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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寨那人那事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拙夫  2017年01月05日22:53

不知是年老怀旧,还是对城里生活的一种厌倦,又或许是其他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在城里工作、生活了大半辈子的王庚,尽管在寨子里已经没有了至亲,但他还是回来了。回来的时候,正是中元节的上午。

王庚祖上四代单传,到他这一辈已是五代单传了。恢复高考那一年,聪明好学的他,考上了西北的一所大学,成为了他们王家寨的第一个大学生。接到入学通知的那天晚上,王庚的爸爸劝他别去了,还是留在寨子吧。可是,一心向往着走出山寨的王庚,最终还是走了,毕业后还在大西北的一座中等城市安了家,成为了一名科技工作者,一个城里人。

王家寨是一个古村落,地处粤东北山区,离王庚工作的城市很远很远。究竟有多远,寨子里的人说不清,有的人说,比去北京还要远。因为路途遥远,参加工作后的王庚,很少回到王家寨,记得最后一次回来,是他爸爸去世的那一年,细细算来,应该有十年又三个月了吧?

走进王家寨,王庚看见四面山上的树木变得更加苍翠,如黛的山峦、漫山遍野的山花、蜿蜒的小溪,还有散落在山脚下的那一幢幢客家民居,这些曾经熟悉的景致,让他找回了永远无法抹去的乡愁。他贪婪地呼吸着浓郁的山野气息,努力地捕捉着青春年少时的美好记忆。

“是王庚兄弟吗?”

一句柔弱而又十分熟悉的声音,将王庚的思绪拉了回来。

“我是王庚,您是……”

王庚仔细端详着,努力搜索着留在脑海中的记忆。

“是王铭大哥吧?”王庚试探着问。

“不认识了?我是你王铭大哥啊!”声音依旧柔弱,说完,好一阵干咳。

王铭是寨子里的大能人。改革开放初期,他承包了王家寨后山的那片山地,种柑橘、养猪养鸡,发展三高农业,几年时间下来,成了远近闻名的万元户,被树为全县的致富典型。

发家后的他,修建了寨子里的第一座洋楼,买进了寨子里的第一辆机动车,虽然只是一辆龙马牌农用车,但也让寨子里的人羡慕不已。赶集的时候,或是走亲戚的时候,能够坐上王铭的农用车也是一件十分荣耀的事。十年前,王庚回家处理他爸爸的后事,一家子人就是坐着王铭的这辆农用车,从圩镇回到寨子里的。

十年时间过去,王庚实在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位身体瘦弱、声音微颤、说话喘着粗气、言语中还掺杂着几分哀怨的老者,竟然就是十年前那个腰杆笔直、声如洪钟、风风火火的王铭。

“你是刚刚回来的?”说话变得越来越吃力,还伴着声声咳嗽。

“是的。”王庚回答着,然后从裤兜里掏出香烟,抽出一根,双手递到王铭面前。

“大哥,抽根烟吧。”

“戒了。”王铭回答。随后,是一阵更为激烈的干咳。

“大哥,身体不行,就要去看看医生啊。”王庚拍了拍王铭的后背,说。

“老了,找医生已经没有了。要找就该找孩子他妈去了。”王铭气喘吁吁地回答着,脑袋在不停地摇晃,脚步有些蹒跚地往他家的方向走去。

“嫂子走了?”王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疑惑地问。

“走了。都走了。走了好啊,家里更清净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了。”

王庚紧紧跟在王铭的身后,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王铭的房子离村口很近,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就到了。

这是一座两层小洋楼,外墙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用石米装修的,在那个时候,已经是最新潮的了。三十年多年过去,无情的风雨已让昔日王家寨的标志性建筑变得异常斑驳,再也难以找到往日的风采。

门外的院落里,鸡粪、杂草满地皆是,三十年前种下的那三棵槐树,已是只见枯枝难见几片新绿。

房子的大门虚掩着。推门进去,里面的摆设与十年前没有多少差别,厅里放着的仍是那张木制的大圆桌,桌子上布满了灰尘,还结了一些蜘蛛网。

厅的两边各有一间主屋,两间偏房。左边那一间,是他儿子王见笑结婚时住过的房子,房子中有一个大大的衣柜,衣柜上贴的“喜”字已变得残缺,宽大的席梦思床上落满了灰尘。

“大哥,见笑他们呢?”看到曾经最令人羡慕的王铭一家破败到如此境地,王庚不知说什么才是好。沉思良久后,问。

见笑是王铭唯一的儿子,小时候的见笑,跟寨子里的孩子不一样,看见从城里回来的王庚,一点也不生分,天天缠着王庚讲城里的故事。这个与众不同的小男孩,给王庚留下了无法抹去的印象。

“去城里了。”王铭摇了摇头,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把老婆孩子都接去了?”

