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森铁的回声
开栏的话
新年出发,“北斗”开栏。
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国文联十大、中国作协九大开幕式上的讲话中指出,“一切有抱负、有追求的文艺工作者都应该追随人民脚步,走出方寸天地,阅尽大千世界,让自己的心永远随着人民的心而跳动”。北斗,在我国的文化传统中有着深刻的意蕴,在当代的发展建设中,也有特殊的光彩。文运同国运相牵,文脉同国脉相连。我们新推出的这个非虚构作品栏目,以“北斗”为名,正是期待各界作者能在这里一展峥嵘,和人民同频,与时代共振,胸中有大义,笔下映乾坤。
一
冬天,意味着寒冷和冰雪。
呜——森林的宁静被一声巨吼撞开了个大窟窿。疲惫的森林小火车吭哧吭哧喘着粗气,然后,呲的一声喷出一口白雾,停在了林区某个小站。白雾飘舞,徐徐不散,或挂在行人的睫毛上,或挂在冻僵的树梢上,或挂在七扭八歪的木障子上。那场面,很是有些喧嚣和野性。
曲波的《林海雪原》中有句话,“火车一响,黄金万两”。——在“大木头”年代,林区人是多么牛气和豪迈啊!森林小火车运木头,一节车皮只能载三两根。一根木头有多粗呢?这么说吧,光是树皮就有砖头那么厚啊!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早年间,林区吃的喝的用的都是小火车运木头从山外换回来的。林区的辉煌和荣耀,与森铁紧紧联系在一起。
此一时彼一时,今天东北林区实行大禁伐,斧锯入库,森林休养生息了,没有木头了,森铁的命运如何呢?
在黑龙江林区桦南林业局,我找到森铁司机任景山。他开的是一辆老式外燃蒸汽机车,车号是“森055”,需两个司炉不停地往炉内填煤,蒸汽产生动力,机车才能行驶。开小火车是个很脏的活儿,任景山满脸都是油渍和煤灰,只有张口说话时露出牙齿是白的。可他干这个行当已有十余年了,对小火车怀有深厚的感情。他说,这家伙看起来很笨,但力气大,装上一座山也能拉走。他说开小火车不需要太多的技术,最重要的是瞭望,对路况的把握要准,到哪里该加速,哪里该减速,哪里拉笛,一打眼便知道才行。
任景山微微叹一口气,说,早先森铁两边的树还很密,那时一年四季都在这条线路上跑,现在只有冬季两个月出出车,运运煤,干着不过瘾。我问他,没想干点别的吗?他说,干别的活儿,一下又很难适应。咱这森铁工人,若是离了森铁还真难活呢。说到这里时,他的眼睛有些潮。
我赶紧把话题岔开了,说,咱们照张相吧。于是就喊当地的朋友傅刚为我们照相。咔嚓咔嚓,照了十几张,背景就是“森055”号蒸汽机车。
这些照片,也许记录的是中国最后的森铁了。
二
清朝初年,清廷视满洲为其发祥地,实行封禁制度。因而,东北林区基本没有开发。直到1895年,出于税源的考虑,清廷开始划分林区,组织木植公司开始采伐。
大雪封山之后,木植公司通过木把头雇用伐木工人,用大斧砍伐,木材运输采用牛拉爬犁和河水流送的方式。光绪年间,清政府派员外郎魏震赴长白山考察林业。魏震在日记中写道:“据称木植税为奉省入款第一大宗。”魏震是个心细的官员,他在考察时把伐木人怎么伐木、怎么运输、政府在哪里征税都搞清楚了。他写道:“伐木把头每于冬初贷款携粮入山砍木,山雪封冻后道路溜滑如镜,马牛由山巅拉运而下,堆存山沟。四月间,雪消水涨,奔流自山沟而下。乃穿成木排,编成字号运之入江,直达安东县大东沟,俗称南海。南北木商在此定购,奉局由此征税。”
而光绪年间中东铁路的修筑,则掀开了沙俄掠夺中国森林资源的历史——此可视为中国森林史上惨痛的一页。
1898年8月,中东铁路开始动工,以哈尔滨为中心,分东、西、南部三线,由多处同时相向施工。北部干线(满洲里至绥芬河)和南满支线(宽城子至旅顺),全长约两千五百公里,干支线相连,呈“T”字形,分布中国东北广大地区。中东铁路修到哪里,哪里的森林就遭到毁灭性的破坏。著名林学家陈嵘痛心地写道:“沿铁路两侧五十里内之森林,均已斫伐净尽。”
一个强盗尚未歇手,另一个强盗又抡起斧头。1904年“日俄战争”爆发。这场在中国国土上进行的两个列强间的战争,双方心照不宣争夺的肥肉竟然就是长白山鸭绿江流域的森林资源。沙俄战败后,日本无视中国主权,独家控制了这一地区森林采伐权,强行没收了中国木商存放于大东沟的原木,蛮横掠夺了鸭绿江上的一切漂流木。
在强盗的眼里,中国东北的森林,可谓“遥望其状,苍苍郁郁,若黑云横天,际数十里,不见涯溪。近入林中,数千里古木老树,若巨蛇横溪,白日犹暗,虎狼跳梁,麋鹿腾踔,菁丛深邃,幽溪潺湲,疑在太古之世”。
1908年9月,日本在安东(丹东)成立鸭绿江采木公司,进行更大规模的森林采伐。所采木材,除了鸭绿江水上流送,还在临江十三道沟铺设森林铁轨,用森林小火车运输。
呜呜——呜呜呜——!
