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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唐作品:《诺亚》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李唐  2017年01月05日13:38

如今,他成为了一家金融公司的职员。他站在办公楼的天台上,跟同事一起抽烟。每天吃午饭之前或之后的一小段休息时间,他都会跟同事来到这个天台上。无疑,这是一天之中最放松的时刻。这栋15层高的大楼是附近最高的建筑,而他所在的公司正好是在顶层。近水楼台。他们一个个登上通往天台的阶梯,用不了一分钟,便可来到这宽敞、通透的场所。蓝天在他们的头顶铺设开来,无边无际,点缀着朵朵白云。举目四顾,是一排排房屋的楼顶,还有穿插其中的细小的公路。汽车蚂蚁般平稳地挪动,而行人是一个个小黑点,仿佛一阵风就可以将他们吹散。他摁下打火机,急速的风将火苗吹得抖抖索索。天台上的风总是那么大,即使是一个闷热无风的天气,也阻止不了天台上的风的连续吹击。

风总是把他的头发吹进眼睛里。

“鹤。”一个男人走过来,叫着他的名字。鹤扭过头,看着同事。他就坐在自己的后面,是吃饭小组的一员。每天,他们一起外出觅食,然后再一起回来。在某个固定的时刻,他总会转过椅子,对鹤说:“今天吃什么?”

“那边,”他指着一个方向说,“新开了一家台湾小吃店,要不要去试试?”

鹤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依然是颜色深浅、形状不一的块块屋顶,更远处,可以依稀看到群山的轮廓,当然,必须得在天气好的时候。现在的群山只是浮现出模糊的影子,看不真切,但每个人都知道那雾气后面隐藏的庞然大物。他认为风就是从那个方向刮过来的。

同事的烟抽得很快,而他总是慢慢地抽。除他俩之外,天台上还有零散的几个人。旁边的两个人手扶栏杆,在愉快地交谈着什么。他们是其他部门的人,平时偶尔会见到,却从未点头致意。他们交谈的声音传到鹤的耳朵里,但听不清具体内容,或许是风把字句都吹乱了。这时,他又听到了同事在说:“鹤,你觉得怎样?”

“什么?”他转过头,看到同事也在盯着自己。

“我是说小吃店,台湾小吃。”同事显然是在重复之前的话,“你去过台湾吗?”

鹤摇摇头。他只在一些电影里见到过台湾的景象。但那仅仅是电影而已。

同事在看手表,“时间不早了。”他说,“如果要去那家店得抓紧点。”

他们走下天台。就在钻入天井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两个人依然站在那里交谈,但表情比刚才凝重许多。他们的手指夹着刚点燃的烟。

电梯在下沉。他看着头顶的数字慢慢减小。到一层时,电梯门开了。他们走出电梯间,随后走出大楼,来到外面的阳光下。与天台相反,楼下没有一丝风,似乎阳光照耀的一切全都凝固了。“还抽烟吗?”同事摸出打火机。

去那家台湾小吃店需要穿过两条街。

“不过那个老板好像并不是台湾人。”同事说。他们走过一栋栋大楼的阴影。这是无所谓的,他想。他感到自己松了一口气。起码,同事不会再转过头,用那种疑惑而又认真的表情说,“今天吃什么?”

一阵笑声。他抬起头,看到过道处站着几个女同事,凑在一起,因为什么事说笑着。她们边笑边朝办公区走过来。那笑声明显是故意压低的,可在办公室里还是很明显。他注意到其中一个女孩往这边瞅了瞅,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神情。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他想。这个时刻几乎是他一天中感受到的最美好的时刻了。

在之前的几分钟里,他盯着电脑屏幕,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的工作很简单,无非是制作一些表格,统计几个数据,然后写点文案。一天的时间就过去了。大多数时候,他都处于无所事事的状态。而今天有个小插曲:他头顶那盏灯从早晨起便不停地跳闪,使得他所在的区域内的东西好像都在蹦蹦跳跳。没过一会儿他就头晕目眩了,他来到前台,对前台的小姑娘通报了此事。前台的小姑娘今年刚刚毕业,不知为何,他觉得每次见到她时她都是一脸羞涩的表情,这使他也有点不好意思了。但不可否认的是,她确实很漂亮。每次从前台路过,他都尽量不看她的眼睛。

“好的,”前台说,“我一会儿安排王师傅去修。”

他这才意识到,这是她进公司以来他们的第一次对话。他转身离开了。

直到中午也没有人来修。他盯着跳闪的灯盏,几乎有些入迷。尽管他的眼睛酸痛,但一种莫名的愉悦感慢慢地从心里渗出来。他想到还在上学时,每当外面乌云密布,他就会很兴奋。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因为这是一个缺雨的北方城市吧。教室里阴沉沉的,同学们的心思显然已不在讲台上。每个人的心里都在想着即将到来的雨,或是别的什么。空气的味道也和平常不一样了。真的很美好。

