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瞧这心思
(一)
月黑、风平,夜未静。
天空下的气氛很诡异。这诡异的气氛里,能瞧得见的只有三栋五六层高、破旧的居民楼。这居民楼除了大面积脱皮、钢筋外凸以外,倒也没啥特别。如若只是这样,倒也不会让巡逻的老卢心里犯嘀咕了:你说这大半夜的,三单元二楼的老太太咋还不睡呢?
老卢年过五十,东北人,是‘幸福小区’前年才招来的保安。东北人都直爽,有事没事爱拍胸膛,张口就爱说‘削你丫的’,但老卢不同,老卢说话慢条斯理,在人面前从来不说脏话。但这慢条斯理的人爱琢磨,这一琢磨起来,容易从一件事想到另一件事上去。但琢磨归琢磨,不是自个儿的事儿他可不会瞎搀和。但今儿却不同,他喝了酒。东北人好喝,‘咕咚、咕咚’灌上两斤,不醉。这喝酒的本事老卢倒没落下。但他这灌上两斤跟大多数东北人又不一样。东北人喝酒是用碗,手一端,‘咕咚、咕咚’洒的脖子里全是酒;而他不用碗,而是用三钱的酒盅,一点一点抿着喝。领导念他都五十多岁了,又是一个人挺不容易的,就允许他,只要别碍了事儿,就适量的喝点。老卢感恩,没啥事儿也从不无故休班。同时,他在心里还捏着分寸:人家是看你一个人闷,才让你喝的,你可别碍了事儿。所以这喝了点酒也很平常。但今儿又不同,不同的不是他少喝了酒或多喝了酒,而是不同在时间上。
以往老卢是晚上八点上班,这八点之前可有些讲究,一半的时间留给睡觉,另一半则留给生活上的琐事跟喝酒。因老卢喝酒不是大口大口的喝,而是抿,所以老卢把喝酒的时间定的长了些,从下午五点就买上点白菜、茄子、豆腐来个‘大乱炖’,或者买上半盘花生米炸了,放在嘴里‘咯嘣咯嘣’的当酒肴。今儿老卢开始喝酒时都七点了,这七点开始喝酒,倒不是说又跟以前一样,家里没酒了,要跑出五里地去买酒或是有啥事儿给耽误了,而是因为今天他轮休。说起这轮休,是因为十几天前又来了一个老董,老董四川成都人,不满五十,个不高,腿脚麻利,一张嘴一口黄牙,牙缝里总能蹦出‘恁个瓜娃子哟’的话来,甭看老董才来了十几天,但跟老卢的关系还混的不错。这人关系好,就容易走的近。但老董跟老卢与别人又不同,他俩走的近,不是因为关系多好,而是这‘幸福小区’就这么俩保安,主要是为了说说话儿,但虽说是说话,也不全是为了说说话儿,在说话之余都藏着心眼儿:既然是同事,那万一有啥事需要帮忙,能办的还能不办?
老卢的酒刚喝了半个钟头,老董就来了。甭看老董是四川人,比东北人喝酒都实在。他坐在老卢出租屋的条凳上,抄起酒盅就自斟自饮了三盅。老卢看看老董,老董的脸上红涨涨的不说,还斜歪起了嘴。老卢知道这是老董生气了,这老董生气跟别人不同,别人生气,往往在尽量不动手之余,逞口舌之利;可他生气,既不动手也不爱多说,就会咧嘴。老卢看到这儿,也顾不得心疼酒了,忙问:“兄弟,你这是咋了?”
老卢不问还好,这一问让老董又猛喝了三盅。老董喝完酒,啧啧嘴,“老哥,老子今儿个栽咧”
老卢知道,这老董喜欢搓麻将,还掺带着赌点小钱,今儿肯定是赔了钱。但老卢想错了,老卢今天照样去搓麻将,还赢了不少钱,只不过是赢回来的钱里有三张假二十的。即使有几张假的也不打紧,毕竟是赢了钱。可老董却高兴过了头,用那几张假二十的买了一条‘红塔山’的烟。买了是买了,可老板还没等他走出门,就叫住了他,说钱是假的。老董接过钱瞧了瞧,随手给了自个儿一个耳光:这龟儿子,竟敢骗老子。既然都知道了是假的,再换三张不就得了?可老董摸了摸身上,就只带了这些钱。那也不打紧,今天没带,老板又不赊账,那先把烟还回去,再来买不就行了?可那条红塔山的烟,就在刚接到手就让他给拆了,这一来没带钱,二来烟又拆了,这就使问题复杂化了。“老板,老子今儿没带钱,恁看能不能——”
老板姓孙,长得肉墩墩的,往地上啐了一口,说:把烟放下。
老董乖乖的把烟放在了柜台上。
“没钱,是吧?”飞起一脚踹在老董的肚子上。
老董躺在地上蜷缩着,孙老板接着踹:想赊账,是吧?看我傻,是吧?我让你赊,让你赊——
最后把老董赶出了烟店,孙老板又往地上啐了一口:娘的,你一个外乡人还这么横,敢在我面前称呼老子,娘的——
(二)
老董的遭遇,老卢也心里不是滋味。可他这心里不是滋味,倒不全是同命相怜,更多的是这老董喝起来没完没了,老卢是心疼酒。可心疼归心疼,他却不好发作。正好这时,放在床头上的闹钟响了,老卢走过去拿起来一看,心喜:兄弟,今儿你值班的点儿可到了,不是当哥的心疼酒,是咱不能光顾着喝酒这玩意儿,工作这玩意儿可马虎不得”
老卢有些得意,在他想来,老董肯定说几句客套话就去上班了。这事儿老卢是有把握的,这把握在于,在这十几天的‘混熟’当中,老卢是说啥算啥,老董只有点头的份儿。可这次老卢的把握却错了,老董非但嚷嚷着说不去,还要让老卢去。更可气的是,老董还要在老卢家喝完了酒再回去。
这话挺气人,老卢虽是心疼酒,但他也是逮事说事,毕竟也是为他好。再就是,你心情不好,让别人顶你去,你却在别人家喝酒,别人的心情就好了?老卢的心里明着理儿,可嘴上却说得很实在:兄弟,这忙哥一定得帮,但赶明儿俺外甥从俺们那疙瘩来,你可得替俺去县城里跑一趟”
老卢的外甥来看老卢是买票直达的。老卢这样说,是想让老董知难而退。从县城到他们那儿一百多里,加上路难走,骑着三轮摩托车来回得三个多钟头,这还不是关键,关键三轮摩托车是单位的,油钱可得自己掏,这三个多钟头算下来得一百多,老董的工资一天才八十,怎么算怎么不划算。老董这个人话不多,虽谈不上精明,可也从不吃亏。这事儿是老卢从吃饭的时候发现的,他抢肉片吃,就从没抢过老董。但老卢又想错了,如果老董没喝酒,有人找他办事儿,他定会推辞:老子可不能撂下了活儿,撂下了活儿还不让龟儿子给骂死?可他现在喝了酒,也不全是因为他喝了酒,他是因为挨了打心里憋屈,酒没多喝,自己却冲劲上头,醉了。于是,他醉醺醺地说:行嘞,这事儿老子给你办。哪个龟孙不办哪个是龟孙——
一句龟孙让老卢不吱声了,也不全是因为一句龟孙,还因为这马上就到点了。说是马上到点了,也不全是因为这马上到点了,还因为那温上的酒才刚开始喝,还有一大半呢。不过,老卢这人有个习惯,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该工作的事儿绝不会让生活上的事儿给耽搁了,就比如现在的喝酒。但老卢还有个习惯,如果觉得事儿重要,他会在心里安慰自己。这话是这样在心里说的:以后,谁还用不着谁呢?