从此,东北林区就有了森林小火车喷云吐雾的身影。
1931年,日寇侵占东北后,开始以“拔大毛”的方式盗伐红松、鱼鳞松、落叶松、水曲柳、黄菠萝、蒙古栎等珍贵木材。无数良材美干用森林小火车运出山外,再从安东(丹东)用轮船运往日本本土或沉于日本海域,等用时捞出。
日寇侵华时,总共从中国东北掠夺了多少木材,现在尚无确切资料可以查阅,但有一个事实或许能说明一些问题。——日本投降后,东北林区的森林小火车光是运输日伪遗留下来的“困山材”(伐倒来不及运走的木材),就整整运了两年。
森林,疲惫不堪;森林,伤痕累累。
三
早年间,森铁牵引机车一般是自重二十八吨的蒸汽机车,最高时速达三十五公里,常速二十五公里。机车内一般有正副司机各一人,司炉两人。司机叫“大车”,副司机叫“大副”,司炉叫“小烧”。一年四季,“大车”“大副”和“小烧”都穿着油渍麻花,且乌黑发亮的衣服,俗称“油包”。
林区生活并非传说中的顿顿都是大块肉大碗酒。同伐木人一样,森铁人吃的是高粱米和窝窝头,菜呢,多半是咸菜疙瘩和盐豆。如果猎到一头野猪,吃顿红烧野猪肉,就算解馋了。当然,森铁人还是喜欢喝白酒的。白酒一碗疏筋血嘛。在东北林区,白酒属于劳动保护用品。早年间,森铁时常发生事故,事故原因多与司机饮酒过度不能及时瞭望有关。
往台车上装木头是个力气活,体力消耗非常大。任景山告诉我,往小火车上装木材用的是卡钩。八八的,六六的,那时的木头那个粗那个大呀,现在见不着了。八八的就是左边八个人,右边八个人才能抬起来的木头。现在呢,现在的木头一个人扛起来就走。那会儿的木头都是上等的水曲柳和红松,大部分都是军需用材,做枪托、炮弹箱、枕木和坑木什么的。
那时候,森铁通讯设施也很落后,每个车站值班室只有一台老式手摇电话。这台电话通到森铁的调度室。在运行过程中,小火车上的司机与车站的联络方式非常原始,通过的车辆进站时,值班人员手里举着一个直径八十厘米左右的铁圈,铁圈上挂有一个很小的皮包。值班人员把调度传来的指令写在纸条上装进皮包里。纸条上的内容,诸如,在哪里停,在哪里会车,某某岔路往左还是往右,等等。“大副”站在右车门的踏板上,左手抓着扶手,右臂前伸,呼啸间,小火车通过时,铁圈已经套在他的右臂上了。
新中国成立之初,东北林区上缴国家的利税曾名列全国前三位。从抗美援朝,到国民经济恢复以至第一个五年计划的实施,几乎都有“大木头”的支撑之功。1959年,“国庆十大工程”(人民大会堂、革命历史博物馆、军事博物馆、钓鱼台国宾馆、农业展览馆、北京火车站、工人体育场、民族文化宫、民族饭店、华侨大厦)相继竣工落成。全国人民欢欣鼓舞,奔走相告。著名建筑设计师张开济回忆说,人民大会堂的柱子是圆的,历史博物馆的柱子是方的,所用木料均是从东北林区调运来的。
1976年7月,唐山发生强震。中央向小兴安岭的伊春林区下达紧急调拨救灾木材的任务。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从伊春林区发往地震灾区的木材就有六十二车皮。据记载,从新中国成立至1998年,国家从伊春林区调运出的木材达两亿两千万立方米。有人说,如果这些木材用在一个建筑工程上,可以架一座从地球通往火星的桥。
这个数字,堆起来就是一座山,放倒了就是一片海。
呜呜——呜呜呜——!