“刚结婚那年,他的老婆就嚷嚷着要到城里去。哎,子大女大由不得爹娘啊!”又是一声长叹。

“那你们家的养殖场有谁在管呢?”

“两年前,在病床上躺了好几年的我家老太婆走了,为了给她治病,我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最后,仍然没有将她的病医治好,反而落得人财两空。老婆走后,我的身体也是一天不如一天,还大病了一场。如果没有政府的救济,如果没有居民医疗保险,我恐怕再也见不到你了。钱没了,人没了,哪里还顾得上养殖场啊!现在,果园荒芜了,猪栏、鸡舍也坍塌了。世事无常,世事无常啊!”王铭露出一脸的无奈。

面对王铭一脸的无奈,王庚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大哥,您为什么不跟见笑他们一起在城里生活呢?”

听到王庚的问话,王铭一阵抽搐,之后,便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王铭的哭声让王庚有些不知所措。都说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难道王铭真的是到了伤心处?

“一个大老爷们怎么哭了起来呢?大哥,有什么难处说出来,能够帮上的,小弟一定帮您。”王庚安慰道。

王铭从衣兜里掏出一方手帕,擦了擦眼泪。

“兄弟,让你见笑了。这是我们家的丑事,家丑不可外扬啊!”王铭叹息着,已经谢顶、满头白发的脑袋不停地摇晃。

“大哥,我们是兄弟,不是外人,有什么难言之隐说出来,有什么解不开的疙瘩露出来。只要我能够帮上的,一定帮!即使有些事情我无法帮上,但将苦闷的话说出来,心里也许会好受些的。”王庚安慰着。

“兄弟,你是见过世面的人,你看看,我们寨子里的土地多么肥沃,随便找个地方撒上一把种子,都会有所收获。可是,我们寨子里的那些人,为什么非得要背井离乡,去外面混饭吃呢?城里难道到处都是黄金吗?呸!我才不信呢!毛主席都说了,农村是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大有作为的。难道那些不愿呆在农村里的人,个个都比毛主席有眼光?鬼才相信!毛主席是谁?伟人,伟人啊!几千年才出一个像毛主席这样的伟人啊!王庚兄弟,你说是吧?”

王铭越说越激动,一连串的问题像机关枪一样“突突突”地弹射出来。说完后,咳嗽得更加厉害了。

王庚实在难以准确回答王铭提出的问题。毕竟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思想,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法,难以说得清楚他们的所作所为是对还是错。

“或许是外面更容易赚钱吧?”王庚像读书时回答老师的提问一样,怯生生地说。

此言一出,王铭立马驳斥道:“容易赚钱?我那不孝之子出去这么长时间了,我见过他的一分一厘钱吗?他娘见过他的一分一厘钱吗?没有!都没有!不要说钱,连人影也见不着!”王铭喘着粗气,像斗伤了的大水牛一样。

“或许他们也有难处吧?”王庚颤巍巍地回答,生怕自己的话再一次刺伤王铭的心。

“难?难就回来!在寨子里谋生存,就会低人一等?呸!想当年,我在寨子里搞养殖业,不一样过得风风光光吗?那个时候的我,不是一样让城里人羡慕吗?农村没有出色?呸!他们就是怕苦怕累,认为耕田犁地丢人。”王铭越说越激动,干咳也愈加厉害。

王庚低着头,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立在那里,木然地观察着眼前不停咳嗽的王铭。

“或许是他们觉得,城里的环境更适合孩子成长吧?”王庚故意将话题岔开,希望为王铭儿子王见笑一家子的离开找一个遁词,以减轻王铭大哥对他儿子的怨恨。

王庚的话非但没有浇灭王铭心头的火,反而将王铭心头的那盆火撩拨得更旺。

“屁话!毛主席是在城里出生长大的吗?朱老总是在城里出生长大的吗?不是!都不是!他们最后都成为了一代伟人!兄弟,你也是有学问的人,你不也是生长在我们的寨子里吗?农村有什么不好?你说说!为什么在家里活得好好的,却偏要跑到城里去!连自己的父母都不要!像这样的人,还算人吗?!”