但今儿老卢的宽慰有些说服不了自个儿。这说服不了自个儿还是因为酒,说这酒倒不是说它好喝或者贵,而是这酒得来的不容易,是从东北老家托人捎来的,这托运可赶上了乌龟速度,整整半个月才从东北运到他手里。所以他都舍不得喝,他舍不得喝也不全是得来的不易,还因为这酒是家乡的特产,闻着香,就是看着也亲切。他这一琢磨心里犯嘀咕了:看老董这鸡巴玩意儿,俺这酒是保不住了,俺得想点办法才行——
老卢想办法的目的是为了让自个儿多喝点酒。搁在以往摊上这样的事儿,他定会慢条斯理地说事因、讲典故,可今儿他没法慢条斯理。他没法慢条斯理倒不是因老董在一盅接一盅地喝,把他急坏了;而是这上班的点儿眼瞅着就到了。这老卢一旦慢不下来,脑子就容易犯迷糊,这一犯迷糊,就容易冲动,这一冲动,就会由着自己的思路来。他是端起酒盅,连着喝了十几盅。喝完,嘴一抹,走了,留下咧嘴的老董在‘咯嘣咯嘣’的吃花生米。
(三)
这酒不算啥好酒,但特醇。这醇酒除了浓香以外,还有个特点是后劲特别大。这时,老卢打了几个酒嗝,眼前开始犯迷糊。但老卢喝酒犯迷糊跟别人又不同,别人一犯迷糊,要不坐下喝点茶醒醒酒或者看着谁不顺眼就去找茬打架。而他不会这样,他容易心急。但他这个心急跟别人又不同,别人心急是要从心里发出来,而他心急是窝在心里。说白了,别人心急会掏心窝子,而他心急会越发的胸闷忐忑。这眼前老太太的事儿已挂在了老卢的心上,他晃晃悠悠的走到三号楼的门下,本来想喊,可张了张嘴一口的酒味,冲的自己差点又懵了圈。只好‘梆梆’地敲起了铁门。
按常理来看,按门铃才省得麻烦。可这‘幸福小区’的三号楼在前年就坏了门铃。这坏了门铃按说该换,但一直拖到现在都没换。这没换倒不是因为物业没钱或者没人投诉,而是这些楼层马上就要拆了,领导认为,为此多浪费一个门铃完全没有必要。老卢敲的声响不大,但老卢觉得,二楼的老太太一定可以听见。
二楼的老太太姓张,年过七旬。为人很和善,年轻的时候曾上过战场抢救过伤员。在当时还受过嘉奖,有‘巾帼英雄’的美称。张老太太戴着老花镜、手里捧着一本《儿童诗歌三百首》的书坐在客厅里的皮质沙发上。张老太太为人好学,年轻的时候就爱读书,到了老年,还一直保持着这个习惯。但今儿却有些不同,这有些不同,不是说她读得书与以前不同,而是她读书的习惯不同。这人一上了年纪,就容易把事儿赶早处理,以前读四五个钟头的书,现在顶多只读两个多钟头,过去读‘马恩列毛邓’,现在只读儿童文学《儿童诗歌三百首》,时间少了、书籍换了,可每天只有吃过早饭才去看书的习惯却从没变过。看她‘哗哗’翻书的手,有劲,但眼却瞄着外面,明显是心不在焉。这可能是张老太太失眠的毛病又犯了,她最近经常失眠,事由只有一个:老伴走的早,儿子常年在外面,她是想五六岁的孙子了。但今儿的失眠却不是因为想孙子,而是一晚上给折腾的没敢睡觉。这折腾不是她折腾,而是别人折腾,她跟着遭了秧。
“睡下了?嘿,这几个兔崽子可真能折腾!”
“啪——”
像是玻璃制品破碎的声音。
“哎,这几个兔崽子可真能折腾!”
声响是从二楼的天花板上面传来的。透过天花板,一地的碎酒瓶,没错,这证实了‘啪’与玻璃制品有关。屋子里算不得漆黑一片,有三个萤火光点在不时的上下移动,原来是三支‘孤独的烟’夹在手指间,在默默地燃烧。
脸是认不清了,认不清脸倒不是因屋子里黑,而是那三张脸个个肿得像猪头,估计连他们老妈都不准认识。好在还有声儿,声音倒是不小。这也难怪,三张嘴,一个话题,声音想小都难。
“庆才、培根,咱们打也打了,娘也骂了,推过来推过去,到头来,还特娘的要回到原点上。咱们既然赔了个精光,要想再起来,咱们先得熬下去,这熬过去的办法还是凑钱”肖飞虽捂着腮帮子,但话倒说的挺流利。
“凑钱就凑呗,这次咱们得有啥说啥,可不准再藏着掖着了,免得再闹的这样,一肚子不痛快”王庆才有些气,刚才就是为这事儿吵了起来,接着动了手。
“是不能藏着掖着了,但首先你俩可不能再说啥理了,听着别扭”李培根也为刚才的事有些来气,他气不是气‘歪理’,而是他气他俩为了几个钱,竟然会跟他大打出手。
但他的生气跟肖飞、王庆才生气又不一样,他们气的是,既然都是一块儿光屁股长大的,他就不应该小气,这不是因几个钱的事儿,而是眼里有没有拿他俩当兄弟的事儿。
(四)
这事儿的起因发生在前几天,事儿不大,也没啥蹊跷,无非是家底败光,想从自己仅有的私物里筹点钱。可这筹钱有筹钱的技巧,一件私物说它贵重倒不在价格上,而在于意义;同样,一件私物说它不贵重,却在价格上能说得过去。这就是问题所在了,李培根的怀表是前年他从二道贩子那里淘来的,找人鉴定说是瑞士的,就那刮了漆的破样还值二百多,肖飞跟王庆才也是拿出的怀表,不过,他俩的怀表加起来才一百多。怀表虽然便宜些,但怀表对他俩却挺重要。肖飞的怀表是前女友送的,而王庆才的怀表则是他过生日的时候,以前在一块上学的室友给买的,说白了,纪念意义比较重要。可问题在于,这意义在李培根那里换不来价值,这就让他心里不平衡了。于是就说,“啥?开啥玩笑,咱们是急着用钱吃饭,就凭这个,那可不行!”