他伸了伸懒腰。此时,办公区很静,只有敲打键盘和鼠标的声响此起彼伏。他挺直腰板,悄悄地环顾整个办公区——每个人都低着头,隔板遮住了他们的面孔,只能看到头顶的一小块位置。看过去,一排排晃动着的黑色半圆体。他想,如果自己的身体变轻,可以像氢气球那样升起来,贴在天花板上,那么从上面看下去,就会看到一个个蜂巢似的格子,每个格子里都蠕动着一只巨大的昆虫。它们伸出细小的触角,在整齐排列的键盘上产卵似的忙活着。

灯管依然在闪烁,频率不定。它会突然迸裂吗?

王师傅过来了。抽烟时他见过王师傅,但从没说过话。他是一个沉默的中年人,身材健硕,头发斑白。他拿着工具箱,走到办公桌旁。

“请先起来一下。”

他连忙站起身。王师傅一步就跨到桌子上,踩着桌子,刚好可以够到灯管。他低下头,看着王师傅的脚踩在自己的桌子上,其中一只踩住了半张A4打印纸纸。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抽出那张纸,但没有成功,于是他又试了两次。

“哦,不好意思。”王师傅发觉了他的这一举动,抬起了那只脚。他迅速地把纸从王师傅的脚掌下抽了出来。

他看着那张纸。完全空白的打印纸,他忘记了当初拿它是要干嘛。此时,它被印上了半个鞋底的纹路。

“好了。”王师傅走下来,抬起头看着灯。灯管不再闪烁,放射着恒定的白光。

“辛苦了。”他说。

“小意思。”说这句话时,王师傅已转过身。

他看着王师傅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后。一切都恢复正常。他重新坐下,愣了片刻,才想起用那张纸擦掉桌面上留下的污垢,然后将它揉成一团,扔进纸篓里。

“我觉得应该由我打破沉默。那么好,你知道我现在想起什么吗?我忽然想到有一天——那天我从家里走出来,天气很好,那种蓝我之后几乎从未见过。书包变得很轻,就像不存在似的。路上的人从我眼前来来往往,一个动作叠加着上一个动作,一个人的位置承袭着上一个人的位置。永远不会停下来,像永动机。那个时候,我的心里忽然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我不停地往前走,不知不觉中就走过了学校。路上好像有几个人在跟我打招呼,我认识他们吗?不记得了。我一直走,不停顿。只有走上天桥时,我在上面站了一会儿。车子一辆接一辆,飞驰过桥洞,但我感觉它们像是洞穿了我的身体。我环顾四周,尽管有高楼的遮挡,但我清楚地感觉到脚下的土地(能算是“土地”吗?我不知道,毕竟上面盖了一层水泥)是无限延伸的。我感觉自己在天空下不断地缩小,直到几乎感受不到自身的存在了。这种渺小的感觉使我很悲哀,但同时又获得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于是我继续走,直到筋疲力尽,天黑了。”

“嗯,我记得。那天你没来上课。后来你跟我说,你走了整整一天。”

“我跟你说过吗?忘记了。后来我看了一下地图,那天我走出去的地方在地图上只有几厘米。”

她笑了。“简直是发神经。老师让你写了一个星期的检查。”

“是的。后来我不断地回忆起那一天(就像现在)。我看到的景象,街上的人,耳边的说话声和嘈杂……我觉得那天我想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那件事超过了一切,那天,当我心里想着那件事时,就算是死亡降临我也能坦然接受。但现在我已经回忆不起来了。”

“什么意思?”

“说不清。总之我能感觉到,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改变了。它在我的心里留下了某种印记。我试图去寻找它,但它隐藏在很深的地方。从此我必须试着去接受一个新的、然而又是极其陌生的自己。甚至说,直到到现在我还没完全了解这个‘新的自己’。”

“我真的不太懂。”她缓慢旋转着手指上的一枚戒指,脸上是疑惑的表情,“不过你约我出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抱歉。”

“没什么。”她呷了一小口橙汁,望向窗外,“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只不过,我以为你会有别的事。”

她放下杯子。里面的橙汁几乎没有变化。阳光照耀着她的侧脸。

“说说你吧。”他说,“听说你要去美国了。”

“消息挺灵通的。”

“那么……还回来吗?”