王铭似乎在用尽全身的力气说话,而后,是一阵更为激烈的咳嗽。

王铭激烈的咳嗽让王庚一阵紧张,他想给王铭倒一杯水,让他润润喉。可是环顾四周,怎么找都找不到放置水壶的地方。他无奈地望着眼前这位大哥。

“兄弟,对不起,我光顾着说话了,连水都没有给你倒。”

王铭似乎捕捉到了王庚寻找水壶的眼神,止住干咳的他,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双手不停地搓着,一脸的羞愧。

“没事,我不渴。我寻找水壶,是想给您倒杯水,润润嗓子,润润肺。”

“不用理我,老毛病了。我们好长时间没有拉过家常了,今天,我们好好聊聊。”王铭将王庚拉到一张板凳前,将王庚按在板凳上。

“大哥,您有什么话就说吧。”王庚实在不忍心败了王铭谈话的兴趣。

“老弟,有很多事我实在想不明白,以前,我们寨子里有打马灯的,有舞香火龙的,也有舞狮的,每到过年,那是热热闹闹,可是现在,这些传统的东西都没有了。过年的时候,一些出门打工的、做生意的、在外工作的、求学的,都回来了。这些人回来后,寨子里热闹了。但是,这些人早已经将寨子里的规矩忘了。他们要么聚在一起搓麻将,要么各玩各的手机,这算什么事啊!”又是一阵激烈的咳嗽,咳得脸红耳赤,喘不过气来。

“大哥,时间不早了,我该去一趟三叔公家了,我们以后聊吧!”

看到王铭咳嗽时的痛苦表情,王庚不想聊起更多烦心的事,更是无法解释王铭所提出的许多问题。

“不多待一会儿?要不,就在我家吃顿饭?顺便把三叔公请来?”停住咳嗽的王铭听到王庚要走,挽留道。

“不了,还是去三叔公家吧!毕竟他是我的长辈。”

“去吧!”王铭的话里夹杂着诸多无奈。

“大哥,有空再上门拜访您!好好保重身体!”

说完,王庚转身离开王铭的家。

走在去往三叔公家的路上,王庚的心里五味杂陈。他不知道,听了王铭大哥的一席话后,究竟是哪一种滋味的成分多些;更不知道,王铭大哥的儿子王见笑,带着老婆离开世世代代繁衍生息的王家寨,是否可以用简单的对与错来评判。

背着沉重的行囊,王庚慢慢悠悠地走着,留意观察着寨子里十年来的变化。

山,比以前更绿了,可村里的那条小河却变成了小溪,清澈见底的河水变成了暗褐色的污水,微风吹过,送来了一阵阵腐臭味;寨子里多了一些小洋楼,每一座都是富丽堂皇;原来的石板路变宽了,还铺上了水泥,但路上鲜有车辆经过,就是摩托车也很少。

寨子里不少人家的大门紧闭着。仔细看看,落锁的门把手,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唯有老宅子的墙根处,能发现几个抽旱烟的佝偻老人。一切了无生趣,嗅不到些许欢快的气息。

看到此情此景,王庚原本兴奋的心情似乎快要跌到了谷底。今天是中元节,在王庚的记忆中,这一天,大人一清早就要开始忙着做糯米粑粑、包粽子、杀鸡宰鹅,小孩或围着大人身边看这看那,或聚在一起玩耍,整个寨子都沉浸在忙碌而又欢乐的节日气氛中。可是现在,这些似乎已经走远。

走在路上,王庚偶尔也会遇到一些孩童。

“小朋友,你好!你叫什么名字?你的爸爸是谁?”王庚拦住了一个穿着校服、年龄不过七八岁的孩子,问。

“你是谁啊?”这个稚气未脱的孩子反问。

“我也是寨子里的人,王望老师就是我的堂弟啊。”

这个孩子眼睁睁地望着王庚,一副疑惑的样子。

“不相信我的话?”

“你是寨子里的人?我怎么没有见过你啊?”孩子又是一句反问。

“十年前,我离开寨子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你当然没有见过我了。”王庚拉着这个小孩的手,边走边聊。

“那你为什么不回寨子啊?”小孩抬起头,满眼疑惑地看着王庚。

“因为工作忙啊!”

“我看你跟寨子里的‘烂诗嫲’没有什么两样!”孩子挣脱了王庚,飞快地跑到了前面,露出了一脸的鄙夷。

“‘烂诗嫲’是谁啊?”王庚好奇地问。

“王铭叔公的那个儿子啊!连他你都不认识?”

王庚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

“小时候的他,我认识。他是男人,怎么叫他‘烂诗嫲’呢?”