这话多少有些伤人。可跟眼下的伤胃比起来,肖飞跟王庆才还是觉得后者比较重要。所以,掏心窝子的话说了一大堆,还真把李培根给说动了。可过了一天,李培根就觉得不对劲了,他觉得不对劲,不是觉得吃了太大的亏,而是自己明明吃了亏,他俩却装作不知道,还摆出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这就让李培根受不了了,关键不是说在钱上吃了多大的亏,而是吃亏在态度上。于是,他也动了一个心眼,把卖怀表的钱藏起来一百。这事儿肖飞跟王庆才没怎么在意,毕竟是卖东西,市场价波动的很厉害,只当是就卖了这么多。
可就在今天,李培根在找工作回来、脱外套的时候,钱从开了缝的口袋里掉在了地上。钱掉在地上不打紧,可偏偏掉在了肖飞的跟前。掉在肖飞的跟前也不打紧,说一声捡来的,谁也拿他没辙。可李培根只是捡起钱来装在了兜里,并没有出声解释。他没出声解释,这也怪肖飞只眼睁睁的看着他,没问。这就牵扯上语言逻辑了,一问一答才叫对话,既然都没人问,可让他怎么答呢?
不过,这也不全是问与答的事儿,这事儿搁在以前,李培根起码会愧疚,这一愧疚就容易抹开面子开口。但今儿却没开口,是因为找工作找的太揪心,倒把愧疚这回事给忘了。这揪心不是说工作多么难找,公司多么鸡贼,工作还跟过去没啥区别。只是他的心态还没有调整过来,以前在工厂里工作,磨合的没点脾气;不过,就在前段时间,他仨合伙开了家销售健身器材的店。这店虽然在金融危机未到来之际就关门大吉,但好歹也让他仨过了几天剥削阶级的瘾。这瘾头来的快,走的却慢了些。刚直起腰来却不舍得弯下,这让别人怎么看他?难免会自个儿招自个儿的不痛快。
一个等着解释,一个却不想解释。这就使问题严重化了,这问题的严重还在于,同样一件事儿,思路却拐着两道弯,这两道弯是越琢磨越长,难免就坠得嘴巴里的口气有些冲。肖飞:钱哪来的?
李培根:要你管。
肖飞:不要俺管?这钱是不是你藏的?
李培根:俺没藏,钱就在俺的兜里放着。
肖飞:喔,卖表的钱?
李培根: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钱俺可多交了不少,还想怎样?
这话一出,肖飞才彻底急了:妈拉个X,有钱还藏着掖着,咱们到底过心不过心?
肖飞上去就是一脚。
李培根也急了,他急不是急肖飞动了手,而是急肖飞的话,既然过心还会因两句不和就动手?况且这两句不和还是因为几个钱的事儿?!
李培根拍了下屁股上的脚印,跳起来去掐肖飞的脖子,俩人就这样打了起来。这时,王庆才也回来了,一进屋,看见地上搞得一团糟。他赶紧一边劝架,一边问咋回事?问完后,这架没劝开,倒把他给惹急了:妈拉个X,有钱还藏着掖着当鳖孙。他也加入到混战行列。
王庆才个子不高,平时看着也挺谦和,然而,这发起脾气来,脸上的肉块像是打上了鸡血,蹭蹭的往外冒‘血汗’。这为数不多的鸡血症状会出现,定是有啥事儿把他给气坏了。也是,作为过心的兄弟,哪能这样不过心?
不过,这事儿只是赶上了火点,并不是症结的关键所在。这罪魁祸首还得提找工作,他呀,‘公子哥病’也没好,这找工作的事儿也是一百个不顺,这一百个不顺还真不是夸张,而是面试的次数真的接近这么多,碰了一鼻子灰也就罢了,这些面试单位这儿一个,那儿一堆,搞得他找不到北。等到他找到了北,才发现走的实在是够远了,更可气的是兜里没钱了。就这样,这面试总共才用了四五个时辰,他这‘打道回府’却足足用了半天,没错,是整半天。这本来是活该自个儿倒霉的事儿,却因知道了李培根私藏钱的事儿,这让他如何不恼火?“要是早把这钱拿出来,俺会遭这些罪,还特娘的过心兄弟,呸——”这越想越生气,连走路走的腿软都给气忘了,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劲,上去就给了李培根一拳,把他打了个趔趄。
(五)
这二比一,优势就很明显了。胳膊怎么能拧得过大腿呢?但咱们有句老话说的好,狗急了还跳墙呢。李培根倒没有狗跳墙的本事,但却把他给逼急了。这人一急,容易头脑发热,这一旦头脑发热,自个儿会干点啥,也只有老天爷知道了。不过可以肯定是,客厅里能扔得动的家具无一幸免,全部都成了他的救命稻草。
“砰、啪、哐当、刺啦——”
这些声响在李培根错手把节能灯打碎了之后,不时的轮番响起。在漆黑、混乱的屋里,三个人都成了睁眼瞎。成了睁眼瞎也不打紧,关键是三个人扭打在了一块。这一扭打在一块,脸就成了靶子。他一拳,他也一拳,他还一拳,好在是打在了别人脸上,待打累了,三个人的脸都肿成了猪肝。这才有了刚才的休战协议。
肖飞刚才还不觉得李培根的话在理。这打了一架,倒让他觉得在理。但他觉得在理,倒不是说‘歪理’的事儿是他自个儿的事儿,根本不值得炫耀,而是他自个儿在炫耀的同时,忘了顾及别人,也不是忘了顾及别人,是压根自个儿就没弄明白自个儿的处境,都等米下锅了,还扯啥狗屁情义。如果他只是说,“眼下熬下去才是最紧要的,谁都别扯那些没用的了,赶集收拾收拾这个摊子,明儿再卖一点,还得凑点钱用”可他又多说了一句,“至于这一百块钱,是祸头,这钱没法分,全当算是今晚的损失”
李培根瘫坐在地上,想站起来,一撑胳膊浑身疼,这疼还不是站不起来的原由,主要是折腾了快一个钟头,累得没劲了。他乍一听,觉得在理,毕竟是摔了一摊子,自个儿也有错在先,要是早点说开,至于搞得这般狼狈?可他一细琢磨,觉得不对劲了,这不对劲倒不是说这错误全摊在他的头上,他想再掰直过来。而是屋里这摊损坏的家具都是从旧货市场淘来的,根本值不了几个钱。那剩下的钱,咋没了说法?这就不是对事儿有意见了,而是对人不满意了,“肖飞,再卖点东西我没意见。但这到底是几个意思?就这样完了?”
“啥几个意思?”肖飞有些懵。
“揣着明白装糊涂是吧?钱,钱的事儿”李培根有些急了。
“钱,啥钱?喔,你说这啊,”肖飞在黑暗中抖了抖手里的钱,“培根,不是刚才说了嘛,全当算是今晚的损失,这你得放心,这钱一定花在实处”
“就几个破茶碗、几块茶几玻璃,还要这么些钱?”李培根如果只是疑惑,肖飞定会摸着下巴考虑考虑,但他又说,“别是你想把多余的钱私吞了吧?”
