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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凤群《大风》:大风过后,草木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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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文艺报 | 项静  2016年12月30日07:00

历史的延伸给予人们舒展心事的平台,那些顽石、暗礁在漫长的时空中淡化成风和影子,一个人的日常生活中勾连不起宏大帷幕,他们漂浮在难以理解、瞬息万变的时代大潮中,他们随波逐流,但又心事浩茫连广宇。一个家庭之内人与人心事的相遇,需要场域和契机,《大风》这部小说选取了各怀心事的一家人,每一个人都携带着自己的成长史和精神漂泊史,他们从各自的角度叙述了漫长历史进程中,家族四代人逃离、谎言、压抑、畸变、疏离、寻找、离散的心灵轨迹。他们怀着失望、怨愤、怒火和茫然,内心的黑暗无法抛洒到阳光之下,心灵暗礁都急需重见天日。

小说以家族第一代太爷张长工的诈死信息为开端,分散在外的儿孙们倦鸟回巢,私生的重孙子梅子杰则遭遇飞来横祸,被一个花盆砸在脑袋上,他的魂魄飞升,潜入这个家族,他看到了他们的内心和想法,听到了他们的暗夜低语,他们的倾诉之洪。这是一部全部由个人私语组成的小说,每一个人的满腹心事和长篇大论,都是从自己出发,整理自己的个人故事和内心情绪,有明确的倾诉对象,比如爷爷张广深是对张文亮说的,孙子张文亮的话是对重孙张子豪说的,孟梅、陈芬是分别对自己的儿子说的等等。这些话语暗流汹涌奔突,不可阻挡,冲垮了所有的现实藩篱和障碍。这是借助梅子杰的灵魂获得的内心解放和交流的桥梁,他们平时都是语言不通,互不相见,分散在各处,各自为政,画心未界。就像一家人在老家的饭桌上对这个时代和人心的批判一样:天象有异,世道太坏,而他们正是这个世道中人,每一个人都是现象的观察者,又是表现者,他们是时代的困兽,连接不起来,又彼此触摸不到。《大风》创造了一种能量,让孤独者相遇。

《大风》的作者李凤群说:“写作尤其是向历史更深处回望的写作是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的遗弃、隔绝与尘封做着对抗,小说超过了小说家想展示的容量和潜力,小说像一根暗黑的丝线,连接着过去、现在和将来。”回访一家人上世纪50年代至今的寻常日子和历史动荡,它的容量和野心是一部当代家族心灵史,也是一部当代中国人迁徙离散的小历史。家族第一代太爷张长工在历史的紧要关头,丢车保帅,把自己从历史的狂潮中心连根拔起,带领老婆孩子一路狂奔一路舍弃,最后连名字和记忆都自我篡改了,他谎话连篇,蒙混过关,沉入自己记忆和家国历史的陌生之地,重新安全地活一遍。他把生存作为第一要义,为了子孙后代今后守卫生命,他活成了另一个人,他不断地发明和实施自己的生存哲学,对儿子、孙子、重孙子。他是家族故事的缔造者,也是旧梦的记忆者,他随时随地编造谎言,忍受一切痛苦和折磨,等待着翻身和重新开始,世道轮回。

张广深是一个被父亲的生存哲学压抑到畸形的第二代,他成为一个众人眼中的傻子和挖洞的人,并且深深迷恋这种外壳和安全感。在政治形势好转后,他性格逆转,变成一个滔滔不绝的人。他脾气暴躁、力大如牛、满世界寻找机会却又一无所有,他终生活在对老子的不满和怨愤中。孙子张文亮在这种家庭环境中体会到了深切的寂寥和无助,是爷爷张长工激发了他的自尊和斗志,并且得到了心灵的抚慰,他对家族的旧日荣光有着宗教般的热情,在故乡寻觅不得后,又把对钱和尊严以及儿子的教育追求上升为宗教。张文亮的私生子梅子杰,母亲疯疯癫癫,一无所有,穷困潦倒,几乎又回到了太爷的处境。亲生儿子张子豪虽然什么都有,但他又是最无力的人,他是这个家族里最懦弱的男人,没有野心斗志,善良迷茫。两个第四代天差地别的身世,但他们也有相同之处,他们都要离开,梅子杰是个人奋斗式地到世界去寻找落脚之地,去重建一个自己的公平世界,另一个则是被父母安排到国外去,对于这个未来自己一片迷茫。这个家庭里的男人们虽然经历各异,但心境依然能够彼此相遇,比如失望和轮回。他们的失望来自于对环境的不满,不满导致逃离和背叛,每一代人都在迁徙和寻找的路上;他们是彼此的轮回,太爷对年幼爷爷的训斥以爷爷对太爷的训斥而轮回,私生子重孙的一无所有,是太爷当年处境的轮回,张文亮的荣耀是家族旧日风光的轮回等等。这是命运的无情展示,是对所谓政治、巧合和逻辑的一种悖反,这里充斥着无数的不合逻辑、无奈、不理解和不可把控。