“我也不知道,反正寨子里的大人们都说他不是个男人,是‘烂诗嫲’。”

孩子的话让王庚好一阵难受,豆大的眼泪禁不住从眼眶中滚落下来。

“长这么大了还哭鼻子,羞不羞啊?!”看见王庚流泪,小孩做出一个羞辱别人的动作,然后快跑着离开了王庚的视线。

羞不羞呢?王庚连自己都无法找到正确的答案。

心事重重的王庚低着头,拖着像灌满了铅的双腿,朝三叔公的家里继续走去。

三叔公是寨子王姓的族人里目前辈分最高的一个,寨子里的人几乎都叫他叔公。他与王庚的爸爸同庚,属猴,刚刚过了八十四岁生日。他与王庚的祖父不是亲兄弟,叫他三叔公,一是他的大名叫王思三,二是“三叔公第几还要问吗?”是他的口头禅。在王家寨,不但王庚叫他三叔公,其他辈分低的人都是这么叫的。

三叔公的家在寨子的中心位置,就建在老祖屋的旁边,是一座两层小洋楼,西式建筑,装修极其豪华,与残败的祖屋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老祖屋建于清朝乾隆年间,迄今已有二百多年的历史,是王庚先辈曾经居住的地方,王庚也是在这座祖屋里出生长大的。

岁月的更迭,风雨的侵袭,或许还参杂着人为的因素,曾经的辉煌已被残垣断壁所取代。

三叔公坐在小洋楼门前的那棵槐树下面,闭着双眼,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人也比十年前苍老了许多。

“三叔公,我回来了。”王庚走到三叔公的面前,轻轻抚摸了一下正在闭目养神的三叔公,说。

王庚的举动惊醒了三叔公,他睁开眼睛。

“回来了?”话语中没有一丝惊喜的成分。

“嗯,回来了。”

“进屋。”

王庚搀扶着三叔公走进里屋。

屋里的装修同样十分豪华,客厅里摆放着高档的红木家具、56英寸的索尼电视及其它电器,处处都显示着主人的富有。

“兴旺叔一家没有回来过节?”王庚问。

王兴旺是三叔公唯一的儿子,比王庚小了好几岁,改革开放后,敢闯敢干的王兴旺带领一帮年轻人离开寨子,来到沿海城市创业,经过三十年的打拼,成为了拥有大量财富的企业主。

“一年难得回来一次。”三叔公淡淡地说。

谈话间,一位年约四十的中年女人出现在了王庚的面前。

“您好!您就是王庚大哥吧?刚刚到?”浓重的外地口音。

“我是王庚,你是?”

“我是王老板请来的保姆,老家在四川,坐,我给您泡茶去。”

“三叔公,这是我给您买的狗头枣,还有上好的枸杞。”王庚从鼓鼓囊囊的包里拿出两个包装盒,双手递到三叔公的跟前。

“回来就好,还带什么东西呢?!你看看,现在家里什么都不缺,就缺人气!”三叔公将王庚递到手上的东西顺手丢到茶几上,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三叔公的举动让王庚的心里产生一种不知什么样的滋味。他无法料到,在这十年的时间里,寨子里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以前,王庚每次回来都会带一些当地的土特产回来,大枣、枸杞是三叔公的最爱。这次回来,王庚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给三叔公带最好的大枣和枸杞,可为什么三叔公对曾经的最爱不屑一顾呢?

“作为晚辈,总该给您带点礼物吧?”王庚有些战战兢兢地说。

“你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怎么也跟那些年轻人一样,把物质上的东西看得那么重呢?你以为给长辈送一些礼物就是对长辈的尊重?”三叔公一脸的不屑。

“王伯,王庚大哥刚刚回来,您怎么就开始教训起他来了呢?”保姆给王庚倒了一杯茶,看见王庚被三叔公训斥后的那副窘迫样,对三叔公说。

“我说错了吗?!说错了吗?!”三叔公露出咄咄逼人的气势。

“三叔公说的没错,都怪我们这些做晚辈的。三叔公,您喝茶,消消气!”王庚将保姆端来的茶送到三叔公的手中。

三叔公扬起他那只消瘦得宛若一根烧火棍的右手,将王庚递给他的茶杯挡了回去。然后,指着保姆说:

“午饭备好了吗?”

“备好了。是不是现在开饭?”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开饭!”

午饭虽算不上奢华,但绝不简单。冬虫草炖土鸡汤、草包豆腐、清蒸甲鱼、苋菜煮苦瓜。

“没什么菜,你随便吃吧!”三叔公淡淡地说,说完,用他那只因为末梢神经畏缩而变得有些颤颤巍巍的右手,给王庚夹了一块清蒸甲鱼。

“三叔公,我们都是自己人,何必客气,您也吃一块。”王庚夹了一块甲鱼,送到三叔公面前。

“老了,吃不了了,你吃吧!”三叔公将王庚夹来的菜挡了回去。

“三叔公不老。来,我给您夹一块豆腐。”

“我还没有老到需要别人夹菜的地步!”

