更不会去怜悯自己。可以说,“怜悯”这个词对他而言是十分陌生的。他会悲伤,会痛苦,会悔恨,会恐惧,但不会去“怜悯”,事实上,他甚至认为这个词只是在文学意义上被制造出来的。我的脑袋里填满了太多别人的思想,他想,它们在现实生活里不时就会嚷几声。

他穿戴整齐,就要出门了。临走前,他又一次看了看那孕育在僵冻泥土里的幼小生命——花苗长得很快,只几天的工夫花茎就已经将近五六厘米高了,顶端结出了花苞。按照这个速度,应该不久就会开花了……他热切期待着开花的那一天。只要一想到这不知名的、将要开放的花朵,这段时间他的内心也比以往充实了很多。

他依然投入很大的心力在工作上,但收效甚微。在月末的工作考核中,他的名字几乎垫底。这是从未有过的情况。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他怀疑有人动了手脚。他忍不住开始想:这会不会是老板想要让自己提出辞职的手段?确实,这段时间来公司增添了很多新鲜血液,他们看上去都要比自己更胜任这份工作。他不停地思考这些事,精神压力几乎到了极点。

每天回家,他都觉得自己像是被掏空了一样。走在路上时他想:我现在就像是一具空壳,思维的运转速度也明显迟钝了。他想过辞职,但新工作不是这么好找的。他的一个大学同学辞职后至今还找不到工作,整个人都变得十分萎靡。他想到老同学的样子,心里不禁一阵战栗——他们已经不年轻了,但还远没有到(或没有本钱)退休养老的阶段。他甚至开始庆幸自己没有娶妻生子了,否则形势将更严峻。

他就这样忧心忡忡地回到小区。走到小区门口,他注意到两只颤动的黑乎乎的影子。离近看,是两只流浪狗。他经常看到它们在小区里晃荡,从垃圾桶里翻找食物。现在,他看到其中一只流浪狗正趴在另一直身上,快速用力。它们脸上松弛的皮肉不停抖动着,口涎四溅。这样的场景使他心生寒意。他快速走进小区,走进单元门。就在这时,又一个黑影突然冲出来,冲他大喊:“砰砰砰!”他看到那个男孩手里舞动着玩具手枪。“小兔崽子!”他站在幽暗的门洞里,待心脏跳动得不再那么猛烈后,才慢慢走上楼。

回到家,他已觉得身心俱疲,因此并没有留意到空气中弥漫的淡淡的香气。直到他打开灯,他才惊讶地看到家里发生的巨大变化——那株花朵已经完全绽开了,细弱的花茎上托举着一朵比例不相称的紫色花冠。他顾不上脱衣服,连忙走近观看。紫色的花瓣很厚实,却是微微透明的,几缕细如发丝的花丝从花蕊中微微探出,如同蜗牛柔软的触角一般。可以看出,它似乎还是怯生生的,像是刚刚睁开双瞳的婴孩,还不太适应外面的世界。

他此前从未见过这种花。他兴奋地在逼仄的屋子里走来走去,呼吸着空气中的香味。这种不知名的花香很奇特,他顿时觉得自己神清气爽,就像是一阵明澈的风将他脑子里的赘余的杂质一扫而清了。

这是一个阴郁的星期天。他早早就醒了,拉开窗帘,看到外面的天空上积压的云层。没有太阳,空气中漂浮着零星的雪花。天气越来越冷了。他的屋子里几乎同冰窖一般。他披着厚厚的毯子,走到暖气旁边,伸手摸了摸。暖气片依旧是冰凉的,这个时候,它不但成为了无用的东西,而且使屋子里的气温更难以忍受。他回到床上,将自己裹在被子里,呆呆地凝视着窗台上那朵紫色的花朵。

它生长得很快,现在,已经将近成年人的手掌大小,并且花茎也粗壮了不少,从中又冒出了几个小小的花骨朵,看样子很快将开放出新的花朵。他很欣慰地看着,在这个寒冷的冬天,这是让他最感到温暖的事物。不过他也有一点担忧:那盆冻土能够支撑这些花朵的养料吗?不过,起码就目前而言他的担忧是多余的——花朵的长势非常迅猛。

更令他感到新奇的,是屋子里无时无刻不在弥漫着的花香。这是一种很难形容的味道,当他暂时忘掉这种香气时,它并不会突兀地显现出来,争取自己的存在;而当他有意识地呼吸时,它的馨香便令他陶醉,同时让他精神振奋。他觉得,这种香气似乎是有生命的,知道如何不使自己厌恶。有时,他躺在床上,一边享受香气的缭绕,一边在脑海的记忆中搜寻,最后他可以断定,这是一种他此前的人生中从未见识过的味道。这也难怪——他以前对花朵之类的东西并不喜爱。他总是认为它们是无用、易朽的东西。