这话没人爱听,肖飞是真生气了。但他生气不是因为话说的气人,而是他从这话里看出李培根太斤斤计较。一个人小气没啥,但你不能小气到把别人也想成都跟他自个儿一样,这就让人心里不痛快了。这一不痛快,肖飞也急了,但他急了不是为了证明自个儿无辜,而是想到了以前李培根的小气。他说,“俺私吞?前几次买豆腐剩的钱,谁给你要过?上次你为了省三块钱,跟卖大葱的大爷吵了架,要不是俺俩给了钱,你现在还能好好的坐着?”
从这一件事扯到另一件事上去,算是好事也算是坏事,这取决于有时。有时大家欢欢喜喜的倒没啥,可有时,就比如现在,有了些火药味,情况就变得不妙了。
这一下子,李培根也急了。“妈拉个X,过去的事儿你还没完没了了?”
又说,“当初真是瞎了眼,跟着你出来混”
眼见又要打起来,平时不爱说话的王庆才插话了,“行了,行了,都是大老爷们,就别计较了”他不劝还好,他这一劝,又让肖飞跟李培根听成了另一层意思。
李培根觉得王庆才的话拐着弯儿,王庆才表面上让他别计较,其实是在说他太能计较,这一计较倒显得娘了,显得娘——嘿,这是在说他不是纯爷们儿。
而肖飞则认上了这理儿,是爷们是汉子,就得活出个骨气来,这一旦松了口,想再捡起来就难了。这不为别的,只为赌这一口气。
这样一来,话的矛头转了向。李培根说,“庆才,说谁娘呢?你丫才娘呢”倘若只有这么一句,王庆才也不会恼,可他在这后面又加了一句,“你丫倒不娘,可你娘倒是个真爷们儿”
王庆才的娘长得很敦实,人黑声线粗,颇有男人遗风。背地里别人没少取笑他娘,这也成了他的忌讳。这也是,因小气那件事扯到他娘这件事,从为人换成了人身攻击,这矛盾便又复杂了。
“培根,你敢骂俺娘?”王庆才急了,他急不全是急李培根讥讽他娘,更主要的是因好意变成坏事,这让他觉得挺无辜。这挺无辜在眼下还没心情解释,由着性格来,只会越描越黑。
于是,他深喘了口又说,“咱兄弟的事儿,扯家里干啥玩意儿?”如果话只到此,也不会生太大的麻烦。可王庆才梗着脖子,又气哼哼地补了一句,“就是说你娘怎么了,这次的事儿还不是因为你才搞砸的?沾便宜,你就不会先动动脑子?”
(六)
再次由这件事转移到做生意失败的那件事上。这不是偏移了话题,而是正巧抓住了正点。原来,他们的健身器材店刚开业不久,就面临着一个大的问题——没客源。这也不能怪他们三个盲目,同在一块开这种店的不下三家,家家卖的火爆。至于他家没客源,还不是说他们不懂行情,恰是他们太懂行情,多少钱进的货,再多少钱卖,中间有多少利润,何时打折,何时推广,都考虑在了其它店的前面。可他们只懂其一不懂其二,只懂得行情却不懂得处事,这难免会招人嫉恨。
也对,就拿臂力器来说,别人卖一百五到一百八,可他们却只卖一百三,这中间却还有很大的利润可图。按说,自个儿开店,爱卖多少就多少,别人管不着,可这管不着是说你赔钱行,有利可图的话,那就得价码一样才行。别人也找过他们,说他们这是破坏了规矩。但他们仨也不傻,他们本身底子薄、客源少、货物比其他几家又没啥特色,要是还按统一价,那早晚得挤死。所以,仍然我行我素,走自个儿的路。这一下子气坏了其他店家,这店家虽是气坏了,但却没把修养气坏。他们不会在犯法的事儿上动手,而是在货物利润上动手。同样还是卖原来的那个价,不同的是他们会‘兜销’,术语叫作捆绑销售。这就好比你买他们的臂力器,他们会免费送你一副手套一样,都是看得见的便宜。
他仨也想学他们那套,不过,想了想,还是打消了念头。这打消了念头,不是觉得这个方法不行或在事上认怂了,而是跟他们耗不起。同样是开店,可他们几家店却把货物合并在了一块儿,这合并里面可大有讲究,就单说进货吧,你单独进一种商品,价码要高得多还在其次,更主要的是有些商品只送不卖。为何会只送不卖?得看你进货的数量,把数量当做了一个坎。为何要这样,谁也不傻,为了钱呗。这一同仇敌忾的行为倒因他们的共利益、共风险带动了商机。而他们仨,这几年在工厂里打工的钱都搭得差不多了,就是想试水,也没后劲了。就这样,拖了一段日子,拖得他们连拉肚子都拉得没了油水。正在他们一筹莫展的时候,有一商人找到了他们。
这商人是个小眼睛的胖子,做护肤品的,都是保健一类的,跟他们也算是拜的一个祖师爷。这胖子比较热情,他这热情不是说他对人热情,而是对生意热情。自从知道了有这么一个店,胖子是三天两头的往他们那儿跑。他到他们那里去倒不是推销护肤品,是真的要买健身器材。不过,他的买,是要连店一块盘下来。这买东西就买东西,咋还连店都要盘下来?
肖飞跟他打听,胖子的话倒是实在,他说,这段日子,我瞧着你们的店这么冷清,生意不好做吧?听哥的,一口价,至少让你赔不了钱。
肖飞还是那句老话,为啥呀?胖子站在店铺口,拿着一款护肤品指着远处的一排健身房说,为这个!肖飞明白了,这附近没卖护肤品的,这是既要往外‘出油’,又要往里‘补油’啊,肖飞拍了拍自个儿的脑袋瓜子,当初俺怎么就没想到呢。这好主意从他的脑袋里过了一圈,再拱手相让,确实也让他不舍,但形势在那呢,再卖不出去,这噌噌上涨的房租跟火气,也让他们快受不了了。
这是一件很无奈的好事。但即使无奈,倒是保证了‘好’这个字眼的质量。中国人讲究:吃亏是福,况且有人兜底这也算不得吃亏。但好事会忍不住多琢磨,这就往往会过了头。当时管财务的李培根就坐不住了,他坐不住倒不是要趁着甩卖再赚一笔,而是这天天对账,天天亏损,扰得他心神不宁。初次做生意就出师不利,这以后——他是越琢磨越忐忑,这不在盈亏多少,而是在‘口彩’上就跌了信心,一旦跌了信心,这心里就有了坎,久了,病根算是落下了。但他落下病根跟别人不同,别人落下病根是再提起或者遇到的话才会发作,而他呢,从嘴上嘀咕到心里,这倒霉的‘症状’不摘除,他是觉得片刻不得安宁。这心静不下来,李培根便活跃着心思,开始想办法,他打起了最后一笔压箱底的主意。他跟肖飞、王庆才提过,他俩是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都忙着在清理货呢,谁也没搭理他。
李培根骂了声‘姥姥’,便私自将最后那笔钱拿出来,又进了一批健身器材。他的算盘倒没打错,就这么一倒手,亏损的钱又都会回来。而且,胖子又没有看他们店里的账单,有多少货还不是他随便填单子?这事儿本身没错,错就错在他进的货,让胖子给撞了个正着。这一下子胖子翻脸了,他翻脸不是在乎那俩钱,而是做人的道理:诚信,诚信懂不?胖子张口闭口就讲诚信的重要性,讲着讲着转了弯;你们不守诚信简直太可恶了,连这个地方的风水都给弄坏了,你们说,你们缺不缺德?