王庚不知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原想夹菜给三叔公的筷子定格在了半空中,整个人都傻了。

“我说你两句,你就不高兴了?你的父母死了这么多年,你回来给父母的坟上添过土吗?烧过一炷香吗?”三叔公用筷子敲打着饭桌,气呼呼地说。

是啊,十年了,自己以工作忙为由,从来没有回来给父母的坟上添过土,烧过香,自己还算是一个孝子吗?王庚低着头,不敢面对坐在对面的三叔公。

“三叔公,我错了!”

“一句错就可以化解我对你的怨气?你是同辈人中最有学问的人,本来,我以为你会做得好好的,为同辈的兄弟做个榜样,想不到,你也是一个不懂规矩的人!枉读圣贤书啊!”三叔公又是一声长叹。

三叔公的话让王庚羞愧得无地自容。可是,三叔公丝毫不顾及王庚的情绪,依旧在唠叨着。

“你看看吧,寨子里的年轻人,一个个都跑到城里去了,撇下我们这些老不死的,这算什么世道啊!”

“兴旺叔不是将您安排得妥妥帖帖吗?”王庚像小学生回答老师的提问一样,小心翼翼地说。

“你以为给我好吃,给我好穿,请个保姆伺候我,就算是孝顺了?就算是将我安排得妥妥帖帖了?老人最需要的是什么?你们懂吗?!”三叔公将筷子敲得震天响。

王庚望着三叔公,一副狼狈的样子。

“我不知道是自己的思想陈旧了,还是现在的人思想太现代了,原来,我们寨子里的那条小河多美啊,可现在,垃圾成堆、污水横流,小河变成了小溪,我不知道今后还会变成什么样?再看看我们的祖屋,直方大、锡嘏厦、榕树围,每一座都是让我们引以为傲的的客家传统民居,可现在,全都因为乱拆乱建,一座座都坍塌了。还有,我们寨子里的那些石板路、古驿道、长生古桥、文峰古塔,全都变样了!变得不伦不类!好好的一个古寨,都被你们这些后辈人给毁了!毁了!”

或许是过于激动的原因,年过八旬的三叔公谈性正浓,似乎有说不完的话。

“你再看看,今天是中元节,在所有的节日中是最为重要的,可现在,像过节的样子吗?不要说过节,就是过年,也没有一点年味!”

“连过年也没有年味了?”王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反问了一句。

“可不是吗?!原来,我们寨子里从冬至开始就要忙年,酿糯米酒、腊猪肉、打扫卫生、炙黄酒、杀年猪、蒸年糕、炸“油果”、磨豆腐,一直忙到除夕。可现在,糯米酒、腊肠、腊肉、年糕、豆腐,一切年货都买,就连家里打扫卫生也请人。这算什么事啊!”

“跟城里差不多了,这应该是社会的进步啊!”王庚兴奋地说。

“变化也太快了,快得让我无法理解!”

“三叔公,您也有不理解的地方?”

“让我无法理解的地方多了!你看看,过年的时候,再也没有人去舞狮了,也没有人去舞香火龙了,马灯舞也失传了,取代这些传统节目的,是电视、手机、电脑。电视上的那些东西,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咿咿呀呀,蛇声鳖叫,听到就烦!”

三叔公的话,让王庚无法回答。他低着头,静静地思索着,努力寻找着能够让三叔公满意的话题。可是,王庚还没有想好能够让三叔公满意的话题,三叔公又在喋喋不休地说起话来。

“更让我烦恼的是,我们寨子里的年轻人竟然没有一个会写毛笔字的,也没有一个人会作对联的。过年了,春联要去街上买,祖屋的传统对联也要请外村的人来代写;办喜事了,要出钱去求外村的人帮忙写对联。羞不羞啊!想当年,我们王家寨可是‘秀才多过狗’的地方啊!现在的这些年轻人满脑子就是钱,除了钱,什么都没有!”三叔公越说越激动。

“年轻人的事,我们不要理他们,过好自己的生活,好好享受属于自己的每一天,才是最重要的。”坐在旁边的王庚看到三叔公越来越激动,生怕三叔公的心脏会受不了,劝说道。

“我能不烦吗?你看看,我那个不孝顺的儿子,成天就说忙,为了赚两个臭钱,一年到晚不着家,他心里还有我这个老爸吗?!”

“兴旺叔也不容易,毕竟一大家子的吃喝拉撒都要靠他。”

“我看他就是财迷心窍!为了钱,为了面子,一点亲情都不顾!”