但是花香并不会使气温升高。外面刮起了大风,呼啸着,拍打着他的窗子。他的窗户有些漏风,于是如同雪上加霜,他蜷缩在被窝里,几乎不敢露头。由于小区的居民们与物业的矛盾(关于物业费和治安等等)升级,物业停掉了整座小区的暖气。居民们每天都会聚集在物业门口,高声抗议。就在一个小时前,他听到有人敲门。他打开门,看见一个有些谢顶的中年男人正搓着手,站在门外。有些谢顶的男人首先自我介绍:他是他楼上的住户,因此也算是一个单元的邻居。他想动员他一同去物业公司门口抗议。“这栋楼里很多人都去了,”谢顶的男人对他说,“人多了他们就会害怕我们。”

他站在门口想了一会儿,然后,他意识到自己对这种事毫无兴趣。他委婉地拒绝了。谢顶的男人显然有点不高兴,他的双手看上去快被冻僵了,不停地揉搓着。“你要懂得去争取自己的权利!”谢顶的男人不禁提高了嗓门。

现在,他想,自己是不是有时真的太封闭了?如果当时答应了那个男人的请求,说不定他们会因此成为好朋友,而好朋友正是他的生活中所缺少的……然而,他清楚地感觉到,他并不会与那个男人成为朋友,因为他们完全是两类人,至于为什么这么说,他只能完全凭借预感。可是,在他的生活中,与大部分人交往时他都会产生这种预感。这会不会只是某种借口呢?与别人接触,总会令他疲惫不堪。

这些念头搅得他心神不宁。风依旧呼呼刮着,除了风声,一切都很安静。钟表在在按部就班地走动,四面是垩白的墙壁。他裹着被子,背靠在其中一面墙上,忽然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寂。他很想找人说说话,于是他翻找通讯簿,直到最后一页,他放弃了。他几乎没有什么特别亲近的人,那种可以随便打电话聊天的人。

他在屋子里无所事事地走来走去,或者做一些俯卧撑与仰卧起坐的运动,这完全是为了打发时间。时间过得很慢,他看着墙上的钟,苦恼着剩余的十多个小时该如何度过。他走到暖气片前,只是出于习惯,用手摸了摸。仍然是冰冷的。不过,就在他要转身离开时,他听到从暖气片中传来了某种动静。他站住了,侧耳倾听。并没有什么动静,只有风声依旧强劲。但是他坚信刚才听到了某种声音,于是他俯下身,把耳朵贴在暖气上面。他听到一种持续不停的、没有节奏变化的嗡响。他知道,这是属于管道本身的声响,绝不是刚刚他无意中听到的那种声音。他坚持着继续听,耳朵冻僵了就换另一只。终于,他再次听到了——

是歌声!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他听到的竟然是一个女人的歌声。他听不清唱的是什么,只是觉得很悠扬,断断续续的,或许根本没有歌词,她只是在哼唱曲调也未可知。他就这样蹲在暖气前,听着从管道传来的女人的清唱,仿佛暖气里面藏着一个小小的剧场。她住在哪层?长什么样子?一系列的问题涌上他的脑海。歌声停止了,管道内重新恢复成了单调的嗡鸣。不过,他已然心满意足了。他回到床上,回味着。这时,他看到窗台上的花朵,那些小花骨朵,不知何时正像婴孩的眼睛那般微微开启……

闹铃开始悲鸣的时候,屋子里依然是黑洞洞的。他睁开眼,揉揉眼眶,望着天花板。天花板依旧是昏沉的,仿佛笼罩在一团黑紫色的雾气中。这个北方城市的六点钟的早上,光线还没有渗透进来。他盯着天花板——这一成不变的景观是他生活中最熟悉不过的事物,就像是他每天都要走过的街道,搭乘的公交车,路过的邮筒。经过一天又一天的目光的打磨,每一个细节他都洞若观火。天花板,这个给他遮风挡雨的庞大的物体,由于太过熟悉而导致多数的时候他对它是视而不见的,但几天前发生的那件事使天花板实实在在地呈现到了他的眼前,或者说,真正纳入了他的视觉领域与思想范畴——从某种意义上,就像是给“天花板”赋予了新生一样。当然,这只是乐观的说法,真实的情况是:他盯着天花板,是很有些忐忑不安的。