他回到家。母亲正站在阳台门前,弯腰拖地。他换上拖鞋,小心翼翼地走过潮湿的地板。母亲没有抬头,而是继续耐心而缓慢地拖地,那样子仿佛是在沉思着什么,而拖地只是这沉思之上附加的动作。阳光从窗子照进来,照在她的脊背上,像是一尊活动的雕像。她就这样沉默不语地盯着地板,将地面擦出了反光。

不仅仅是地板。家里的一切此时似乎都在熠熠生辉。

母亲自去年退休以后就迷上了做家务。她像是要把过去几十年没做够的家务一口气给补上似的,每天都在反复地洗衣服和擦拭各种物件。并且,做这些事的时候她不喜欢被打扰,一旦中断就会很生气。因此,他尽量轻手轻脚地往自己的卧室走,不去干扰母亲的工作。

“阿鹤。”母亲突然叫住他名字,他只好停下,站在卧室门前。母亲接着说:“屋里刚刚擦过了,你等地板干了再进去吧。”

“哦。”鹤点点头,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他在门前站了一会儿,见母亲继续她的家务而不再理会自己,便走到沙发前,坐下打开电视。他一个台一个台换过去。空气里弥漫着干涩的消毒液味。等到所有台都换了一遍,他回过头,见母亲正在擦窗子。而那玻璃已是干净得不能再干净了,可母亲依然谨小慎微地一寸寸擦拭着。

在大簇充沛的阳光的映照中,他产生了一个错觉:玻璃正在母亲的手中消失……

钥匙转动的声响。门开了。父亲走了进来。消毒液的味道中混进了一股陌生而奇异的味道。他看见父亲的手中竟拿着一束红玫瑰花,颜色鲜艳欲滴。父亲看到了坐在沙发上的阿鹤,便对他笑了笑,将食指放在唇边,示意他保持安静。然后,他将花朵藏在身后,迈着欢快的步子朝妻子走过去。而此时,妻子依然沉浸在擦拭玻璃的欢愉中。

“哈!”父亲猛地将花朵伸到她眼前。果然,她吓了一跳,抬起脸看着他。那眼神一时间似乎有些迷惑,好像在想:这个人是谁?但很快,她认出了眼前的这个男人。“啊,你回来啦?”她释放了一个笑容。

“你刚才在想什么?”他把花朵在她眼前晃了晃。

“没什么。”她的表情又恢复成了之前的平静。

“是吗?”他有点沮丧,四处环顾着什么,“家里的花瓶放哪儿了?”说这句话时,他已经看到了放在窗台一角的青色花瓶。他走过去,伸手去拿。“等等!”她像是突然反应了过来,可已经迟了:他的手指已经触到了花瓶。

“去洗手。”她低声说。

他只好悻悻地去洗手。这期间,她拿起花瓶,对着阳光将上面看不见的指纹拭去。

吃饭时,母亲显得坐立不安。她不时地站起身,去检查有没有地方落了尘土,或者窗户是否真的擦干净了。当她重新回到餐桌时,父亲把手轻轻地盖在她的手背上。

“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父亲诚挚地说,“今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以前几乎没过过,今天我想……”

母亲将手从他的手心里抽了出来。她有些尴尬地看着自己的丈夫,“不好意思,我只是……”“你怎么了?”父亲的语气充满疑惑,他把椅子往前拉了拉,以便于更靠近她。他伸出手,抓住她的胳膊,“你到底……”

这一次,她的反应更大了。她像是触电般挣脱开他的手,站起身,把自己关进了厕所里。

餐桌上,只剩下父亲和儿子。

“多吃点菜。”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父亲给儿子夹了一口菜。然后,他放下筷子,看向那只花瓶。阿鹤也随着父亲的目光看过去——玫瑰一动不动地插在里面。

“你的妈妈……”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束花。阿鹤永远都猜不透他的心思。

“她还是没有原谅我啊。”他轻轻叹息着。

公司卫生间的白瓷砖在灯光的照射下显得既耀眼又结实,每次他都会觉得自己进入了一间手术室。此刻,他站在那面大镜子前,看着自己的脸。卫生间里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他缓慢地洗手,任凭水流冲刷手掌。然后,他关掉水龙头。卫生间瞬间安静下来,只有偶尔的水滴声。他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这依然是一张年轻人的脸庞,甚至,比他的实际年龄显得还要年轻几岁。他低下头,又洗了一会儿手。

一个同事走进来,从门口的卷筒里快速抽出一摞手纸,走进便池。

他依然站在镜子前。手上还滴着水。他看了一会儿,恶作剧似的把手上的水甩在镜子上。镜面变得斑斑点点。走出卫生间时,另一个同事正好迎面走来。他们微微点了点头。他听到同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操,又没纸了。”

一个会议在等着他。他走进会议室,找到某个角落里坐下。他听得昏昏欲睡。空气沉闷,仿佛凝固在了这间方方正正的会议室内。精致的琥珀。挣扎的虫子。他悄悄地打着哈欠。窗外天空阴沉,他觉得气压似乎变得很低,胸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样。

会议结束,人们鱼贯而出。他觉得这里的每个人都似乎苍老了一点点。已经到了中午。他回到办公区的座位时,身后的同事转过椅子,问道:“今天吃什么?”

