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门》与我
严格意义上说,《独门》是我的第三部长篇小说。第一部《百草山》,写英雄的成长历史及心路历程;第二部《血地》写冀中抗战斗争生活,以上两部作品都是地道的主旋律,作为军旅作家,有使命感。而《独门》却让我对自己的创作进行了彻底颠覆,没有任何使命意识,完全是心灵的独白与解剖,纯粹意义上的精神回望、人生反思与道德批判。
《独门》以第一人称“我”的视角叙述了三个家族三代人命运的起承转合,沧桑裂变。小说中的主人公“我”是独门李家的孩子, 形象丑陋却聪明过人的“我”立誓要出人头地,最远大的理想就是通过自己的成人成才成事,去改变独门小户在村里受气的命运。为了实现这一远大理想,“我”从小便开始了一系列的叛逆行为,在有意无意间做了一件又一件令亲者痛仇者快的事,不仅使李家与王家的矛盾变得错综复杂、性质转变,也使李氏家族内部裂痕显露,危机四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小说前前后后追溯了上百年的历史,但主要叙事时空是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冀中平原农村,那是一个物质匮乏而精神亢奋的年代,那是一段激情燃烧、血脉贲张的洪荒岁月,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年代,由一个“怪胎”所演绎的家长里短、衣食住行、婚丧嫁娶、男耕女织、悲欢离合、人情世故、酒色财气、柴米油盐、鸡鸣狗盗、个人荣辱、家族兴衰、世道人心等等,就格外具有鲜明的政治色彩、荒诞色彩和悲情色彩。
小说中的“我”并非生活中的我,但直言不讳,确实有我的影子。我出生在一个有着十几口人的大家庭,爷爷奶奶、爹娘、叔婶儿,三个小家庭组成一个大家庭,周围三乡五里没有这样的大家庭,别人都羡慕我们家和睦。其实,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大家庭更不例外。生长在这样一个大家庭,促使我早熟,稍懂些事体之后,一进家,说什么、做什么,都要看看每个大人的脸色,生怕说错做错惹出麻烦。大家庭一旦起了事儿,就会引起连锁反应,不好收场。我从小就感觉到,这个大家庭是敏感,甚至是脆弱的,每时每刻都会发生很多故事,这些故事都钳进了我的记忆,融入了我的历史,垄断了我的精神世界。所以,我早早立下志愿要为这个大家庭的来龙去脉、起承转合写一部小说。写成一部什么样的小说呢?开始动手的时候,我想模仿《红楼梦》,那里边写了四大家族几百号人的家长里短、爱恨情仇,但很快我就发现自己有些大言不惭,那“万艳同悲”“千红一哭”的氛围我无力制造,还有那广场式的结构我也无力驾驭,后来,我读了卢梭的《忏悔录》和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我像在黑暗中摸索,忽然间被人打开了一扇窗,我的思路瞬间开阔、清晰起来。我何不写一部带有自传体、忏悔式、心灵独白式的小说呢?我所积累的原始素材完全具备这样的可能。普鲁斯特有一段话对我启发很大:“若干年后,我们回过头去或许会笑自己当初的青涩、莽撞,但是自己所做的决定绝对不会后悔的,因为‘我’就是‘我’。”的确,《独门》中的“我”青涩、莽撞、天真、玩味、叛逆,年纪不大,却做了很多让人不消停的事。他的存在,成为了一个家庭不安生的导火索。然而,他执著地奋斗、拼死地挣扎、不甘平庸地活着,他在一路成长一路折腾中获得了人生意义上的某些成功,这个人物有着复杂性、多面性和怪异性,但我不能去模仿普鲁斯特,像《追忆似水年华》一样,整个作品没有中心人物和完整的故事,一来我不是意识流或魔幻现实主义类型的作家,说确切点儿,我压根儿不是那品种。二来中国读者向来爱看故事,我必须把故事讲好,离了这一点,我就没丝毫的本事了。另外,我还对卢梭的一段话颇感兴趣:“当时我是什么样的人,就写成什么样的人。当时我是卑鄙龌龊的,我就写成卑鄙龌龊的;当时我是忠厚善良、道德高尚的,我就写成忠厚善良道德高尚的。”可以说,这两位大作家对我写《独门》影响很大,我大致确定了方向,也确定了作品的类型及表述方式,那就是用纯属于自己的声音讲述自己的故事。
这部小说从构思到完成大概用了15年的时间。这期间,经常被各种使命文学打断,写写停停、断断续续,拿不起又放不下,完成初稿之后,又用了两年的时间修改,其中包括把电子版文字发给朋友,然后听朋友谈意见,一谈就是三四个小时,我录下来,回来慢慢整理、消化、吸收。我如此重视这部小说,是因为这个题材在我内心储存时间太长,压得我透不过气来,不吐不快,又怕吐了更不快,所谓的更不快,就是怕吐不好,吐出毛病,留下诸多遗憾和顽症。我认为,无论再伟大的作家,无论如何高产,其代表作或者重要的作品,也就一两部。陈忠实把《白鹿原》视为“垫棺做枕”之作,就说明他认为《白鹿原》是个真宝,再就是断定自己以后很难写出超越它的作品了,陈忠实是明智的。我觉得《独门》未必能成为我的“垫棺做枕”之作,但就我个人的阅历积累和创作能力而言,也不会有多么大的超越了,所以我才这样看重它,用十年磨一剑的功夫去打磨它,让读者看到我辛辛苦苦的努力和孜孜不倦的追求。
卢梭曾这样表述过自己:“我的懒散不是游手好闲的懒散,而是一个独立不羁的人的懒散,我只是在爱干活的时候才干活。”实际上,我的表现比卢梭有过之而不无不及。我平时是个很庸懒的人,每天一睁眼就先看手机,睡觉前也是溜完手机才闭眼,与朋友打扑克、网上玩游戏,丝毫不吝惜时间,不爱惜身体,过后便后悔不迭,但再遇机会,仍乐此不疲。但更多时候我是清醒的、明智的。我是一个作家,靠写作吃饭,靠作品安身立命,尤其现在,使命文学不多了,应该静下心来一门心思地写自己想写的东西,必须强有力地证明自己还活着及其活着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