就在几天前(两天还是三天前?他总是会将日期搞混,这是他的老毛病),他像往常那般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昏暗的天花板。他吸了吸气——他闻到了透明之花的芳香——这已经成为了一个习惯,不论他早起时的心情多么灰暗,只要闻到了这种花香,多少都会受到些鼓舞。他像往常那样准备起床。就在他的后脑勺刚刚离开枕头时,他分明看到笼罩在天花板的幽暗阴影忽然分开了——就像是雾气被风吹散一样,向四周急速褪去;紧接着,他发现天花板中间出现了一个洞;从洞中望进去,碧蓝如洗的天空清晰地出现在毫无防备的他的眼前。他重新躺下去,浑身软弱无力。究竟怎么回事?他一动也动不了,惊恐地看着洞中的晴空。他很久没见过这么蔚蓝的天了,多数的时候,他头顶的天空是被雾霾或乌云所遮蔽的。渐渐地,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开始柔软、融化、蔓延。他想起小时候,母亲曾带他去公园里玩,他躺在草坪上,望着天,就像是现在一样。晴空与回忆螺旋般盘绕在一起,使他迷醉,直到那个洞消失,天花板重新被阴影笼罩。他愣了很久也没有回过神来。

这是梦吗?可他从未做过如此逼真的梦。天空明明就在眼前,他不会怀疑;可如果不是梦,他根本无法解释发生的一切。这件事完全超出了他的生命经验,甚至使他对“真实”这个定义也产生了本源上的动摇……不过接下来的几天,这件事没有再次发生。他想,或许真的是一个梦,只不过由于某种他无法解释的原因,这个梦显得格外真实。

他不知凝视了多久,然后他站起身,站在床上,举起手臂,刚好可以够到天花板。他摸到了那粗糙的墙面漆的表皮,混凝土的冰凉也传入他的指尖。这墙面是如此厚实——在他的楼上还有四层住户。他感觉到了冷,他意识到自己还穿着单薄的睡衣。暖气一直没有来。他重新钻回被窝。他翻了个身,趴在床上,双臂交叉垫在枕头上,看着阳台上的那盆透明花——它还是那个样子,显得弱不禁风,像是一缕凝固、静止的烟,仿佛随时都会消逝。

花香弥漫在屋子里。

不知为何,他完全不想去上班。他当然知道在现今的局面下,如果翘班意味着什么。可他只想待在这个花香四溢的屋子里,任由自己的恐惧与意识在这个小小的空间中流转。这是只属于他的空间,像是母亲的子宫。他蜷缩其中,没有任何目的,仅仅想静止不动。为什么非要“动”呢?似乎所有的事物都在飞速运动着,整个世界如同一架高速运转的机器,一台永不停歇的永动机,那些连接不断、无缝对接的齿轮、气泵、活塞,那源源不断的生产线……而他只想从中脱身而去,在这永恒的运动中变成一个不动的事物——但这也意味着“无用”,意味着被废弃。他有勇气接受这种命运吗?

他像是梦游一般披着被子走下床,坐在冰冷的暖气前。他想,你现在也是个无用的东西。他露出微笑,然后将耳朵贴上去。一阵嗡鸣过后,他如期听到了女人的歌声。那声音空旷而萧索。这是似乎是只有冬天才会有的歌声。他不禁喃喃自语:“你究竟是什么人呢?”这时,他听到歌声停了下来。

“有人在听吗?”

一个女人的声音,从暖气管道传到他的耳中。

“你的歌声很好听。”

“我以为没人听到……更没想过是这种形式。”

“你住在哪层?”

“什么?”

“我是想问,你住在哪层?我们见过面吗?”

“应该是没有的,我身体不好,不怎么出门。”

他想象着她的样子:瘦削,面色苍白,动作像猫一样轻。他们的对话断断续续,因为有时会有其它声响盖过他们的说话声。并且,由于是通过管道进行的谈话,因此女人的声音很空旷、飘渺,带有金属的质感。他有时听得并不真切。我的声音在她听来应该也是这样虚无缥缈吧,他想。