“我胸口有些闷。”他说。

“憋着一场雨,”同事看向窗外,“总是下不来。”

他们一起去天台抽烟。爬梯子的时候,他置身于黑暗中,忽然觉得这梯子像是永远也爬不完了,永远地向上延伸着,可这个念头刚刚闪现,他就已经到了顶端。他探出头,风呼呼地吹过来,头发飘扬。

该理发了。

他跟同事并排站在栏杆前。铅色的云朵层层叠叠,凝滞不动。风不安地刮着。烟头迅速燃烧。他眯起眼,盯着远方模糊的山体。视线再收回一点,就是星罗密布的街道和建筑,此时,它们的颜色黯淡、单薄,仿佛随时会被风掀走。

“咱们这个行业,”同事说,“如果三十岁前没出头,基本这辈子就没出头的机会了。”之前他一定还说了些什么,但鹤没有注意听。说这句话时同事提高了嗓门。

鹤愣了一下,扭过头。同事面无表情地抽着烟,不再往下说了。这时,他们注意到前台的女孩也来到了天台上。同事冲鹤眨了眨眼,低声对鹤说,“我觉得她对你有意思。”

他们走过去,跟她打了个招呼。

“今天总觉得气闷,上来透透气。”她笑着说。

“是啊,这个鬼天气。”

一道闪电从云层中蹿出,刹那间照亮了整个天空。几秒钟后,传来低沉的雷声。

“你的头发怎么飘起来了?”同事指着前台女孩说道。

“哎?”她摸了摸。还真是,她的头发不知何时像是水草那样浮动了起来,丝丝缕缕的。“早上还好好的。”她抚摸着头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俩也跟着笑。

“我听说这是跟闪电有关,雷雨前空气里充满了静电的缘故。”同事兴致勃勃地说,“我们还是下去吧。”

进门后,他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住。客厅、卧室里所有的家具都被蒙上了白布。电视机,冰箱,茶几,饭桌,柜子,沙发……都覆盖在了白布之下,只能靠它们的形状来辨别用途。母亲是从哪里找到这么多白布的?他满心疑虑。而母亲站在窗前,似乎为眼前的一切感到不好意思,微笑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这样就不容易脏了。”

他想起,母亲前些日子总是抱怨家里的灰尘太多,擦一遍很快又覆了一层。“哪里来的这么多灰尘?”母亲为此深深苦恼,“原来我们的空气里都是灰尘啊!”对于这件事,她似乎感到了某种恐惧。这下好了,母亲微笑着朝他走过来。这下它们就不会落满灰尘了。她找到了解决办法,看上去很开心。她站在窗前,日光从身后倾泻进来,使得她的身形像是一个光明的影子。

他行走在这些白色的家具间。往日熟悉的物品经过这小小的改变,竟然变得出奇陌生。他根本不敢触碰它们,就好像碰一碰就会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母亲走过来,捉住他的手,仔细地看着他的掌心。“快去洗手。”

父亲回来了。出乎意料的是,他没有做出任何表示,只是在门口沉默地站立片刻。他的身上穿着皱巴巴的西装,腋下夹着黑色公文包。像往常一样,他走进来,脱下西装,坐在盖着白布的沙发上。他甚至露出了微笑。

“开饭吧。”

于是他们围坐在餐桌旁。白布得以暂时掀开。他们默默地吃完饭。母亲收拾好碗筷,擦了几遍桌子,便又遮上白布。父亲站在阳台门口,表情漠然地看着。她洗碗时,他走过去,从身后轻柔地抱住妻子。然而,她像是遭受了重创般挣脱开,一只碗坠落在地。她向旁边退了几步,与他保持距离。他愣在原地,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来。

“不要碰我。”

“知道了,”他认真地点点头,“我知道了。”他从口袋里掏出烟,同时打开抽风机。房间重新归于沉寂,只有抽风机的嗡嗡声。鹤从卧室里探出头。父亲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眼睛盯着客厅的某处。

“我知道你还没有原谅我,”他说,依然不错眼珠地盯着那个莫名的位置。

“什么?”她茫然地看着他。

“我跟她早就没有联系了,”他缓缓地收回目光,“但我知道,这对你的伤害是……”

“你说这些干什么?”她惊讶地盯着他,好像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我明白,我明白,我全明白。”他狠狠地抓着自己的头发,“这件事毕竟发生过,虽然已过去很多年了,但它毕竟发生过。对于一个女人来说……”

母亲突然显得怒不可遏。她转身冲进卧室,关上了门,只留下他独自在那里。

“我怎么能不明白呢?没有人比我更明白了。可它到底是怎么回事?”父亲喃喃自语道。

鹤轻轻阖上门。屋子里一片漆黑。没有开灯,他躺在床上,盯着昏暗模糊的天花板。不知过了多久,外面重新变得寂静,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夜里,灰尘会落下来吗?他屏住呼吸,似乎在侧耳倾听着什么。

“后来你回过学校吗?”

