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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在青春的肌肤下
来源:文艺报 | 余泽民  2016年12月30日06:40

记得那天,责编张黎发来《纸鱼缸》的付印电子稿设计小样,我被扉页左下角的一行仿宋体小字感动得要落泪:兄弟乃时常亲爱,兄弟为患难而生。要知道,这是我在大学时从《圣经》里翻到的一句箴言,格外喜欢,在流浪异乡的日子里经常想起,多次抄写给朋友们。

我惊异地问:“你怎么知道这句话?”张黎回答:“是你写在书里的。”

我的确忘了,我把这句话写在了“喷泉”一章里,借欧阳霁青的手用蓝色油笔写在一张纸上,又被佐兰贴在了床头。这小小的遗忘,说明我写这个情节时是真情流露,没有刻意设计。这句话在扉页上不可缺少的存在,维系着这本书的感情温度,是对青春友情最准确的注释。

让我自己来谈,《纸鱼缸》首先是部青春小说,讲成长的困惑、流浪的孤独、情爱的流动和肉体的绽放,最核心的则是讲友谊的纯美。我把霁青与佐兰的关系定位于友谊,友谊也是同性相吸,自然也包括相貌、身体和气质上的吸引,更何况他俩曾共渡难关,我试图写出友谊丰富的层次和精细的辉晕。我想,在情感成长的过程中,大多数人都有过类似亲密、温暖、躁动或暧昧的体验。佐兰是个爱无羁绊的匈牙利青年,说他中性也好,双性也罢,重要的是他尊重自己的真实情感。他与吉普赛男孩贝拉的关系,也要比世俗理解的更复杂、更深厚,夹杂了被历史阴影与种族冲突笼罩下的同情、负罪与救赎,他是理想主义天使的化身。霁青与梁钺也不是简单的邻居和摊友,他俩的友谊基于相似的反叛和出走,逃离阴暗的历史和扭曲的家庭……总之,在这本书中“友谊至上”,它是推动故事如滚石般向前滚动的核心力量,直到最后一页的最后一个句号,留下的都是友谊稠密的气味,青春终结,情谊永存,有人死亡,有人获得平静的勇气,继续与沉重历史对抗的勇气。

另外,《纸鱼缸》还是部历史小说,我将20世纪人类的沉重历史,包裹在了青春的肌肤下。生活中,我们每个人都在以这样那样的方式承载着历史记忆之重,尤其在集体失忆的年代。在写这本书的过程中,我始终想着艾斯特哈兹写在《赫拉巴尔之书》里的一段话:“所有的一切都要他来记忆,还有所有的人;他母亲的记忆要成为他的,不管他愿意不愿意,他父亲的记忆要成为他的,邻居的记忆要成为他的,义务警察的记忆要成为他的,所有的一切……”而《纸鱼缸》里结尾,我让偷渡者霁青背负了一切——他父母和祖父母的记忆,他邻居的记忆,佐兰父母、祖父母和邻居的记忆,本民族的记忆,他民族的记忆,奥斯维辛、告密者和政治运动的记忆,还有他少年时无性别成长的记忆;当然,也有我的记忆,青春流浪的记忆,文学生存的记忆,“一个人,在自己当过奴隶的地方不可能自由”,在写犹太人埃莱梅尔时,我借他的嘴说出了凯尔泰斯的话。

《纸鱼缸》从黄孝阳约稿到我交稿前后虽然不出一年,但实际上经历了20年的成长。上世纪90年代是我生活最动荡、迷茫、落魄,也最青春不羁、最有故事的时期,当时的日子固然蹉跎,但蓦然回首,却烟花绽放。短暂和艳烈,恰是青春的本质。

1991年深秋的一个清晨,我登上开往莫斯科的国际列车,辗转10天来到匈牙利。那种感觉至今想起都会心悸,染上了一种平凡的悲壮,一个陌生者去向陌生,消失在未知,就像山林中那枚呼啸着飞向欧阳霁青的子弹,无论有没有击中,都会是一种解决,被事后说成是“命中注定”。当我终于拖着装满医书的行李跳下布达佩斯东火车站的站台时,感觉又是一次娩出,一次生命盛开。许多年后,当我在电影院里看《心之全蚀》,看到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扮演的兰波张开双臂从列车上跃下的那个镜头,禁不住泪流满面。

在匈牙利,有整整10年,我是靠吃百家饭穿百家衣睡百家床熬过的,没有工作没有钱,但有大把的朋友和大把的时间,闲的时候开始写日记,写遇到、听到的所有琐碎。《纸鱼缸》的种子,就是那时候写下的三页日记,记录一场在莫库小镇举办的乡村婚礼,新娘是我一位女友的姐姐。

10年里,我记了上百万字的日记,但并没有想过会当作家。后来,我搬到了布达佩斯,大概是从千禧年开始,我翻译匈语小说着了魔,同时自娱自乐地写小说,处女作就是《匈牙利舞曲》,并根据写乡村婚礼的那三页日记写了一个短篇《别人的婚礼》,小说里的姐妹就是《纸鱼缸》里伊丽莎白、艾尔玛的原型。

凯尔泰斯于2002年获诺贝尔文学奖,不仅让全世界关注了匈牙利文学,也戏剧性地改变了我的命运轨迹。从翻译他的作品开始,我不仅成了翻译家,还成了作家。2013年,《鸭绿江》杂志向我索稿,我把那个短篇改写成中篇,标题未变,但在人物中添加了三个男孩,他们分别是欧阳霁青、佐兰和贝拉的原型,讲述了一个爱情流动的青春故事。在改写中篇的过程中,我就萌生出改写长篇的念头,假若再赋予青春故事一个历史的背景,肯定会更深刻、更动人。想来,我出国已经20多年,对匈牙利历史的了解不亚于对中国历史的了解。

所以我说,《纸鱼缸》是一部自己生长出来的小说,就像我的生活;我不把写作视为工作,而是存在本身。在这本书里我有意识地做了几件事:讲述别人没讲过的青春关系,讲述中国读者不熟悉的欧洲历史,讲述几个别人写不出来的文学场景,当然还有讲述本身,我希望能在我的文学语言里呈现出一个跨文化写作者所该具有的跨文化的华语特质。不管这些野心是否实现,但我的努力是诚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