真是一株奇妙的花朵啊,他想。有时他闭上眼睛,脑海中就会浮现出它的模样:浮动在黑暗的河流中,闪烁着蓝色的荧光。它看上去是如此动人而柔弱,仿佛随时都会被浪花卷入深不见底的涡流。然而事实上,它是他所见过的生命力最顽强的花朵,几乎不用施肥,也不用换土,它就这样缓慢地生存着,散发出他前所未见的晶莹光泽。因此,他产生了一种念头:它不是自然界孕育出的作物,而是凭空产生的。它扎根于虚空中,从空无中汲取养分。它本不应该存在于现实之中。这种念头令他不安。这朵“幻之花”,随时都可能在现实世界中凋敝、枯萎,重新归于空无——那或许才是真正属于它的地方——更何况,它看上去也是那么地虚弱。然而,他知道自己已经离不开它了。自从它也是那样“凭空”地出现在他的生活中,他原本黯淡、单调的生活忽然出现了许多新奇的事物。比如天花板上的洞,比如那个唱歌的女人。他怕这一切随着透明花朵而出现,也会随着它的枯萎而结束。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那个唱歌的女人。他没事的时候就会把耳朵贴到暖气片上,搜寻那特别的歌声。大部分的时候暖气管道都会以金属的嗡响响应他,但在某些毫无征兆的时刻,他就会听到歌声。每当她唱完,他就会用手指在暖气上敲打几声,表达自己的欣赏之情。偶尔,他们还会聊几句,他知道了她患上了一种“嗜睡症”,一天中大多数的时候她都在睡眠中,清醒时她会以歌声来延迟入睡的时刻。听着她的叙述,他流下了眼泪,所幸她看不到。

他越来越不想去上班了,倒不是因为工作压力,而是从他走出这间屋子时起,他就会开始担忧花朵会在他不在的时候枯萎。他接受不了当他晚上回到家,看到一株死去的花。一整天他都在惶惶不安中度过,一下班就迫不及待回到家中,看到它完好无损才会安下心来。

就这样,他每天早晨都会为是否去上班而挣扎一番。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不是那种为了理想而甘愿放弃稳定生活的人,稳定的生活节奏对他来说很重要,上班便是构成这种“稳定”的重要一环。他慢腾腾地穿衣服,能在屋子里待的时间越久越好。直到有一天,他磨磨蹭蹭地穿好裤子,系上皮带,正伸手拿挂在椅背上的大衣时,他伸到半空中的手停了下来。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口的位置,因为在那个位置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匹棕红色的马。

这匹马与他经验中见过的马并无特别之处。它静静地站立在门口,头正对着床尾。马尾一甩一甩的,像是在驱赶蚊虫(而在这个季节是不会有蚊虫的)。它的鬃毛黑亮,平顺地覆盖在强壮的脖颈上。总之,这是一匹构型很优美的马。他固定在原地,盯着它,不敢有任何动作。它是怎么出现的?他小心翼翼地坐回椅子上,尽量调整呼吸。他知道,如果不小心惹毛了它,在这间逼仄的屋子里,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他和它就这样对视着。它的眼睛潮湿而温和。他瞄了眼钟表:已经迟到了。他忽然放松了下来,一点也不焦虑了。这样也好,他想。他坐在椅子上,正对着窗台上的花朵。此时,他的心绪十分平静,轻轻地嗅一嗅,就闻到了熟悉的香气。他仿佛看到花瓣正不易察觉地伸展,正缓慢地呼吸。一整天他都被马挡在屋子里。到了晚上,马依然没有离开的意思。他不禁想到,马会自己上楼梯或下楼梯吗?他从未见过马走楼梯的样子。傍晚,他睁开眼,看到黑暗中的马低下了身子,似乎已经入睡。他眨了眨眼睛,很快也进入睡梦中。

第二天一早,他是被电话吵醒的。“你究竟是怎么回事?”老板听上去异常愤怒,“已经有两天没上班了,也没有请假。你到底还想不想干?”

“这里有一匹马……”他很为难地说。确实,这件事不太好讲清楚。

“马?什么马?”

“它挡住了门……我是说马,我出不去……”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不用再来了。”老板显然很生气,挂断了电话。

放下电话后,屋子里变得很安静。他轻轻地舒了口气。当他扭过身子,再次往门口看去时,那匹马已经不见了。

“最近发生了很多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

“我认为与我养的那朵透明的花有关,它使我产生了幻觉。比如说……”

“那你怎么能确定我不是你的幻觉?”

“我相信你不是……要不我们见一面吧?”

一阵沉默。

“怎么,你生气了吗?”