(七)
这又是一件扯不清的事儿,但可以扯清的是,货物,胖子是不要了,他腆着肚子走了。这一下他们仨可傻眼了,傻眼倒不是胖子走了,到手的钱就这样溜了,而是房东这会儿来收房租了。按说收房租没啥可怕的,但这没啥可怕的是八九十年代,那会儿做生意还是新鲜事儿,而现在做生意的遍地开花,房租要是开不到宝马的价,这也是新鲜事儿。房东大爷腆着个肚子,一口一个谁都不容易,但概不赊账这句行规,也腆在他的肚子上。没辙,也只能该抵押的抵押,该低价处理的低价处理。至此,这件事儿告一段落了。
然而,这次又让王庆才提起,还把责任全推在李培根身上。李培根一听这话急了,但他急不是急这事儿不怪他,他意识到也确实怨他自个儿太大意,该怪他。不过,这怪他太大意行,不领他的好意也行,但就是不能说这事儿是他要沾便宜,他虽是有时候爱斤斤计较,但这次却不是为了沾便宜,是为了捡信心。不过,他认定不是为了沾便宜,而王庆才却认为他是为了沾便宜。同样又是一件事儿,你还没法解释,这没法解释不是不能说,而是各自的观念早已入主成型,一会儿半会儿的解释,它还通不了。
结果,刚缓过来的劲儿又用上了。
“啪、哐当、砰——”
这次的劲儿小,闹出的动静也小了许多。然而,‘月黑、风平、夜未静’是指的这片区域。提起区域,能搅动的大地不得安宁的,唯有工厂里的机器有这个本事了。不过,附近的工厂也都识趣,在居民们的再三投诉下,一旦到了午夜,就不敢再开机器了。因此,这居民楼上的声音虽小,却在这寂静的夜里给放大了。
这放大没急了首当其冲的张老太太,倒是先急了楼下的老卢。老卢‘梆梆’的敲了半个时辰,酒劲没过,反倒更迷糊了。但喝酒的人都清楚,这喝多了酒啊,腿脚是不听使唤,但脑袋可清醒着呢,这清醒往往还带着一股子劲儿,一股认理的劲儿。
三楼上的‘摔砸声’再次传到了楼下,老卢住手,侧着耳朵听听。没错,还是有声响,走了十几米远,听听,没声。再折回去听听,“喔,原来俺没听错啊,还以为俺喝多了呢”老卢又探着头瞧了瞧,“整个楼就这老太太亮着灯,她这么大年纪了,这是要干啥?”
老卢不想还好,这一想倒把心中的那种不安给提到了嗓子眼上。本是想上去打声招呼,探探动静儿,到了此刻,性质变了,变成了刻不容缓地救人了。一件事儿,两种态度,那事儿的结果就又变了。
由‘梆’改为了‘砰’,老卢的手劲加大了,手掌都变成了红色儿。这还不算,他敲了一会儿,楼上一来没应声的,二来‘噼里啪啦’地声响反倒是更大了。这样一来,老卢更急了,他急倒不是急老太太的安危,而是急自个儿无用。这事儿要搁在以前,他定会先回去找领导,再一块儿来解决。可问题是他喝醉了,喝醉了的人他只会觉得自个儿了不起,别的根本不会考虑。这门敲了半天,干着急也没法,但他却有了冲劲儿,也不是有了冲劲儿,而是认上了冲劲的理儿。这有了理,哪还管得了别的?他是连砸带喊的耗上了。
二楼很嘈杂,张老太太闭着眼倚在沙发靠背上。那本儿童读物放在她右边的沙发上,呼吸很均匀,像是睡着了。也是,人上了年纪,身子骨熬不住折腾,睡着了也很正常。不过,张老太太只是闭着眼,根本没睡着,这没睡着不是乱的睡不着,而是吓得睡不着。而这吓得睡不着,倒不是说楼上的肖飞他们打架或者楼下满嘴跑酒话的老卢吓坏了他,而是这人一上了年纪,除了神经衰弱外,还容易触景生情。这‘锣鼓喧天’的场面又让她想起了打鬼子的岁月,到处是血淋淋地场面。没触景生情还好,这一触景生情可坏了,把张老太太的另一个习惯给打乱了。张老太太的另一个习惯跟早晨吃过饭才去看书的习惯一样,自从上了年纪,就从没改变过。
你们可能要问,午夜会有啥习惯?深度睡眠呗。按说睡眠也没稀奇的,但人上了年纪,追求睡眠质量成了健康的关键之一。所以,她特在意这个时间节点。在意到无论有啥急事,她定会坚决推诿后,埋头睡觉。这也不怪她,习惯之所以能称作习惯,是因为这是有好处的坚持。但反过来讲,坚持也有脆弱性,是遭不得一丁点儿的改变,更何况是上了年纪的她呢。
客厅里的老式摆钟在‘滴答、滴答’的走着,这声音响的不紧不缓,声声敲在她的心坎里,像是炮火在不停的响起。张老太太这会儿是越想静下来,心里越抽抽,这越抽抽,就越想静下来,终于,她想到了抑制失眠用的安眠药。
这安眠药是预备药,有时失眠严重了她就会少量吃点。安眠药放在厨房里的橱柜顶上,伸手就能摸到。张老太太拿着药,这时又有些怪自个儿的另一个习惯——不喝过夜的开水。暖瓶里的开水早倒了,这时想喝,可惜没有。老太太忍着心里抽抽,装上水,把水壶蹲在煤气炉上,打开煤气罐,点火。
水烧开要十几分钟,等着吧。可这等着也分时候。你有事儿干,这就不叫等着了,顺道就把时间给耗没了,你没事儿干,想点愉快的事儿转移一下注意力,时间也过的不会太缓。但张老太太的心里抽抽,这就有些难办了。这难办还不是说没法转移注意力,而是她虽然不想打鬼子的事儿,可生活中的那些烦心糟心的事儿却都来了。这些事儿她平时不怕,可在这个节骨眼上,却让她坐不住了。这坐不住就来了火气,“凭啥不让我见孙子?”这是在埋怨儿媳妇不懂老人的心。“凭啥?咳,我辛辛苦苦了一辈子,儿子给了你还不够,连孙子都不让见?凭啥?”老人自言自语地抹了把泪,“想想就觉得心里憋得上,咳”
张老太太想着想着就想多了,怔怔的吃了片安眠药,都忘了喝水。眼里的泪撑着红肿的眼皮,双眼微阖,泪水从眼角淌下来,不一会儿,张老太太就睡着了。
午夜天凉,张老太太在沙发上没盖点棉衣,保不齐还真会着了凉。但眼下整栋楼上的居民可顾不了这些了,二楼着火了。
(八)
这二楼着火,是三楼躺在窗台跟前的肖飞发现的。三人又打了一架,这次是真累了,打完后,三人边喝白酒边朝天花板操了一会儿娘,就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睡着了。喝酒打架时,身上热哄哄的,这睡了一觉再次醒来,不是冻的就是渴的。或者如肖飞那样,让尿给憋醒的。
肖飞身子是站了起来,人却还很迷糊。他把窗户打开,二楼的浓烟倒给了他错觉:这天儿还真是早啊,看吧,这雾可真够大的,哈,困死了”等他撒完尿提上裤子,觉得憋得上想咳嗽,眼睛还有些生疼,他也没在意,还嘟囔了声,“妈拉个X,以后可得长点心了,这酒可真、、嗝、、可真冲、、嗝”这说话不要紧,可这一打嗝却让他吸了一嘴的浓烟。这烟也不知道是烧的啥,一下子把肖飞给呛的干呕了起来,等到呕完,肖飞才算彻底的睁开了眼皮,他看着外面,心头‘咯噔’一下,大声喊“救命啊,有人要炸楼了”
这一嗓子没传多远,但对李培根跟王庆才好使。“谁要炸楼了?在哪?恐怖分子在哪?”