“他忙,没有时间回家,三叔公,您可以到城里去,这样不是更好吗?”

“我干吗要远离故土,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都说是六十不留宿、七十不留餐。我已是黄土埋到脖子上的人了,你想想,我会去城里吗?”

三叔公的话再次让王庚陷入了沉思。

“三叔公,您吃点东西吧,饭菜都快凉了。”王庚夹了一块豆腐给三叔公,他想通过这样,来分散三叔公的注意力,转移三叔公的话题。

三叔公将王庚的筷子挡了回去。

“说起那些事,我就满肚子火气!不吃,不吃了!”说着,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将筷子丢在饭桌上,转身走到了客厅。

三叔公的突然离坐,让王庚始料不及,更让王庚多了几份惆怅。他十分无奈地站了起来,跟着三叔公离开餐桌,来到了客厅。

“三叔公,待会儿我到父母的坟上去。”王庚给三叔公的杯里添了些茶,说。

本来,王庚是想在寨子里多住些时间的,根据他预先的行程安排,到父母坟上祭拜那是几天后的事。但回到家乡后所遇到的人和事,着实让他难以承受,他决定提早结束行程。

“这么急着要去你父母的坟上看看?”语气中满含怨气,也夹杂着一些无奈。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三叔公,我虽然已经退休了,但单位里还要我继续发挥余热,帮助年轻的工程技术人员完成一项重大的科研项目。等这个项目完成了,我就可以安安心心地回来陪三叔公了。”

“恐怕你再次回来的时候,我已经跟你的父母在九泉之下作伴了。”

“怎么会呢!三叔公的身体这么硬朗,一定可以活到一百岁以上。我明年就回来,好好地陪您。好吗?”

“你不好捡一些好话来取悦我。我知道,你们都有忙不完的事,都有不回家的理由。”

听到三叔公的话,王庚不知如何是好。

“别说那么多没用的东西了,你既然要去祭拜你的父母,那就早点出发吧!我已经为你准备好了香、纸钱、油烛,还有祭拜用的三牲。”看到王庚窘迫的样子,三叔公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谢谢三叔公!”说完,王庚拿出钱包,从里面抽出三张百元大钞,递到三叔公的手中。王庚知道,按寨子里的规矩,购买祭祀用品的钱必须由祭祀人出。

“不用这么多,一共是一百九十二元。”三叔公收下了两张百元大钞,放在茶几上,又从裤兜里拿出了一些零钱,数了数,递到王庚面前。

“我收你二百元,找给你八元。”

“我们在做买卖吗?三叔公这样做,是不是显得太生分了?”王庚无法理解三叔公的做法。

“买祭祀用品的钱不能少要,也不能多要,这是规矩,懂吗?!拿着!”三叔公将零钱塞到王庚的手中。

接过三叔公塞给的零钱,王庚的心里五味杂陈。

“保姆,将王庚祭祀用的东西拿出来。”三叔公用客家话吆喝了一句。

“马上就来。”浓重的四川口音。

说话间,保姆将祭祀用品端到了王庚面前。

“王庚大哥,这是按照王伯伯的要求,到圩镇上买的祭祀用品。”

“谢谢你!”

“去吧,早去早回。晚上我们喝杯酒,好好聊聊。”三叔公的脸上终于找回了久违的笑容。

“好!晚上我们俩好好喝一喝,聊聊开心的事。三叔公,您先休息一下,我先到父母的坟上去祭拜祭拜了。”

“我跟你一起去,一年了,我也该去会会我的同年侄子了。”

“三叔公,您年纪大了,天气又怎么炎热,就不要去了。”

“不行!你的爸爸与我是莫逆之交,没有你的爸爸,就没有我的今天。人是要讲点良心的,更要懂得感恩!你爸妈命苦,没有享几天清福就走了。走吧!”

王庚最终拗不过三叔公,他们顶着炎炎烈日出发了。

王庚的父母合葬在船坑的草帽山,离寨子约莫三华里。路上没有行人,王庚年少时曾经走过无数遍的路,已长满了野草,路的两旁被荆棘所笼罩,路两边的耕地不再是绿油油的庄稼,取而代之的是茵茵绿草。

“三叔公,这么好的田地怎么会被丢荒了呢?”王庚不解地问。

“现在的人啊,实在无法理解,以前吧,要缴交公购粮,大家争着耕,还开垦了不少荒地。现在国家不用我们缴交公购粮,还给耕田者一定的补贴,农民却不耕田了。你说怪不怪?”三叔公回应着,头在不停地摇晃。

“为什么会这样?”王庚不解。

“年轻人都跑到外面去了,留下来的,老的老,小的小,哪里有能力去耕那么多田地?”