“我只是觉得保持现在的关系也很好。”

“……”

“好吧。明天下午,天台上见——如果那时我没有睡着的话。”

他费了很大的力气,翻箱倒柜,终于找出了电熨斗。插上电源,所幸还能用。他尽量将皱巴巴的衬衣、裤子熨得平整些。平日里他是不注重这些的,但今天情况特殊。他笨拙地将屋子里弄得到处都是蒸汽,衣服也差点烫出窟窿。不过最后的结果还是令人满意的。他穿上无比平顺的衬衫和裤子,外面套了一件呢子大衣。他站在镜子前,把头发用梳子打理整齐。他的头发很硬,有几缕总是顽强地不肯俯下身,他涂了很多水才将它们勉强弄好。一切准备工作都就绪后,他竟感到有些微微地气喘。

他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时间还早,平时这个点他刚刚出门去上班。但现在他无事可做。没有了工作,他的心情既称不上沮丧,也不能说愉悦,准确地说,他觉得自己走入了一个崭新的阶段,而这个新阶段对他意味着什么目前他还不愿去仔细思考。他就这样安静地呆了一会儿,随后便走出家门。街上到处可见急匆匆的上班族,公车站照例黑压压挤满了人。

他成为了一个游离者。他迈着轻松的步子来到一家小超市,买了一盒糖果。那是他最爱吃的一种软糖。他把圆形的盒子夹在腋下,走出超市。刹那间,他失去了方向,但并未持续太久。他发现自己正走在通往父亲家的路上。

有多长时间没去看过父亲了?确实很久了,他也说不清为什么会这样,或许父亲身上的某些东西会使他感到莫名焦虑。但就在几分钟前,他突然很想去看望父亲,他同样不知道这是为什么。父亲从工厂下岗后性格就变得很怪,或许父亲的性格一直都是这样,只是失去了工作使这种性格更凸显了出来。他觉得,现在的自己似乎有一点点能理解父亲了。对于父亲而言,他的幸福来源于一种生活的秩序,而工厂即是这种秩序的代表。每天重复的工作、见到同样的面孔、取得预想中的成果,这些几乎一成不变的事物与景观并未使父亲厌倦,相反,父亲在这样的生活中如鱼得水。“我以为能在工厂干一辈子。”父亲经常这么说,这在当时几乎是所有人的共识,而有些人为这种生活感到痛苦,这使父亲很是不理解。然而,后来一切都变了。工厂的倒闭,与其说在经济上使父亲陷入了困境,秩序的坍塌才是最沉痛的打击。他需要重新规划自己并不年轻的人生,而这正是他最不擅长的事情。从此父亲一蹶不振,整天就是酗酒或是睡大觉。那是一段黑暗的时光,因此当他有独自生活的能力后,便远远地逃离了父亲。

他来到父亲的单元楼门口,却并未上楼。他在门口静静地站了一会,然后转头离开。“我们谁也救不了谁。”走在路上时,他突然想起父亲曾说过的一句话,他忘了父亲是在哪种情形下说出口的,但这么多年了,他一直记得。

时间仍旧还早。他买了一份报纸,在咖啡厅打发时间。他看到报纸的头版:我市警方捣毁私造枪械窝点 仍有部分枪支下落不明。他想,父亲看到这条新闻一定又会说:“外面总是不很太平啊。”

过了中午十二点,他来到天台。天气依旧很冷,风呼呼地吹着,他知道自己好不容易梳理好的头发又乱了。铁质糖果盒早已变得冰凉。在冷风不断地侵蚀中,呢子大衣渐渐失去了作用。天色越来越暗。她没有说明几点钟,只说“下午”,因此他只好一直等着。他感到寒冷钻进身体内部,骨头变得滞重,血液也仿佛凝固了。云彩不停变幻着形状。最后一丝天光在不知不觉中消逝。天完全黑了下来。她始终没有出现,而他清楚地知道:她不会再出现了。

在这之后,无论他怎么呼唤她,暖气管道里就只有他自己的声音在单调地回响。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出了什么事?他不免担心起来,但有一种想法更令他感到焦虑:她会不会真的只是他的幻觉……这不是不可能的,可他选择不去相信。他们的交谈是如此真切,他甚至可以一字不差地背诵出来。每天,他的耳朵都紧紧地贴在暖气上,渴望再次听到她的歌声,但每次都无功而返。直到有一天,他听到了另外一种声音,是汩汩的流水声——那是小区的暖气正在试水。

心灵是生活之累。他闭着眼睛,突然想到了这句话。这是从哪本书里看到的话?他已经记不清了。有时他真想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从脑子里挤出去。它们使他觉得疲倦,其实大多数时候,他更想依靠“本能”去生活,而不是“知识”或者“意义”,这样他觉得一定会轻松不少。但现实情况是,他的“本能”被一些东西束缚得进退不得。他的自我夹在两者中间,像是卡在两扇窗户之间的垂死的苍蝇。他尽量不让自己思考太多,他深知这些所谓思考根本构不成体系,它们只是一些凌乱的念头,像是一群蚊蝇在他的大脑皮层沟槽中乱窜。有时他觉得自己其实是一具死尸,是念头代替他活着,催动他的神经元,使他的左腿与右腿相互交错、向前迈步。