就这样,三人看了看窗外的烟,然后,絮絮叨叨的来到了二楼。来到二楼,三人马上就知道了问题的关键,肖飞跟李培根赶紧‘砰砰’的敲门,王庆才却手忙脚乱的打电话报警。
“砰”
三人看了看二楼的门,相互的望了望,“没开呀,咋这么大的动静?”
二楼的门没开,楼下的那扇生了锈的铁门却终于让老卢给踹开了。楼道里很黑,老卢却跑的像只兔子,他边跑边喊:“这老太太真能折腾,害的俺担心了一晚上,人咋样了?”
二十分钟后。
电视台的车跟消防车来了。记者下车,拿着话筒做现场报道。而消防人员下了车拉起水龙头就开始救火,现场的气氛十分紧张。
“广大的观众朋友们——这起火灾事故正在调查中,稍后会为您报道”摄像机里的画面摇摇晃晃,声音倒是挺响亮。
等到消防队员赶到二楼,躺在门口台阶上的李培根抓住一个消防员的裤腿,他计较的毛病又犯了:你们怎么才来呀,俺记得消防队离这儿挺近呀,接到报警到现在,得二十多分钟了吧,是不是又去接记者了?
消防员没回他话儿,他带着防毒面具,只嗡嗡的说了句,“你就别说话了,这儿,缺氧!来,给我手——”说完,抓住李培根的手搭在自己的背上,就下了楼。
四个人救人无果,反倒让门缝里的烟都给熏晕倒了。一个个面红耳赤,相继被掺背着下了楼。只是,最后下楼的老卢倒缓过劲来,在楼道里抓着楼梯扶手大声地嚷嚷:“你们这些玩意儿,别管俺呀,救人要紧,救人要紧呀”
消防员可不管这个,两个人抄起老卢,就把他抬到了楼下。老卢仍不住的嚷嚷:没听懂呀,快把俺放开,俺要救人,俺要救人”
这时,记者走到了他的跟前。“大爷,请问,楼上的是你什么人?”
“你谁呀”老卢还是有些迷糊。
“我,新闻记者。大爷,请问,楼上是你什么人?”
“这会不会喷水?你家水呀,你敢这么浪费?”老卢没应声,指着消防车大吼了几句。接着,转过身,看向身边的记者。
“俺说你这小同志,不上去救人也就算了,咋还一句话说两遍?这是要干啥玩意儿?”老卢有些急了,他急倒不是急要赶紧救人,而是刚才还迷糊,现在却让溅在身上的水给浇醒了。这人醒了,眼前又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儿,他作为值班保安能不急?按说值班也没啥,谁还没个大意的时候。但他喝了酒,喝酒嘛,平常也喝点不是?所以,喝了酒也不是主要,主要是他在第一现场,这要是还说他大意了,就说不过去了。好在他的保安服早就脱了,还不知道扔到哪儿去了,眼下开溜成了关键。
“这老头,喝多了吧?”记者看了看老卢,在心里嘀咕了句,也顾不得管老卢了,他拿着话筒,走到了肖飞他仨面前。
“呕”
肖飞三人吐了一地,记者刚走到他仨跟前,就被熏的干呕了起来。过了一阵,他才挺直腰板,半掩着嘴问:“请问,楼上的是你们什么人?
“邻居,咳,人、、咳、、救出来没?”三人摊坐在地上,吐得稍微轻一些的肖飞接上了话茬。
“正在抢救当中——”
记者说了这么一句,便不说了。他倒是想多问几句,但眼下的呕吐物却憋的他喘不上气来。于是,他走到了远处,又开始进行现场报道。
天很快就亮了,三人早早的就被带回了派出所做笔录。三人做完笔录走出派出所,又吵吵了起来。
(九)
“还有完没完了?做好事哪里错了?”肖飞站住,侧身对着他俩,首先叉起了腰。
“做好事没人说你,但你丫的昨晚上干嘛踹我?”李培根像是甩开了腮帮子,声不大,唾沫星子倒喷了肖飞一脸。
“行了,行了,还嫌不够丢人呀”‘和事老’王庆才的脸色也不怎么好,估计是刚才的笔录把他惹烦了。王庆才在别人眼里,大多数时候挺和善,但有时候也会发火。这很正常,谁都有脾气,谁也保证不了哪股气会不对头。但人吧,脾气触发点往往不同,有的人听不得坏话,有的人却听不得唠叨。而王庆才就属于后者,不过,他怕唠叨与别人又有些不同,别人怕唠叨是怕话多,而他怕唠叨是怕说的事儿繁琐。这就好比一件事儿,你嘚啵嘚啵的说不要紧,但要是有条理的说起来没完他就会心烦。因这习惯,在工厂里上班时,没少闹矛盾。
“丢啥人?这事儿可不能就这么算了,还有你,昨晚上是不是也踹俺来着?”
李培根一听丢人更来气了,他生气不是怪李培根说这话打他的脸,而是昨晚上在慌乱之中,也不知道让谁给踢了几脚,到现在胳膊肘还肿着呢!这肿着不要紧,休息几天得了,可现在是啥时候?不找工作可怎么行。他觉得胳膊肘快脱臼了,就是脸上很快能消肿,这胳膊肘能痊愈?这就有些悬了。按理说,脸好了再出去找工作,胳膊肘上有伤也藏在了袖子里,没啥。但他们仨只有初中文化,一直从事的行业也没多少技术,几乎是纯体力活儿。这胳膊肘要是真有了伤,干体力活儿能撑劲儿?这不撑劲不要紧,但他们都是二十刚出头的小伙子,能甩的开面子?到时候,那才叫真的丢人。
“你瞧你,这事儿还真揭不过去了是咋地?”肖飞也有些急了,但他这次急不是急李培根说起来没完没了,而是看热闹的路人多了,看的他有些不自在。
李培根却不管这个,他现在只认为肖飞这是在跟他抬杠呢。正想发作,身后有人喊:“培根,你咋在这儿?”
李培根有些纳闷儿,在这座县城里,认识的人并不多,是谁在喊他呢?回过头,不惊反喜,“老舅?您咋在这儿?”