“田地是我们农民的命根子。现在田地荒芜了,今后我们吃什么?用什么?”

“今后他们会吃金子啊!”三叔公调侃道。

三叔公的话让王庚陷入了沉思。

走在蜿蜒小道上的他们没有语音上的交流,只有蛙声、蝉声和着两人的脚步声。

时间在两人的沉默中流逝,行走的路程在慢慢悠悠的脚步声中缩短。大概过了二十分钟,他们来到了草帽山。

王庚父母的坟墓已被清理得干干净净。王庚猜,应该是三叔公带领他家的保姆,或是出钱请人清理的吧?

“三叔公,谢谢您了!”

“谢什么?你十年八载都不回来一次,难道让你的父母成为孤魂野鬼吗?快,摆好祭品,好好祭拜一下你的父母。”

王庚将装在塑料袋里的祭品一件件取了出来,十分虔诚地将三牲、酒杯摆放在坟墓前,拿起酒壶,给摆放好的三个酒杯中倒满了酒,掏出打火机,点燃了油烛,取出香就着油烛点着,朝坟墓拜了三下,然后,将香插在坟墓前,再点着一炷香,转过身朝外面拜了三下,插在坟墓外面的两个角。插好后,王庚返回坟墓前,点燃了纸钱,嘴里念念有词,一切都显得十分庄重,十分虔诚。

“爸,妈,一晃十年过去了,我一直没有回来看你们,孩儿不孝,孩儿不孝啊!”王庚跪在父母的坟前,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

“同庚侄子,自古都是忠孝难两全。王庚为了事业,是没有尽做儿子应该尽的孝道,但他在外面干的是为了国家富强的大事,对国家,对人民,他是忠心的。你就宽恕宽恕他吧!同时,也希望你在天有灵,好好保佑他和他的家人,平平安安,万事如意,事业有成!”三叔公点燃了一炷香,拜了三拜,说。

王庚依旧跪在坟前,表情十分凝重。

“王庚,你就起来吧!你的父母会宽恕你的。”三叔公拉了王庚一把。

“我的不孝无法得到宽恕,三叔公,您就让我好好地再跪一段时间吧!这样,或许我的心里会好受些。”王庚泪眼婆娑地说。

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火辣辣的太阳炙烤着大地,没有半点树荫遮挡的坟前,像一个硕大无比的蒸炉,将跪在父母坟前的王庚烤得像一只熟透了的虾。

“王庚,起来吧!再这样跪下去是会中暑的!”躲在远处树荫下的三叔公扯开嗓门吆喝着。

没有回应。王庚像一尊雕像,一动不动地跪在坟前。

见没有回应,三叔公快步走了过去。

“你听见没有?!我们回去了!”三叔公走到坟前,使出全身力气,将跪在坟前的王庚提了起来。

王庚的全身湿漉漉的,那满身的水,不知是泪滴,还是汗水,又或是兼而有之?只有他自己才能说得清,道得明。

从父母的坟上回来,三叔公的家里已聚集了好几位同宗。这些同宗都是王庚儿时的玩伴。

“各位宗亲,大家好!”看见这么多宗亲,王庚赶忙跟他们打着招呼。

“这么长时间没见,你也变老了,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可以一口气吃下一斤米饭粄的小伙子了。”与王庚一起长大的王天津调侃道。

“可不是吗?你看看我们的天津老弟,原来可以将二百来斤重的担子一口气从船坑挑回家,可现在,恐怕连放个屁都要别人帮忙了!哈哈哈!”跟十年前相比没有多少变化的王文采朗声说了一句,说完后,笑得眼睛不像眼睛,鼻子不像鼻子。

“是啊,我们都老了。来,大家先抽支烟,我们好好聊聊。”王庚从包里拿出烟,一一派给坐在屋里的各位宗亲。

“保姆,抓紧泡一壶好茶过来,我们叔侄几个好好聊一聊。”三叔公高声喊了一句。

“好的,马上给各位上茶。”保姆回应着。

“保姆,泡好茶后立即去准备晚餐,今天我特别高兴,想跟这些侄子、侄孙们喝一杯。”三叔公吩咐着。

“三叔公,吃饭就免了,我还要回去做饭给孙子吃呢!”

“是啊,我们都没有时间在一起吃饭。我们过来,就是想跟王庚聊聊天。要不,三叔公和王庚一起到我家里吃饭?”