他还是睁开了眼睛。天花板依旧牢固地悬置在头顶,让他感到了些微失落。他突然很想再看一眼那个神奇的洞,和洞中的天空。当然,他清楚地知道那只是一次幻觉,与那株“幻之花”有关。自从那株花朵在他的屋子里破土而出,奇怪的事就接连发生。如果说一开始他是欣喜的,那么现在他已经感觉到累了。

几天前,暖气终于供热了,并且比往年还要足。看来居民们的抗议活动得到了理想的结果。屋子里热气腾腾,总是让他昏昏欲睡。他完全失去了找工作的热情。我简直像是一株植物了,他躺在床上想,如果人可以像植物那般依靠光合作用生存,那一定会减少很多麻烦。每天,他醒来后都要躺两个小时才下床吃饭,那时往往已经接近中午了。他走到那株花前,有些忧虑地看着它。这几天,花的情况不太好,他可以清楚地看到曾经的那种荧光消失了,现在它的花瓣变得黯淡、憔悴,也不再透明,而是浑浊了许多。空气中也再没有暗香浮动。他轻轻地抚摸它卷曲的花瓣,心中预感到它就要枯萎了,就要死了。

奇怪的是,他并未如自己想象中那般伤心,甚至对它的死亡还保持着一点小小的期待。怎么会这样?连他都感到吃惊。或许是他原本就没有把它当作真正属于自己的事物,因此当它将要消失,他也不会感到惋惜;抑或是他真的感到了疲惫,想要恢复以前的生活——那个没有它出现之前的生活。他就这样看着它一天天枯萎下去,心中空荡荡的,并无愧疚。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纸人。

终于要结束了,他想。那盒糖果还放在桌子上没有动。他走过去,打开盒子,剥开软糖的包装纸,一颗一颗吃起来。父亲说的对,他一边咀嚼一边想,我们谁也救不了谁。秩序产生的幸福已经灰飞烟灭,我们在自由中沉沦。秩序将会成为我们普遍的童年时代,为了得到它虚幻的庇护,很多人将付出惨痛的代价。他吃完最后一颗软糖,感到了微微的头痛。他觉得自己的念头就像是拉磨的驴子,看似走了很多路,却仍在原地打转。

有人敲门。他拉开门,看到了那个卖种子的人。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第一次他从他手里买来了那些如同宝石的花种子。

“你或许是我的幻觉。”他说。

“没错,但我不是。”卖种子的人走进屋,一屁股坐在床上。他的眼睛望向那朵半死不活的花。“这是一个转折点。”他看了一会儿,开口说道。

“是的。”他顺着卖种子的人的目光也凝视了一会花朵,然后他们目光相遇。卖种子的人的脸庞黝黑,带有棱角,像是被太阳暴晒过。他冲他微微一笑。他的笑容似乎也是黑色的。

“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个是让它死掉,一个是让它重新活起来。”卖种子的人有些戏谑地盯着他,“我知道你需要考虑的时间。”

“是的。”

“但这个与我无关,我只负责告知方法,按照流行的说法叫……售后服务。”他顿了顿,接着说:“长话短说。如果你想让它重新焕发生机,只有一个办法,就是你的血。”

“我的血?”

“血液是最好的化肥,这是唯一能救它的方法。”他站起来,语调轻松,“当然,由你自己决定,我只是负责通知一声。我要走了,再见。”

卖种子的人走后,他转身从厨房拿出水果刀,握在手里。或许这是一个错误,他想。可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划破了食指。新鲜的血滴落在花盆的泥土上,花瓣上,花蕊里。

之后是稀疏平常的日子。他起床,愣神,然后去刷牙洗脸。花朵重又变得茂盛,甚至比此前还要神采奕奕。而那种浮动的花香也更令他感到迷醉。因为里面有我的血,他想,不知道和这个有没有关系。他注意到,透明的花瓣中出现了一丝丝不易察觉的红色细线,细线不断分叉,呈网状散布,就如同叶脉的纹路。如果用放大镜仔细看,就会发现纤细的纹路中红色的其实是某种液体,在不停流动。这是花的神经元吗?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用自己血去喂养花朵,镜子中,他的脸瘦削、苍白,但他却感觉体内有一种力量在暗中涌动。他对这种力量感觉恐惧,又隐隐地期待着。