老卢能碰上这个亲外甥,不光他没想到,就是李培根也没想到。老卢跟李培根一碰面,李培根就把跟肖飞置气的那摊子事儿给撂在了脑后。这倒不是他忘了,他是觉得现在再置气,脸上可挂不住了。
老卢跟肖飞、王庆才一一点过头之后,肖飞跟王庆才也点了点头,他俩识趣的走到了路旁的一棵柏杨树下,而老卢却拉着李培根找了个台阶坐下,聊起了最近过的咋样。李培根只说最近还好,至于怎么好呢,他倒没说。奇怪的是,老卢只‘喔’了声,也没再问下去,而是话锋一转,问他,培根,你咋从派出所里出来了,是不是犯啥事了?
李培根‘唉’了声,把自个儿如何被楼下的烟呛醒,如何跑到二楼救人的事儿添油加醋的说了一遍。老卢听完,问了句李培根摸不着头脑的话,“就你们仨?”
“就俺们仨——呀,不对,不对,还有一个人”
“喔”老卢张了张嘴,淡淡的应了声,接着,“你说,还有一个人,谁呀”
“当时楼道里黑乎乎的,俺也没看清,老舅,您问这干啥?”
“喔,嗯?不干啥,不干啥,听说昨晚儿闹的动静不小,俺只是好奇,想打听打听”老卢一怔,面色一松,讪讪的笑了。
老卢笑得很牵强,至少李培根是这么觉得的。但他只当这是老卢凑趣的习惯,也没当一回事儿。他是没当一回事儿,可老卢的心里却没表面上那么平静了。昨晚上的事儿,他虽是溜了,但他回去后,是越想越心惊,在心里埋怨完自个儿跟老董之后,他早早的来到派出所外探动静。这心里有事,再赶上老卢还是这么一个爱琢磨的人,这事儿就压的他喘不上气了。没想到,想了多种先探口风,再决定的可能,就没有想到他的外甥能搀和在里头,这下子,老卢觉得事儿倒好办多了。这好办多了,倒不是老卢觉得他的外甥能替他解决事儿或者事儿本身并不复杂,而是能探到口风,他的心里就有了底。这心里要有了底,想对策就能对症下药,这总好过跟个没头苍蝇似的,空有一头焦虑,到头了却无从下手。
说过这个话题,他俩又聊了一会儿,无非是‘家里人咋样了,收成如何,有空去走走’的寒暄,末了,老卢非要请李培根吃顿饭,李培根说还有很多事儿,就没去。还说,下次要请老卢。就这样,老卢跟李培根挥挥手,分开了。
(十)
李培根走的很快,跟在他身后的肖飞和王庆才只顾埋头私语,一抬头,人都走了大老远了。肖飞撇撇嘴,急了,指着远处的李培根对王庆才说,“你瞧瞧,你瞧瞧,这丫的就是爱记仇”说完,喊了声,“培根,你小子走慢点,哎,哎,听到没有”
李培根像是没听见,仍然走的很快。事实上,他听见了,嘴上还小声的嘟囔了句,“俺走慢点,你们咋不走快点?丫的,懒得理你们”说完又加快了步子。
李培根还在生他俩的气,但生气归生气,这加快了步子却不是肖飞想的那样,是记了仇才走得这么快的。而是他还有另一桩心事,怕老卢再反悔。这要是反悔了,老卢倒没啥,李培根的脸可就挂不住了。这事儿说蹊跷也不蹊跷,这跟乡村里的习俗倒连在了一块儿。到底啥习俗会让他连走路都提着胆子?这话呀,还得从请客吃饭上说起。
按说不就吃个饭嘛,也没啥。但乡村却有些讲究。这讲究倒不是在菜上分层次、动心眼,而是放在了礼节上。就好比这次,老卢嘴上虽说是他请,但到了结账的时候,李培根这个当晚辈的,能不抢着付钱?这吃亏还不在这儿,更重要的是自个儿明明吃了亏,他不仅没法说,要是这事儿在外人面前再提起,他还得腆着脸把好话说尽,不然,别人就会在背地里说他是白眼狼。
但现在,这礼节还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他身上没钱。这没钱也不打紧,老卢是他亲舅,都是实在亲戚,老卢还会计较这个?
这又是问题的关键了,是实在亲戚不假,但李培根与他的这个老舅并不过心。这关系摆在那儿,又不过心,是挺尴尬的。这尴尬一久,也不知是谁琢磨透了,总会用客气来化解气氛。这客气倒是让人觉得有礼貌,但这有礼貌的背后谁都知道,这不过是表象,一旦关系这样了,人就显得生分了。不过,生分还不是主要,主要是这种不过心的关系一旦碰上,还得像过心那样细细操持。这不仅是做给外人看的,还怕稍有怠慢会让人挑刺儿。
李培根走得真的很快。说他走的快,倒不是他把肖飞他们俩远远的甩在了后面,而是,他只顾着埋头想心事的走,差点儿把一中年男人撞到。
“不好意思”
还没等抬起头来的李培根说‘对不起’,他对面的中年男人却率先开了口,“请问,你是李培根先生?”
李培根看了看来人,有些怔,但他怔不是因眼前的人从没见过,他在外面待了几年,也没几个人让他认识,生面孔早看习惯了。而是中年男人的那句‘先生’的称呼让他有些吃惊,这吃惊在于,他从小到大还是第一次听人这么称呼他。他顿觉有种喜感涌在心头,撇撇嘴,笑了,一想这笑定会让中年男人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他赶紧止住。平色的问道,“俺就是,您是?”
“喔,事情是这样的,我从街道办事处了解到——”
中年男人微笑着打开了话匣子。原来,这位中年男人是张老太太的儿子,他自从知道家里出了事,就特地从外地赶回来。他把张老太太安顿好之后,从街道办事处了解到,要不是肖飞他们发现及时,张老太太就可能有生命危险。所以嘛,他要感谢一下他们。
莫名的成了‘英雄’,三人又听了很多感谢的话,坐在街道办事处室内的沙发上,倒有些不知所措。不过,最终,还是领了情,领了感恩的红包。钱倒不算多,每人二百,但这样的好事,还是让三人笑的合不拢嘴,这一笑,倒把先前的矛盾给搁下了。
三人走出了街道办事处的门口,并没有回去,而是到街边的摊子上凑钱买了些水果,然后去往医院,看了一下还在昏迷中的张老太太。这么做不为别的,他们觉得这好话听就听了,但这钱可不能白拿,以免心里总是空落落的,不踏实。
三人在医院里也没待多久,就离开医院往回赶。三人虽不至于有说有笑,但在交谈时倒像是有了底气,说得很感慨,肖飞说,“今儿咱们不用再卖了,留着点,备急”接着又搓着手里的钱,“谁说好人没好报呀,俺看这做好人就挺好”王庆才不语,点点头默许。李培根倒接上了话,“是呀,从小到大净掏鸟蛋、偷果园了,嘿,没想到这好事,倒也有赚头——”
“等会?这前面是咋了?”