“没有。”她摇摇头,“回去做什么呢?几乎没有认识的人。你回去过?”

“前几天回去过一次。”

“感觉如何?”她端起玻璃杯,抿了一口里面的果汁,又放下。果汁微微颤动,过了片刻,重又恢复成之前的平静。

“拆了。”他像是随口一说。他的眼睛依然盯着盛在杯中呈圆柱形的果汁。充沛的日光从餐厅巨大的落地窗照进来,将果汁照成金色。阳光还照在她的棕色卷发上。一时间,他有点恍惚。他看到她拿出唇膏和小镜子,拧开唇膏的小帽,往嘴唇上涂抹。

“是吗?”

“那里已经是一片废墟了。”他的身体向后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那天,他站在学校门口,往里看。铁栅栏依然锁着,但已经没有看守的人。曾经是传达室的那间屋子,窗口黑洞洞的。门已经卸掉了。他绕着学校走了一圈。眼前全是断壁残垣。教学楼的主体还在,可已是斑驳不堪,像是被轰炸过几次。窗玻璃全没了,校园里空荡荡的,操场上堆满了施工材料和废品。他想翻过栅栏进去看看,但那时是白天,学校挨近马路,这样做实在太显眼了。他透过栅栏往里看。灰尘缓慢地飘浮在阳光里。

“空气里全是灰尘。”他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什么?”她放下镜子,看着他。

他回过神来,笑了笑。面前的咖啡早就凉透了,但他还是象征性地端起来,同时朝落地窗外看去。这是晴朗的一天,街道上走动着川流不息的人群。

“说说你吧,”他转过头,放下手中的咖啡杯,“近况如何?”

她瞄了眼手腕上的表。“不好意思,”她露出羞愧的表情,“下午还有些事情……”

“没关系的。”他说。

他们一起走出餐厅。就在迈出门口的一刻,他转过头,对她说:“对了,你还记得我离家出走那一回吗?”

“嗯?”她说,“哦,那次,我记得。”

“我有时会想,如果那天我真的走了,生活是不是会跟现在完全不一样。”

她露出了笑容,“可惜那天你把车票丢了。”

他也笑了笑。他们走出餐厅,走进炙热的阳光与人潮中,然后在街角分手,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走去。

他走在清晨的薄雾中。火车站的形象已清晰可辨。此时的天色只透出些许微明的光,两旁的路灯还亮着。地面铺了一层枯黄的落叶,踩在上面发出清脆的碾压声。月亮悬在天空的一角,失去了光泽,若有若无。太阳还没有出来。他慢腾腾地向着晨雾中的火车站走。

这个点,火车站显得很冷清。偶尔会有三三两两的人走过,像是一个个淡蓝色的影子。很多年后当他回想起这个火车站时,总觉得它是蓝色的。不仅仅是火车站,就连空气都是蓝的。或许是受到雾气的影响吧,那几天确实下了一场大雾。

他走进像是一座空荡荡的广场般的候车厅。长椅上零散地坐着一些等车的人。他从他们面前走过,看到一张张麻木或疲倦的脸。偌大的候车大厅很安静,人们似乎受到了感染,说话都自觉地放低声音,因此每个人都像是在喃喃自语。他坐在长椅上,等着火车进站。

他来的太早了,火车站的钟表显示离他将要搭乘的那趟车还有两个小时。买票时,他随便挑了一个地方。那是一个陌生的城市,但相隔又不太远,票价便宜。此时,火车票就在他的手里攥着。他攥得很紧,就像是有人随时会夺走似的。

只要能离开这里,他想,目的地是次要的。只要能离开这里。这是第一步。他马上就要跨出去了。兴奋的情绪从前一天晚上就不断刺激着他,现在,他有点困了。

蓝色的雾弥漫进候车大厅,均匀地浮动着。

他躺在长椅上,把书包垫在脑后。睡一觉吧。这时,他看见斜对面有一个中年男人正对着自己笑。他吓了一跳。没错,他是在对着我笑,这里没有别人。他一轱辘坐起来,盯着那个男人。他看上去五十多岁,很瘦,满脸胡茬,头发乱糟糟的,像是一个流浪者。他就那样懒洋洋地坐在那里,冲鹤微笑着。

鹤有些恼怒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还穿着校服。他把校服脱下,扔到地上。中年男人饶有兴致地看着。鹤不再理会他,重新躺下。

他来到了一个漆黑的地方。我这是在哪里?一扇门忽然打开了,母亲探出头来。嗨,我在这里,妈妈,我在这里!可母亲充耳不闻,她似乎在寻找着什么,皱着眉头。嗨,妈妈,我在这里。母亲叹了口气。门关了。