“哎,这是什么世道啊!都是做爷爷的年纪了,连一起吃个饭的时间都没有。”听到大家都说没有时间一起吃饭,三叔公慨叹。

“三叔公,我们也很无奈啊!年轻人都想着往外跑,生下的小孩根本没有精力去管。我们做爷爷的,不可能不管吧?!”王天津摇晃着光秃秃的脑袋,说。

“你们的小孩都进城了?”王庚问。

“我们寨子里除了老人和小孩,就剩下阿飞雕和昌盛在家里了。”王文采接过话题,笑呵呵地回答。

“年轻人不出去拼搏,难道要留在寨子里耕田?”一直坐在墙角的王小提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

“耕田不好吗?我们祖祖辈辈都在这里耕种,不是一样过得好好的吗?”听到王小提的话,王庚不解地说。

“耕田是可以解决吃饭问题,但小孩读书、家人看病,还有理不完的人情事务,都要钱,靠耕几亩田能够解决问题吗?”王天津摇晃着脑袋,扳着手指,一板一眼地说。

“从小学到初中,学费都是免收的,家人看病也有居民医保,应该花不了多少钱吧?”王庚问。

“现在的小孩可不比以前了,在幼儿园就要读三年以上,每一年的费用那要好几千啊,还不包括小孩每天都要喝的牛奶。”

“牛奶还要喝最好的,一瓶奶粉就是好几百元,不说其他,单奶粉钱,一个月就超过一千元啊!”

“现在的人啊,为了自己的孩子,花多少钱都觉得值!再苦再累都无所谓。”

“少年强,则中国强。孩子是我们的未来与希望,理应将孩子抚养好,教育好。”王庚给在座的每一位宗亲又派了一支烟。

“现在的小孩成为皇帝,我们老人却成为奴仆了!”

“是啊,我们都成为奴仆了,还是免费的奴仆。”

“现在的年轻人,哪里有闲工夫来关心我们啊?!”

“现在的年轻人确实也是挺不容易的。”王庚插了一句。

“既然知道赚钱不容易,那就过节俭的日子!为什么还要互相攀比呢?!”

“年轻人的想法有时候就是很不靠谱。就说过年派红包吧,本来就是图个高兴,图个兆头,五元,最多十元,表示一下意思就行。可现在,你给别人小孩的红包是一百元,我回给你小孩的红包就不能少于一百元,少了,别人会说你不懂规矩,吝啬!”

“除夕、大年初一燃放烟花爆竹更是离谱,一个家庭少则三五千,多则一两万,就因为图个脸面,辛辛苦苦赚来的血汗钱就这样被白白烧掉了!何必呢?!”

“就是因为相互攀比,一些在外做工没有赚到多少钱的人,连过年都不敢回家!造孽啊!”

“可不是吗?你们看看,‘烂诗嫲’出去那么长时间了,从来都没有回来过,连他母亲的最后一面也没有看到。”

王庚耐心地听着儿时玩伴的倾诉,时不时地给他们倒茶派烟。

或许是长时间没有寻找到倾诉对象的缘故,王天津、王文采他们总有说不完的话。

“哎吆,快七点了,我得回去做饭了!”正当大家谈兴正浓的时候,王小提站了起来,用力地拍了一下大腿,惊呼一句。

“快七点了?我也得回去了,不然,我家的小皇帝要发脾气了。”王天津摇晃着脑袋,脸上写满了无奈。

“你们真的要回去?不陪陪王庚喝杯酒?”听到大家说走,一直躺在躺椅上闭目养神的三叔公睁开了眼睛,问。

“三叔公,我们也想在您的家里喝杯好酒,跟王庚兄弟再聊聊,可为了家里的小皇帝,我们不得不回去啊!”

儿时的那些玩伴走了,三叔公的家里又恢复了平静。

三叔公懒洋洋地躺在躺椅上,闭着双眼,脸上毫无表情。

保姆在厨房里准备着晚饭,时不时地传来锅碗瓢盆相互碰撞后所发出的声音。

独坐在客厅里的王庚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

孤独的王庚不想继续呆在屋里,他要到旷野上去寻找情感的释放。

蔚蓝色的天空已被晚霞浸染,整个天空像被烈火刚刚炙烤过的铁板,通红通红的,给人一种燥热的感觉。

乡间的小路上没有了行人,偶尔的几声犬吠,更增添了山村的宁静。孤寂,了无生趣,充斥着整个山寨,也充斥着王庚的心田。

行走在旷野中的王庚,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王家寨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更无法预知未来的王家寨将会变成什么样子。但他坚信,王家寨的明天一定会更加美好。

作者王受庆,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河源市文联委员、龙川县文联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