刚到小区门口,肖飞他们就看到三号楼门口的周围,围满了人。他仨走上去一打听,刚才的热情澎湃立马蔫了,李培根忍不住骂:“妈拉个X,这还有王法吗?”
现在这年头,依法治国。要说李培根不懂法吧,他至今也倒没犯啥事儿。可眼下,他的那句‘还有王法吗’却说颠倒了。他们住的楼周围拉起了横幅,这拉起了横幅,倒不是因为火灾的事儿,为了安全起见要检修。而是经昨儿那么一折腾,这本就是年久失修的危房可遭不住见光的考验。这次还上了新闻,相关领导就更坐不住了。一个字,拆;三个字,立马拆。
但话说回来,相关领导想拆,小区业主会不管?这不打听不打紧,这一打听,他们仨顿时觉得受害人的名额,让他们仨全给占了。原来,那栋三号楼早就划入了危房行列,而整栋楼上的居民除了张老太太就他们仨了。昨晚上这么一闹腾,这不愿搬走、念旧的张老太太也不可能再回去住了。而眼下,他们仨的去处倒成了难题。
肖飞忿忿地指着楼,手指哆嗦着,“你们说,这丫的,这不是折腾人嘛,咱哥几个为了这座小城风里来雨里去的,就这样把咱们几个给遣了?”
“这眼下没活儿,也没个住处,还能咋?”王庆才接过李培根递给他的包袱,然后扛在肩上,斜着头应肖飞的话儿。
“回家,乡下虽不咋地,但起码也是咱们的家呀,根在那儿呢”李培根也叹了口气,说道。
“是啊,根在那呢,不回那儿,回哪儿?”
肖飞跟王庆才相互拍了下肩膀,彼此望了望,他们脸上的鼓励比感慨似乎多一些。
自此,‘幸福小区’沉寂了五天。五天后,又变得热闹了。
(十一)
这次热闹跟五天前还扯着关系,至于这关系,倒不是民工兄弟把楼拆了,尘烟与议论声让小区热闹了,楼还好好地,就是立马拆也得做些准备工作不是?
而这儿说得热闹是领导在训老卢和老董。按说,这只是例规,倒也没啥,一个在上面训,两个在下面听不就得了?但问题没这么简单,张老太太醒了,这老太太醒了也没啥,但嘴里却一个劲儿的念叨:这是同志们要来接我了,接我了……
张老太太的儿子听到后就纳闷了,问:妈,您这是咋了?
张老太太又把年轻时的革命友谊说了说,然后,才语重心长的说起了那天的遭遇。末了,老太太倒圆起了场,“这也怪不得他们,是我自己老糊涂了,要不是他们,我还感觉不到自己老了,唉,这老了,友谊还在吗?”说完,老太太又流起了泪。这话让张老太太的儿子既愧疚又气愤,于是把对张太太照顾不周的愧疚全部转成了愤怒,这愤怒一泄而出,首当其冲的受害者倒成了物业的领导。
领导很无辜,但无辜也得兜着,谁让他是吃这碗饭的。既然挨了骂,这股怨气憋在心里,也不是那么回事儿,眼下得找到当值的,劈头盖脸的骂一顿才算解气。可找到了人,领导还没说几句,老卢跟老董倒呛了起来。这呛了声还不是因为互相不承认,而是因为不承认后头的理儿。
话分两头,老卢觉得老董太不是个鸡巴玩意儿,那天明明是替他去的,这出了事儿,哪能一推二六五,然后,再撇下他,想撂挑子走人?这用着人的时候,脸上笑开了花,这出了事儿,就想撇清关系,哪有这样的,这不是在糟践人么!
而另一头的老董也是一腔的怨言。他觉得老卢这不仅是在帮倒忙,还觉得他这人不可交。明明是自个儿犯了事儿,你承认不就得了?又不是啥大不了的事儿,还非得拉个垫背的?气的他骂了好几声龟儿子。好在他这龟儿子是骂的发誓,否则,还真不敢保证会急了眼动手。
一个鸡巴玩意儿,一个龟儿子,势均力敌,谁也拿谁没辙。可晒了半天太阳的领导却火了,“都不承认是吧,那就都给老子滚蛋”
一句滚蛋让老卢和老董不吱声了。这不吱声也不全是因一句滚蛋,而是‘滚蛋’刚出来,领导的脸就耷拉了,看情况是真生气了。领导生气,那就得顺着他来,这理儿老卢跟老董都懂,这面皮一转,俩人都埋怨起自个儿来。
这就是人老成精的道理了,不管对与错,首先要自我检讨,然后,再就事论事。这起码让领导知道了你的态度,从而缓和了事态。然而,这招百试不爽的妙招在今儿却失了灵。领导说,既然都承认错了,那就卷铺盖走人吧!
老董和老卢懵了,既然都认错了,咋还撵人呢?他们俩是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种结果。怔了半天才共同开口问,“为啥呀?就因为这事儿?”
领导点点头,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往严重处又说了遍,只听得他俩皱起了眉头。领导说的很冒火,但心里也藏着小九九:眼下的楼马上就要拆了,解雇他俩是早晚的事儿。何况,这次赶巧了话头,何不趁此机会,一撸到底得了?这倒不是为了早做打算,而是有关于工资的事儿。如果没这档子事儿,薪水照发,奖金照开;可有了这档子事儿,奖金发不发还在其次,这薪水就是再扣一点,谁也没话说。毕竟,出了事儿,责任总得担吧,这没让你担责任,扣你点薪水,你还能咋说?
领导走了,老卢和老董是彻底地急了眼。但这眼仁红了,倒没动手,而是斜着眼瞪了会儿对方,然后,都耷拉着脸,气鼓鼓地甩手走了。
老卢回到了住处,是越想越不对劲。他捋了捋这次的事儿为何会这么倒霉。首先,他怪起了酒,要是酒没这么醇,他肯定不会喝醉;但接着他又不怪酒醇了,怪老家里的人,怪他们没啥事儿往这儿送啥酒呀,要不送酒,能喝醉吗;但想了想,又觉得不能怪老家,而是怪老董,要不是因为老董的事儿抹不开面子,自个儿会遭这份罪?他又想了想,这也不是主因。他不再怪老董了,而是埋怨起楼上的老太太,“这老太太,晚上烧啥水呀,你就是烧水,你可得顾着点呀,你是睡了,那火能跟着你一起睡么?”
“嫌俺闹腾?你不开着灯,俺能心急?俺不心急,能去砸门?”老卢越想越憋屈,但这憋屈是慢慢地琢磨出来的,这一琢磨,倒蓦地又让他换了种方法想,先前是从前边顺,现在是从后面捋。“老太太是嫌闹腾而开着灯,那就是说,在俺砸门之前就有动静儿,那之前的动静……喔,难怪俺听到了摔碎的声儿,整栋楼就住了两户,三楼是没开灯,俺就认为是二楼的事儿——”
老卢这么一琢磨,“俺想来想去想不明白,原来是栽在了这儿……”
又说,“这几个小兔崽子,可害苦了俺了,这事儿没完——”
老卢气哼哼的说完,着手卷起了铺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