吃苦耐劳的森林小火车,每日吭哧吭哧地跑着,不停地把采伐下来的木材运出山外,为国家建设立下了汗马功劳。
与乘务组人员相比,地面上的巡道工也许是单调寂寞的。肩扛一把铁锤,斜背一个工具袋,不论严寒酷暑,还是风雪弥漫的恶劣天气,他们都坚持巡道。孤独的身影在两根铁轨之间,默默走着,时而抡起铁锤,敲几下松动的铁钉。没有人和他们说话,也没有人与他们为伴。
森铁是窄轨铁路,比通常铁路的铁轨窄许多。铁轨宽七百六十二毫米,每根铁轨长十米,每公里有两百根铁轨,每米有三根枕木。巡道工寂寞时,就数枕木,一、二、三、四、五、六、七……数着数着,突然有一只狍子横穿铁路而过,一闪,就在森林里消失了。数到哪儿啦?乱了,自己也不知道数到哪里了,便哈哈一乐,重新数。一、二、三、四、五、六、七……数着数着,日头就压树梢了,接着,啪嗒一声就坠到林子里了。
因功能和用途不同,森林小火车分几种,绿皮的森铁客车是连接山里山外的主要交通工具。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我做记者时去林区采访,常坐绿皮森林小火车。绿皮的森铁客车没有卧铺,一律是硬板座,坐起来颠颠簸簸,不是很舒服。但是,窗外的景致却极美。浓郁凝重,无边无际的绿,汹涌澎湃地涌过来,呼地一闪,又汹涌澎湃地涌过去了。
1961年,著名作家叶圣陶先生来大兴安岭林区,曾坐过森林小火车。他在《林区二日记》里写道:“早餐过后,我们上小火车……小铁路是林业管理局所修……林区的交通线真可以用蛛网来形容,主要为的运木材,也便利工人上班下班。我们所乘的车,构造和大小,跟哈尔滨儿童铁路的客车相仿,双人板椅坐两个人,左右四个人,中间走道挺宽舒。车开得相当慢,慢却好,使贪看两旁景色的人感到心满意足。”
张淑杰,四十年前的森铁广播员,向我回忆起当年在客运小火车上的经历——“站名都是林场的名字。乘客都是林区人或来林区探亲的人。林区人都很朴实,一到站点,就像赶集似的,全是人。”她还兴致勃勃地“复原”起当年的广播——“有个简单的广播稿。主要是报站名,还有提醒旅客注意的事项。比如,各位旅客请注意:列车马上要发车啦!请大家在自己的座位上坐好!不要把头和手伸出车窗外面!注意安全!一到春天的防火期,就一遍一遍地广播防火的内容。比如,旅客们,林区大事,防火第一!上山不带火,野外不吸烟!”
当我同她谈起森铁,她的眼神里闪烁出兴奋的光芒。
四
终于来到长白山林区桦树小镇。
要了解森铁的历史和现状,不能不到桦树。这里曾创造了森铁当年的辉煌,留下了一代森铁人抹不掉的记忆。
桦树小镇,实际上是临江林业局所属的一个林场的所在地,因白桦树居多而得名。位于此处的森铁处管辖着临江境内二道沟、五道沟、三岔子、大羊岔四条森铁线路。随着居民的不断增多,森铁处有了商店,有了医院,有了托儿所,有了学校,有了森铁工人俱乐部,也有了森铁招待所。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桦树森铁处盖起两层小楼,改造了森铁工人俱乐部。俱乐部里可以开大会,有一千多个座位。
森铁线路以桦树为中心向山里各个林场延伸。二道沟、五道沟、大沙河、桦皮河、秃尾巴河、漫江、高丽河、黑河口、小营子、向阳、金山、酒厂、烟筒砬子等等,都有了森铁线。沿线有二十四个车站,森铁处职工由最初的两百余人,增加到两千余人。至1990年,临江林区共计已有森铁线路九百五十七公里,形成了主线、支线、侧线、岔线、装归线全线贯通的森铁网络。在那个年代,这可能是世界上最长的较为完备的森铁线路了。森铁的枕木都是木制枕木,虽然经过油浸处理,但腐烂情况还是很严重,每年光是更换枕木就达十三万根。
据记载,从1949年至1990年的四十一年间,临江森铁共运输木材一千七百多万立方米,客运量达到十万人次。
小镇街道两边的屋檐下,长着黑漆流光的冰溜子。酒幌子悬在半空随风摇曳,空气里弥漫着腥臭的酒味。一入冬,操着各种口音的全国各地的木材采购人员或木商云集桦树小镇,洽谈生意。饭店、小酒馆、烤串屋里的生意火爆。
桦树小镇,一度是长白山林区一处繁华的所在,被誉为“林区小莫斯科”。
我到桦树小镇的那天,天空中下着绵绵秋雨,当地的朋友送上一把伞,被我拒绝了。我说:“这可能是2016年的最后一场雨了。淋淋秋雨好,这样可以清醒。”我们来到森铁处的老站台,看东看西,看得十分仔细。尽管到处锈迹斑斑,破烂不堪,湿湿漉漉;尽管一片残局,光荣销歇,荒草连天。
窄轨铁路上,几节台车静静地淋着雨。我看完火车头看守车,心情复杂,无以言表。双手抚摸着守车车尾湿凉的门把手,分明感觉到了岁月的无情。
森林小火车,已经退出了历史舞台。林区人已经渐渐习惯了森铁淡出了视野的生活。日常的话题中也很少提及森铁了。
我在小镇上漫步,远处是若隐若现的长白山,秋风已经潜入桦树林,无边的红叶随风晃动,纷纷扬扬,满地都是来不及拾起的故事。
昔日森铁的故事也不能拾起了吗?
