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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皮鞋的记忆
来源:中国作家网 | 观夫  2017年01月05日10:11

年纪大了,眼前的事反而模糊,先前的事却变得清晰起来。

----题记

小时候,父亲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是至高无上的。他年轻,帅气,威严,走起路来,身板笔挺,气宇轩昂。

我们的家就住在鄱阳湖边上的一个村子里,那时的湖村都很穷,住的大抵是五树三间或三树两间的木架土坯破瓦房,有的屋顶还是薄瓦一半茅草一半地盖着,户与户之间的差别都不大。虽然穷,但那时候的社会风气倒是相当不错,几乎是道不拾遗夜不闭户,每家都不锁什么门,家里其实真也没有什么东西可锁,早晨碗里清一色的青到发紫的菜粥,中午晚上碗里清一色的红薯萝卜甘薯丝杂粮当饭,看不到几粒白米,除了一些破破烂烂的坛坛罐罐和几件缺胳膊少腿的桌椅板凳之外,家里几乎什么也没有。

但天性使然,我自幼好动。十岁那年,有一回,趁妈妈不在,偷偷地顺着木梯子爬到楼上去,看看楼上藏有什么宝贝。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爬到自家的楼上。

所谓楼上,其实就是由几块稀疏的松木板铺在床顶之上木横梁上形成的一块楼面。楼面不大,太小只有十平米左右,其它地方则只有横梁,没有木板,空悬着看到片片鳞瓦。楼面之上的屋瓦,我用手就可以摸得到。

满是尘埃的楼上只有一个大破铁锅和一个装爆竹用的小木箱子。我好奇地翻寻了一遍,铁锅里用旧报纸盖着的是满满的一锅旧线装书,黑不溜秋,有的上面还有一些图画,古里怪脑地看不懂。爆竹箱子里则有一双硕大的旧棕色牛皮鞋,也是报纸好几层包着,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皮鞋——世界上还有这种颜色好看的皮鞋!但其它既没有好吃的,也没有好玩的,只好作罢,就空手溜下了楼,不久,这事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到了春节,正月初一去外公家拜年。我外婆过世得早,年年总是外公一个人和舅舅在家里等我们。我母亲要忙着接待家里的人来人往,还要照顾卧病在床的奶奶,就走不开,吩咐我跟父亲同行。那天天气不好,乌冻天,天上阴沉沉的,却不见父亲立即动身,等父亲喊我时,发现父亲的脚上已脱下了洗得发白的破解放鞋,换上那次我偷偷地在楼上爆竹箱子里看到的那双棕色大牛皮鞋,系好和皮鞋一样颜色的棕色鞋带,皮鞋干涩地两头翘起,父亲就站起来跺跺脚,喜滋滋地问我母亲咋样,母亲就笑着对父亲说真好看,带娃儿早点动身吧,怕是要下雨了。

外公家有十多里路,很远,那时不像现在有各种车,都是走路步行。父亲走得飞快,一路之上我几乎是被他牵拽着,背着,才算是到了外公家。外公看到了自己的女婿和小外孙,自然高兴万分,把他平时省下来的一点点好吃的全都拿了出来给了外孙子。我吃到了久违的鸡蛋、湖里的红眼银鱼,还有一团精肉,欢天喜地了一番。

回来的路上,却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大雨。父亲撑开油纸伞,蹲下身来,背起气喘吁吁的我,一步一个泥印地前行。在父亲的背上,看到鄱阳湖上一派烟云迷朦。

因为道滑,前行的速度就明显地放缓了许多。我的头上,是万千雨点隔着层油纸敲打不息;父亲的脚下,则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泥泞小路。

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打在油纸伞和我的后背上甚至是颈窝里,父亲也走得愈加吃力,后来,便走不动了。

父亲终于停下来,在滴滴嗒嗒中就着一个小土堪猫腰放下了我,我摸摸后背后颈窝,竟满手满背的冰冷的泥巴泥沙浆。我同时看见父亲正在检查自己脚下的牛皮鞋,那双牛皮鞋在风雨路上已成了一对驶不走扛不动的泥巴船。

我帮父亲扶住雨伞,父亲则一声不吭地蹲下身子,解下右脚皮鞋上的鞋带,我这才发现,原来父亲右脚上的皮鞋后跟底竟完全被泥巴吸松脱了,只是因为前掌相连的缘故才没有完全掉落下来,它正张着大大的嘴巴,像极了一支翘嘴鸭,每走一步,借着惯性,先把泥巴吃进去,紧接着又把泥巴反翘起来,步步重复。难怪父亲走不动,更难怪父亲的裤管身上和我的后背全沾着泥浆,油纸伞上流下的雨水也是浊浊的。

父亲解下鞋带的目地,是要把鞋后跟牢牢绑定在自己的脚面上,让它不再张开口,做翘嘴鸭。

鞋跟虽然是绑定好了,但效果并不理想,泥浆还是有点上翘,我在父亲的背上,感受着父亲背负风雨的艰难,坚决要求下来步行。还好,不多久,雨渐渐停了,父亲牵揽着我,边走边看看脚下,又看看路上的行人,显得很局促也很难为情。估计那时他要么就是怕新年大正泥浆浇头不吉利,要么就是怕一身泥酱路上遇见熟人面子上过不去,而且更重要的是还有舍不得。看父亲焦灼而又无奈的神情,从内心知道,父亲是宁愿在这冬天里打赤脚也不舍得这双牛皮鞋的……

此后的好多年,我就再没有见到过这双牛皮鞋。直到一九七六年“四人帮”倒台,邓小平复出、七七年高考制度恢复,父亲送我上学,这双皮鞋才作为他最珍贵的礼物送给了我!而且当我再次看到它时,父亲已对它作了彻底的修补,鞋底钉了密密麻麻的一圈钉子,非常牢实,鞋面虽然有些粗糙,但也是干干净净的,只是那时候还不知道什么叫皮鞋油,更不知道如何去保养它。解放初期,父亲就是土改积极分子、农会主席。他告诉我,这双牛皮鞋就是他年轻时在省里受表彰时获得的奖励,还是省里的首长亲自授予他的,难怪他特别上心,特别看重,特别有荣誉感,同时它也成了家中唯一的一件奢侈品,平时一年下来也难得享用一次——只可惜这双牛皮鞋到我的脚下时已经有些年头了,一直以来我们又都不懂上油保管的方法,即使知道的话,皮鞋油肯定也买不起,穿着穿着也就慢慢地磨损坏了,再也无法修补,后来生活慢慢好起来,人们逐步告别了极普遍的土布打底绳鞋,甚或解放鞋也弃穿了,各类皮鞋已司空见惯,乡下屋顶上的破瓦茅草也掀了,换了新瓦房,再后来就起了楼房……父亲从此渐老,告老返乡、云淡风清起来,就不再问过他的这双牛皮鞋,不再说起它的故事。

岁月蹉跎,往事如烟。多年以后,我去一位海归博士家里做客,看到博士家里客厅的墙壁上,挂着的竟是幼时惯见的春雨江南农人们身上常穿常戴的蓑衣与斗笠……这是怎样的一幅图画!不由得想起几十年前恹恹风雨中,父亲背着我艰难行走在鄱阳湖岸的情景,想起父亲的那双棕色牛皮鞋以及这双牛皮鞋见证过的难忘岁月。天地苍黄,人何诚,心何真,情何恸哉!

(作者:余传俊 字:观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