他睁开眼。我这是在哪儿?哦,火车站。那个中年男人不见了。他感到一股寒意,凉飕飕的小风掠过他的皮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火车站里的人稍微多了一些,可没人往他这里看一眼。这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他想。寒冷使他不得不重新穿上校服——尽管这让他感到了一丝羞耻。

突然间,他很想遇见一位熟悉的人。随便是谁,只要是我见过的。可这里走来走去的人,没有一个是他见过的。一张张陌生而漠然的面孔。站台也是陌生的,甚至脚下的地砖,墙上的挂钟,以及屁股下面的长椅,一切都是陌生的。

他看了眼那块陌生的钟表。列车还有十几分钟就要进站了。

“你认识我儿子吗?”一个女人毫无预兆地坐在他身旁,“你见到他了吗?”你儿子是谁?他吃了一惊。“你一定见过他的吧。”女人露出不满的神色,“我求求你,告诉我他在哪里?我求求你了,我不能离开他……”

车来了,他却冲向相反的方向。他跑出候车大厅,跑出火车站,一直跑了很远。火车票还在手里攥着。天已经亮了,他站在关掉的路灯下,将车票撕成碎片。

回到学校时正好赶上她在上体育课。他看见她小跑过来,手里还攥着羽毛球拍。脸被太阳晒黑了,留着爽利的短发。“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呢。”她冲他笑,转动着手里的球拍。

“我不小心把车票弄丢了。”

他摊开手,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掌。

手洗到第三遍时皮肤已微微泛红。不知怎么回事,他觉得母亲的洁癖症似乎传染给了自己。不论在公司还是家里,他总要洗无数次手,如果不这样他就会浑身不自在,而站在洗手池前,他则会感到无比安心。他拧开水龙头,不紧不慢地洗着,享受着洗手带来的快感。

他将关得严实的卫生间的门打开一条小缝,往外看。从那条缝隙,他观察着外面的情况。就在二十分钟前,父亲酒气熏熏地走进家门。一进门,他就口齿不清地大声嚷嚷起来。母亲正像往常那样细心地擦拭着阳台的窗子,对丈夫的行为充耳不闻。她着迷于擦窗户的动作,似乎除此之外就再没有值得关心的事物了。

“你看看,这还像个家吗?”他在客厅东倒西歪地来回走动,对着那些被蒙在白布里的家具大声斥责,“简直是停尸房。”他恼怒地一把掀起盖在沙发上的白布。布匹发出呼啸声,扫到了房顶的挂灯。挂灯左右摇晃了一会儿,慢慢平稳下来,直到恢复成此前的静止状态。父亲栽倒在沙发上,响起呼噜声。

母亲神情宁静地擦完窗户,来到客厅,盯着摊在地板上的白布,静静地看了一会儿。鹤不知道母亲心里在想些什么。他觉得那盏挂灯似乎依然在不易察觉地晃动,使母亲脸上的神色有些难以捉摸。他看见母亲拾起白布,盖在了躺在沙发上的父亲的身上。

一切又平静下来。父亲打着呼噜,母亲回到了卧室。他换好鞋,悄然走出门。

外面的空气依旧闷热。太阳已经落山,黑暗向四周平铺开来。路灯到特定时间就亮,准得很。他走过一排排路灯,走过一群群在社区花园锻炼身体和下棋的老人,走出小区。他走上街道,漫无目的地朝西走。两旁是鳞次栉比的餐馆,规模有大有小。接着是菜市场。小学。发廊。这是他每天上下班都要走的路,就算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不信试试。但他很快就感到了厌倦,开始往回走。东边是新建的居民区,严格的统一规划,楼房的模样都差不多。有几次他甚至在那里迷失了方向。更远处,依稀还可以看见施工队高高的吊车,很快又会有新的楼宇盖起来了。那一辆辆吊车,他想,就跟一个个巨大的十字架似的戳在夜色中。

身上出了汗。他回到小区,走过一群群在社区花园锻炼身体和下棋的老人,走过一排排路灯。回到家时,他看到父亲坐在沙发上,显然是刚刚睡醒,眼神涣散。

“我总是在想……”父亲一边疲惫地揉搓着太阳穴一边说,“如果我们能找到那最初的,也就是所有事情的源头,问题会不会好办一些?”他抬起头,盯着站在门口的鹤,“我的意思是,所有事都有因果,一件事导致另外一件事,前面的事导致了后面的事……”

父亲的话令他一头雾水。“莫名其妙。”他嘀咕着,不再理会,走到自己的卧室门前。他的手搭在门把上,停了几秒钟,又放下。他来到父母的卧室前,轻轻推开门。母亲正坐在床头,怀里抱着什么东西,正在用抹布擦拭着。