五
兴隆也许是个特例。据说,兴隆的森铁不仅没拆,而且还要发展。兴隆拥有森铁线路近四百公里。
若干年前,我专门到兴隆探访森铁。这条窄轨铁路,环绕小兴安岭南麓,横跨巴彦、木兰、通河三县,途经二十四个站点,九个林场所,七十二个村屯,不仅在林区经济发展建设中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而且是巴、木、通三县城乡沟通的重要交通工具。
森铁也曾是兴隆林业经济发展的命脉。然而,无论怎样,随着林区大禁伐的一声令下,森铁无材可运正在成为不争的事实。不过,兴隆林业局有见识的人并未消极,而是以变应变,很早便提出了利用森铁开发兴隆森林旅游的构想。
早晨7点半,我登上了森铁专列。从兴隆出发到二合营林场,专列整整运行了四个小时,沿途景观颇具北方林区特色,林海雪原,风光着实迷人。而对我来说乘坐森林小火车进山采访,这本身就是件极有诗意的事情。
兴隆森铁线路两边的旅游资源十分丰富,如尚未开发的原始林群落,穿冰冬钓的香磨山水库,东北虎出没的八砬子,终年积雪的小兴安岭最高山峰平顶山……一个一个的风景区既是相对独立的,又因森铁线路而有机地连在了一起。
可惜,后来我听说,由于种种原因,兴隆的森铁旅游终究还是没有搞起来。如今,仅剩下兴隆林业局至东兴站一段的森铁还在运营,每天对发两班车。我闻之,久久沉默。
在长白山林区,我遇到的临江林业局局长陈志倒是信心满满。长期在林区工作的陈志,对森铁怀着深厚的感情。他告诉我,风景是一种边际文化信息,而旅游则是寻找边际信息的过程,森铁则恰恰保留了这种边际信息。大口大口喷着蒸汽白雾的森林小火车就是这种边际信息的载体。他说,临江林业局将要恢复一段五公里的森铁线路开展森林旅游。
在临江北山公园,我看到一辆破旧的老式蒸汽机车上,正有几个工人在上面涂漆。相信用不了多久,它就会喷云吐雾地重新运行了。
在日益商业化的今天,即将消失的东西往往呈现出别样的价值。对今天的青年和中年人来说,“旧”恰恰是“新”,是未曾经历过、感受过的全新的人生情感和视觉形象。
在东北林区,喷着蒸汽白雾,吭哧吭哧喘着粗气的森林小火车日趋稀少了。这正昭示着那个辉煌的伐木时代的终结,代之而起的是一个全新的资源培育时代。
林区的城镇均是在开发者的脚步和伐木人的号子声中诞生,并随着森林小火车铁轨的不断延伸而发展起来的。横道河子、兴隆、铁力、朗乡、双丰、桦南、绥棱、柴河、二道白河、大石头、临江、桦树、闹枝子……这些早先只有猎人和皮货商们才知晓的名字,谁能说它们现在不是以城镇的意义而存在呢?有人说这些城镇都是用森林小火车运来的。仔细想想,也不无道理呢。
我相信,那些关于森铁的记忆,将成为林区人生命中最温暖最津津乐道的部分。
我离开长白山林区的那天早晨,天空飘落下头一场雪,纷纷扬扬。空气中弥漫着雪野的鲜味,走在积雪覆盖的森铁轨道上,深一脚,浅一脚,咯吱咯吱的响声,富有韵感。
想起一首诗:“每一场雪,都覆盖了过去。失去希望的人可以获得启示和重新生活的勇气。每一场雪,铺展开的都是未来。”未来在哪里?未来不在远方,而在脚下。因为脚下即是走向未来的起点。
此刻,在森林的上空,在我的耳畔,仿佛回荡着小火车的汽笛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了。呜呜——呜呜呜——!
版式设计:蔡华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