这天,他从便利店买完东西往回走。他拎着装满食物的袋子,来到小区门口。他一眼就看见单元楼前聚集的人群。他慢慢地朝人群走去。天气干冷,他每走一步都会喷出白色雾气。一辆救护车和一辆警车停在过道上,闪烁着顶灯。“有人跳楼自杀了,”围观的人说,“是一个女人。”他也混同于围观的人群,看到医护人员抬着担架往救护车走,担架上躺着一个蒙着白布的人,只有脚踝从白布中伸了出来。那是一双纤细的脚踝,显得十分羸弱,随着担架的摆动而无力地摇晃着。那是一双女人的脚踝。

救护车和警车很快就开走了,人们裹紧大衣也慢慢离开。他仍旧站在原处。离他五米远的地方,可以清晰地看到一滩血渍。他走到近前,蹲下去,凝视着血渍。这是一个奇怪的形状,像是一轮下弦月。他用手指摸了摸。他的指肚沾上了红色,像是未干的油漆。他用鼻子闻了闻,没有任何味道。

会是她吗?红色下弦月的图案在他眼前晃动。某个瞬间,他觉得自己站立不稳,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会是她吗?他的脑海中又浮现出死者苍白的脚踝。他突然觉得一切都很不真实。他抬头看了看。单元楼并不高,但从他的位置往上看,楼宇仿佛直入云霄。不时有细小的雪粒从空中掉落,像是剥落的墙皮。周围安静极了。我为什么站在这里?一时间他犯了迷糊,好像他的记忆突然被抹去了似的。他低头看了眼手里拎着的袋子,走进黑洞洞的单元门。

他的骨骼变得粗大,呼吸沉重。他慢腾腾地往上走。这时,一个阴影从他头顶压下来。楼梯逼仄,他不得不侧身让道。就在两个人擦肩而过时,他认出了这个人正是自己的邻居——那个谢顶的男人。显然,谢顶的男人也认出了他,但他们都沉默无语。他继续攀爬阶梯。就在这时,他听到身后谢顶男人的声音:“喂,暖气很暖和吧?”

他不明所以,停下脚步,转过身去。昏暗的楼道中,他看到邻居的脸上似乎挂着冷笑。

“什么?”他吃了一惊。

“我是说——”谢顶的男人提高了嗓门,“你是个坐享其成的家伙。如果没有我们,你现在还在冷冰冰的屋子里打哆嗦呢。我最厌恶的就是你这种人。”

他听着邻居的话,感到一阵阵眩晕。他的手死死地攥着楼梯的栏杆。

“算了。”邻居摇了摇头,“当我什么也没说。好自为之吧。”

他回到家,鞋也没脱就倒在床上。身体中,那种涌动的暗流更剧烈了。自杀女人的脚踝,红色的下弦月,邻居昏暗的脸……所有的东西都旋转着,并在旋转中融为一体。他做了一个混乱的梦。粘稠的,尖锐的,虚幻的,坚硬的,所有的东西呼啸着迎面而来,穿过他的身体,又呼啸而去。他醒来时枕头已被汗渍浸湿。

他坐到椅子上,注视着花朵。然后,他拿起桌上一直放着的水果刀,在小臂内侧轻轻划了一个小口子。血立刻流下来,流入花朵的根茎中。他看着自己的胳膊——上面已经伤痕累累。他靠在椅背上,呼吸着花朵释放出来的幽香。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照在他的脸上。他慢慢醒过来,发现自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他直起腰,发了一会愣。这期间他的意识处于停顿状态,眼中也是空无一物的。等他回过神来,才发觉小臂上的伤口神奇地自我愈合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并非是自杀,他甚至从来都没这么想过。那么,是在干嘛?他自己也很疑惑。他只知道,自己是在某种欲望的驱使下做出这种事的。或者说,如果真的就这么死掉了,反而是一种额外的奖赏?而现在,他活过来了,这是不争的事实。