是一只钟表。

他认出是那只一直挂在他们卧室墙上的老式挂钟。那还是他们刚结婚时买的,现在依然非常精准。此时她正把它抱在怀里,像是抱着一个婴儿。随着摆锤左右摆动,钟表发出“咯噔咯噔”锯木般的声响,像是从她身体里传出来的。她无比专心地擦着钟表的硬木外壳,脸上呈现出某种迷醉的神情。

他大部分时间都是闲坐着,只有领导路过时才会摆出一副忙碌的样子。就像是现在,他无所事事地盯着电脑,不时看一下时间。快12点了,离下班还有六个多小时。窗外依然是昏沉沉的,没有阳光,一切都笼罩在乌云的阴影中。室内的光线来自于头顶的白炽灯,他抬起头,凝视灯管。据说灯管每秒钟都会有上百次的闪烁,但人的肉眼是观察不到的(只有苍蝇能捕捉得到),那么,一两次总能看到吧?他不动眼珠地盯着其中一只灯管,直到眼睛酸痛。

他慢慢地活动脖子,听到从脊柱传来清脆的嘎巴声。

“今天吃什么?”身后的同事转过身来,低声问道。

他很想回答他:吃屎。不过他还是克制住了,“不知道。”十二点十分了,离下班只有五小时五十分钟了。他们一起去天台抽烟,然后随便找了一家快餐店吃午饭。回来时已经一点,意味着距离下班只剩下整整五个小时。五个小时并不算长。你的身后还有十个小时,一百小个时,一千个小时……如果将它们转化为分钟、秒钟,那简直令人绝望。每一秒钟,你都老了一点点,只是你未曾察觉。人的细胞每七年就会完全更新一次。那时将会是一个崭新的人?我看未必……

领导走过来了。他连忙打开文档,假装聚精会神地看起来。领导在他身后站住,用宽厚的手掌拍了拍他的肩膀。“鹤,一会儿来一下我办公室。”

从办公室出来,回到工位,他开始收拾东西。我早想到有这么一天了。他的心里此时并没有沮丧,相反,还有一丝欣喜。没有什么东西可带的,平时没注意,现在才发现尽是垃圾。他象征性地往纸箱里放了一些零碎的东西,然后抱着往外走。一些同事微微抬起头来看他。

多么富有戏剧性的镜头啊。我早想到有这么一天了。

路过前台时,他停了一下。跟她打个招呼吧?她正在打电话,他抱着箱子,在旁边等了一会儿。电话总也打不完。这样干等着太傻了。算了吧。他朝电梯口走去。他看到前台的女孩抬起头来,瞅了他一眼。他想说声“再见”,可她立刻又低下了头。

电梯下行。他饶有兴致地盯着自己映照在光滑的电梯壁上的,那张年轻的脸。

火车站与他上次来时相比已经大变了样。他这才意识到,自从那次以来,他就再没来过火车站——高中毕业后,大学也是在这座城市上的,继而工作也是在这里。火车站比他印象中至少大了一倍,人群进进出出,没有停歇的时候。他被这喧嚣的场面吓了一跳。他找到一处马路牙子,把纸箱放在地上,坐在旁边,看着眼前穿梭不停的车流。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来火车站。从公司出来,时间还早,一时间他不知道该干什么。于是他抱着箱子四处乱逛,随意地搭乘一辆公交车。他倚在车窗上,不知过了几站。窗外的景色一直在变化,直到他看到了那座熟悉的大钟。

唯一没有变的就是火车站广场上的大钟了。他记得在自己很小的时候,父亲曾领着自己来到火车站(至于什么目的已经记不得了),走过大钟时,他非常清楚地记得父亲指着它,说道:“火车站的钟是世界上最准的钟,你不用担心它快了或是慢了。”说着,他还对着上面的时间调了调自己手表的指针。

这个场景他记得很清楚。现在,他又站在了大钟下。他伸出手腕,对照表盘上的时间。与大钟相比慢了两分多钟。他像是父亲当年那样调整了手表。一秒也不差了。手表上的指针与大钟的指针同步行进着。

他百无聊赖地坐在马路牙子上。期间有几个人过来借火,还有两三个女人走过来,向他推销什么,他根本没有听。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大钟上的时间显示已经快七点了。天色暗了下来。他看着远处天边有一块硕大的乌云,在黄昏的光中呈暗紫色。渐渐的,云气变得黯淡。火车站周围的灯盏接连亮了起来。

夜晚的火车站依旧繁忙,人声鼎沸。这些人都从哪里来的?他看着从自己面前倏忽而过的一张张面孔。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目的与心事。人们在这里汇集,最终又散落不同的地方。想想就觉得不可思议。那个念叨着自己儿子的女人还在这里吗?此刻,他突然想起了她。他想,如果还能遇见她,说不定会愿意跟她多聊上一会儿……

他以为自己会再次进火车站看一看,但他对此失去了兴趣。他抱起纸箱,准备离开这里。这时,他看到一辆长途大巴车停在不远处,一个青年男子在大声吆喝,招揽乘客上车。“还差一位!”青年男子喊道。