《大风》是关于“活着”的哲学,每一代人都在回答和寻找活着的意义。张广深的暴戾,陈芬的疯狂和自杀依赖症,孟梅的痛苦和冷漠,张文亮的失落、辛苦恣睢,梅子杰的怨愤,张子豪的茫然,都是没有找到自己的生活,对于未来的不确定性,没有安全感。只有第一代人张长工实现了自己简单执拗的梦想,无论在逃亡的过程中经历了怎样的艰难风险,之后的生活中如何遭受羞辱、折磨和自我修改,他都没有感到过痛苦,他乐观充满希望,因为只有一个信条就是为了儿孙活着。其他家庭成员的梦想都超过了简单的生存,他们需要尊重和自我实现,需要爱情和温暖,需要公平和正义,这些都是更高级别的人类需求,然后他们在需要与不能满足之间挣扎、委顿,又怀着希望。民间生存的智慧,朴素的家族传承,生存的艰辛,感情背叛与自我厌倦,放逐和追寻,家族的旧梦在几代人的心目中已经枝叶凌乱,但它作为一个美好和安乐的光影,依然闪烁在每一代人的梦中。随着第四代的离散历史形成,家族和故乡终将成为一个遥远的背影和残梦,《大风》里有一种深切的伤悼情怀,对于一个来历不明的旧梦,又有一种万物生长的生命韧性,对于每一个披荆斩棘的生命。

小说的结尾,虚假的葬礼终究成真,梅子杰的灵魂也安放到他的肉体上,合二为一,那些孤独的个人还会回到继续困兽犹斗的圈子里,挣扎、辛苦恣睢、战战兢兢,面目全非、生老病死,仿佛无常才是最后的主角。“大风”既是江心洲的自然历史面貌,也是时代狂潮的隐喻,但作家的选择是,政治经济的大变动在小说中几乎是藏匿不显的,把人们的心灵故事放在前台最瞩目的部分,这是一种冒险的写法。越过大历史事件的部分必然要求,对个人生活的描写细致到极点,比如张长工的第一次逃离,细节层峦叠嶂,出村每一个说服儿子的理由,到每一次惊吓、偶遇、给陌生人的回答,一次比一次严密的谎言逻辑,都铺叙了足够长的篇幅和气势。同时又要求一种走向极致的内心叙事,把他们心灵的角角落落都捕捉到,不然这种写作形式容易落入简单化的窠臼。

《大风》里的对话,再现了几代人的心灵奔突,大起大合,有一种偏执宣泄的快感,跟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有相合之处,都是中国人心灵(词源意义上)的“百年孤独”。刘震云让一个个孤独的人辗转在乡村小镇,甚至是广阔的国土去寻找可以说话(说得着)的人,他们坐在一起尽情地“喷空”(说话聊天),不管他们说什么,仅仅是那种为了寻找可以对话的人而付出的心力,因找到那个可以说话的人而获得的惊喜,就成为一种活着的意义。《大风》是一家人之间的对话,不管能否说得着,大家都只管放开了闸门尽情宣泄,这是孤独的根源,他们对于这些话和情感能否获得回应,能否被听见并没有把握,张文亮跟儿子讲话的时候,首先要提醒他放下手机,专心听听家史,而太爷爷的话只有梅子杰能听懂,况且在所有的说法和讲述中,没有一个发言者主动提及和回应那个对着他(她)的发言。单向度的诉说和渺茫的回应,暗示着离开这个家庭,离开这次机缘,这多么心事和内心暴戾将会湮没不闻,天聋地哑。每一个人都会成为大风大浪中孤独的小舟,没有生息相往,没有援手可施,他们在一代一代的发展中,仿佛又回到了第一代太爷奔突在暗夜原野上的情状,装聋作哑,低头赶路。《大风》是一首哀伤的歌曲,它唱着命运、无常、轮回,它躲开那些政治、经济、文化的解释,不管不顾,尽情地哀唱了一回,就像为一场即将到来的葬礼预演。大风过后,草木有声,声音是记忆、痕迹和活着的证据,大风起又灭,世道轮回、时间流转,不改草木葳蕤,不改打破沉默和喑哑的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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