他来到镜子前。镜中人脸色死灰,头发又长又乱,而且看上去湿漉漉的,就像是刚刚溺水身亡的人。他几乎快要认不出自己了。一夜之间,他瘦了好多。新一天的太阳已经升起,屋子里很快就变得很明亮。每天,太阳都会从地平线升起,用它那强烈的光芒照亮世界,从未有过例外。每一天,就这样在太阳的带领下循环往复。他伸出手,看着照在手上的阳光,忽然间产生了一种恶心的感觉。他不知道是为什么,此时此刻他对新升的太阳突然有了强烈的憎恶。他来到窗前,往天上看。今天的太阳隐藏在一层雾气中,暗红色,浑圆,臃肿。比起往常来,今天的太阳在他眼中似乎更显得阴险不定。人们在它的下面行走着,被阳光的触角一遍遍舔舐。每个人都成了太阳的俘虏,浑身熠熠生辉,转眼消失不见。太阳,就像是一座巨大的焚尸炉,从毁灭中获得能量,照耀着世间万物。他任凭自己笼罩在太阳的光芒中,忍受着恶心,不一会儿,身上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不,这还不够。他露出微笑。他还要走出去,走到外面,走到街道上,走进阳光最充足的地方,接受它的洗礼。这是他想到的唯一的对抗它的办法。他感到自己是那么渺小,穿上大衣的动作是那么徒劳。恶心感更剧烈了,可他提醒自己必须忍住。他很快就到了街上。上班的人群熙熙攘攘。他很轻松地就沐浴在阳光中,感受着光的邪恶的温度。他闭上眼,在人群中乱走。必然地,他撞到了很多人,可他们并没有生气,他们只是看着他的脸,就默默走开了。他仰起头,睁开了眼。太阳正悬在他的头顶。他死死地盯着它,直到眼睛酸痛。烟气蒙蒙的后面,一颗暗红色的火球,它的威严令他作呕。于是,他咒骂起来,对着那颗火球。路过的人纷纷侧目,但没有人上前阻止他。有些人站在不远处议论几句,就离开了。他们把他当成了犯病的疯子。他很快就疲倦了,或者说,厌倦了。他觉得自己身体轻飘飘的,仿佛成了一具空壳,所有有重量的东西都逃逸出去了。

在一间橱窗前,他站住。他看到橱窗中反映出的自己披头散发,跟一个鬼没什么区别。这让他有点开心。“在有阳光的地方,我努力成为一只鬼”——这句话突然从他脑中冒了出来,而他根本不记得是从哪里读来的,或根本是臆想出来的。除了这句话,他的脑子里不再有其它思想与词汇,这使他十分轻松。他完全听凭直觉行动,或走或停,或坐或跑。他又看到了那匹棕红色的马,在前方不远处,混迹于人群中。他跟上去,可一瞬间马就看不见了。他看到一个没有盖子的污水井,他走过去,往下看。最开始,井中是黑幽幽的,渐渐地,一些东西浮现了出来。是一张张苍白的人脸,向上仰望着,对他露出微笑。他趴在污水井前,浑身哆嗦着,与井中的人脸对视,直到修理管道的工人走过来,奇怪地打量他。而他失魂落魄地逃走了。

一整天,他就这样四处乱转。野兽一般寻觅着什么,却没有目的。相较而言,他更像是被什么激怒的响尾蛇,无来由地绷直身体,仇视周边的一切。

天暗了下来,直到最后一丝日光也湮灭了。夜幕降临,他早已疲倦不堪。该回家了,他想。回家的路上,他有一种怪异的感觉:现在的这个人真的是我自己吗?我是不是在领着另一个人来到自己家?无论如何,一切都结束了。路灯下,他对着一辆汽车的后视镜整理了头发和衣服,尽量使自己看上去与平常无异。

明天,太阳依旧会升起来。他因无力而变得心安理得。他知道,今天过后,一切都将恢复正常。他将带着这具空壳继续生活下去。他已下定决心,从明天起,重新找一份工作,更重要的是,要把那株“幻之花”扔掉。是结束的时候了。

他走进单元门,眼睛还未适应门洞的黑暗。这时,他听到了脚步声,伴随而来的是两声巨响。与此同时,他看到那个小男孩从自己身旁跑过,男孩的左手攥着一朵散发着奇异光泽的花朵,倏忽间便消失在夜色中。之后,夜色重归平静,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他低下头,看到自己小腹上出现了两个窟窿。

他虚弱无力地靠着单元楼门口的垃圾箱。

今晚的月亮明亮剔透,可以清楚地看见上面的沟壑。

黑暗聚拢过来,黏稠得使他感到眼皮沉重。

黑暗越聚越深,终于,月亮也沉入泥沼。万物都被黑色笼罩了。然而,他却感觉无比安宁,心跳也渐渐趋于平缓。于是,他放心地闭上眼睛。就在一片完全的黑暗中,一朵灵动、晶莹的花浮现在他眼前,悄然开放,暗香浮动。他露出了微笑。多么茂盛啊,他想。如果自己在写一篇小说或一首诗,他会这样形容此时此刻:

“然后,他就像是一颗种子那样安息了……”

本文原刊于《芙蓉》2016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