他抱着纸箱走到大巴车前。昏暗的光线中,他勉强认出车身上的字:诺亚长途汽车公司。

“你……”男子疑惑地打量着他。

“稍等。”他走了几步,将纸箱扔进附近的一只大垃圾桶内,然后返回,弯腰钻进车里。

车里没有开灯。一张张黝黑的脸。他找到一处空位坐下,旁边坐着一个双目紧闭的男人,看上去疲惫不堪。车子很快就发动了。他并不知道车子开往哪里。他闭上眼。大巴车在夜色中穿行。

过了一会儿,他从裤兜里拿出手机,拨通了家里的号码。

“喂?”是母亲接的电话。

“今天我不在家吃饭了。”他轻声说。窗外,不时掠过片片灯光。

“哦。”母亲平静地挂了电话。

他闭上眼,感受着车身的颠簸。

除了发动机的声音和车厢的震动,四周是寂静的。掠过车窗的灯光逐渐减少,最后变得星星点点,若有若无。窗外一片漆黑,望出去,不时闪过一些模糊的黑影。分不清是房屋还是山体。大巴车里的乘客也很安静,几乎没有交谈。或许大家都睡着。车子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汽油味,加上颠簸,使他的胃里翻腾起来,很不舒服。他有点想吐。上次晕车是什么时候?他已经记不清了。他很少离开这座城市。

为了转移注意力,他紧闭双眼,迫使自己睡着。他真的睡着了,但是,他做了一连串破碎的梦,在梦里他被折腾来折腾去,跑了好几个地方,却没记住哪怕一丁点梦的内容。当他醒来后,感觉不光胃里依旧难受,脑袋也嗡嗡响起来。这场梦使他疲惫不堪。

外面依然是夜晚,是密不透风的黑暗。车子停了下来。司机亮起手电筒,下了车。他模模糊糊地听到司机对那个青年男子说:“我实在撑不住了……”然后,他们压低了声音,又交谈了几句。司机打开驾驶室的门下车,点燃一支烟。烟头在黑夜中微弱地闪烁着。

车门也打开了。几个乘客下了车,活动身体或是找隐蔽的角落放水。他也跟着下了车。一股清爽的晚风迎面吹来,他深吸一口气,然后慢慢吐出来。胃好受多了,脑袋也平静下来。走近了,他发现道路两旁是茂盛的草丛。他伸出手,抚摸着柔软的草茎。风吹过,它们发出好听的沙沙声。他不由自主地走进草丛里。草没过他的膝盖,越往前走,空气就越凉爽,夜色也越静谧。他愉悦地不停地走,让草尖轻抚他的双腿与手掌。

不一会儿,耳边除了风声和草丛的摩擦声,再也没了其它声音。他站住,回过头,看到那几块缩成很小的明亮的车窗,像是几只静止的萤火虫,趴在夜色中。他继续往草丛深处走去。

这是一个上坡。他慢慢走上去,月亮逐渐清晰起来。月光的清辉照在他的身上。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感觉它似乎变得有些透明了。几颗星星在夜空中闪烁,他眨了眨眼,星星更多了。这是他在城市里从未见过的星空。他的心情并不激动,相反,出奇的平静。他感觉自己出现了短暂的失忆,忘记了很多东西,因此身体变得格外轻盈起来。

有不知名的昆虫在鸣叫。他在一棵树旁停下脚步。空气里充盈着草木的清香。他躺下,双手枕着头。他闭上眼,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响。那声音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从泥土里钻出来。他睁开眼,看到头顶的树枝正在生长,往四周伸延。这是在做梦吗?他露出微笑,再次闭上了眼。这一次,他睡得很熟。

他再次醒来时,天已大亮。他走下山坡,回到公路上。大巴车当然早已开走了。手机也没电了。他站在路旁,又冷又饿,身体单薄得像是一张纸片。只要有车经过,他就挥动手臂。终于,一辆白色的面包车停了下来。上车前,他抓起一把草丛里的泥土,装进裤兜里。

回到家时,已临近中午。他推开门,走进客厅。客厅静悄悄的。他一眼就看见了阳台上晾晒的衣服。有他的,有父亲的,还有她自己的。母亲正往晾衣架上挂新洗的衣服。阳光中,每一件衣服都亮得刺眼。水还在往下滴,打在阳台的地砖上,很悦耳。

“鹤,你回来啦?”母亲转过头,冲他微笑。她擦干双手,坐在沙发上。他看到那只钟表放在茶几上,正对着母亲。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钟表的表盘,双手搭在腿上,表情恬静,似乎在耐心地等待着什么。在她身后,微风轻轻地鼓胀起那些洗得发亮的衣服。

本文原刊于《芙蓉》2016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