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糖小丑

来源:《小丑之王》 | 周静  2016年12月23日08:36

1

我是一个糖小丑。

一个甜甜的糖小丑。

孩子们都喜欢——嗯,舔我。

每一次表演,我都会从头到脚全副武装,穿上小丑服,带上帽子,套上手套,穿上长长的靴子。我还想带面纱,可那太不方便了,到处都看不太清,害得我摔了一大跤。

可就这样,每次站在舞台上,我仍然战战兢兢,生怕哪个孩子冲上台来,啃我的手指头,或是咬我的耳朵。

唉,说起来,我的耳朵味道最好,是用牛奶巧克力做的,鸭子还往里面加了不少黄砂糖,咬起来又香浓又有沙沙的声音,我很喜欢吃。

有次,我无聊的时候,就掰了一点点耳垂吃。吃啊吃啊,要不是鸭子路过看到,我就把整个耳朵吃掉了。

真好吃,我舔舔嘴唇,可怜巴巴地看着鸭子。

鸭子瞪了我一眼,叹了口气,还是熬了一锅浓浓的牛奶巧克力,给我把耳朵补好了。不过,这次他少放了一些牛奶,所以这个耳朵看上去黑一点。

就这么点区别,卖糖果的小贩一眼就看出来了。

“哦哦哦——黑巧克力!”他吹了声口哨,“口感醇厚啊。”

我笑了笑,看着他。

他看上去很为我的耳朵开心。我也就没有伸手捂住耳朵了。

“我能闻闻吗?”他问。

我的心一下子提起来了,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地。

他撇撇嘴:“别担心,我只是闻闻而已。好吧,风——从那边吹过来,我站这边也能闻到。”

他走到我的另一边,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就知道,”他说,“这年头很少能闻到这么香醇的巧克力了。”

我笑了:“这是猴子的表兄寄给他的。”

“猴子的表兄?热带那个?”

我点点头。

“哦,阳光充足的地方,味道也格外香。”

看着他又满足又遗憾的样子,我忍不住说:“鸭子那里还有点,我的耳朵没把它全部用完。”

“鸭子?”

“猴子送了一小袋给鸭子做巧克力饼。嗯,鸭子给我留了点。”我说。

实际上,鸭子一边帮我补耳朵,一边把我说了一顿:“你要是再把耳朵吃掉,我就用薄荷糖给你做耳朵。”

薄荷糖凉飕飕的,总是弄得我很冷,一不小心就感冒了,他知道我不喜欢。

“算了吧,”小贩说,“要是别人拿走我的拨浪鼓,我会伤心死。”

小贩有个拨浪鼓,一摇起来就“嘣咚、嘣咚”响。拨浪鼓上一面画着一个蛋糕,一面画着糖果,可好看了。

我们笑起来。

糖果小贩送给我一包粉红色的糖果。那些糖果只有芝麻大,倒进嘴里,就像芝麻倒进烧热的大铁锅里一样,劈劈啪啪在嘴里跳起来。

我吓得大跳。

糖果小贩咯咯笑起来。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送糖果给我。

鸭子不算,他那是修补我。他喜欢那样,他说,那让他觉得自己像个医生。

2

第二次,糖果小贩送给我一个小铁盒,铁盒里有一颗太妃糖。

你吃过太妃糖,对不对?

嚼一嚼,那浓郁的香甜味就在口里弥漫开来。最妙的是,糖里裹着巧克力酱——哇,在巧克力酱流出来的那一刻,真是太幸福了!

“对不起,只有一颗了。”糖果小贩有点不好意思。

一颗就很美妙了!

我把耳朵凑到糖果小贩的鼻子前,给他闻。

他闻了又闻,笑眯眯地不说话。

有空的时候,我会跟他一起去卖糖果。

这真好。我穿着长长的衣服。孩子们把我们围在中间,却不知道我是一个糖小丑。他们呼吸的糖果的香味,左挑右选,像真正的行家那样评价糖果的芳香和味道。

“桃子水果糖很甜,甜味是够了,但甜完之后有点酸。”一个流着鼻涕的男孩说着,摇摇头,咂咂嘴。

“要是选水果糖,就得选芒果味的。开始是有点酸,但不要紧,芒果香把这酸味盖住了,而且,越吃越甜。吃到最后,酸味消失了,只剩下香味和甜味,哦——”另一个男孩说。他的眼睛又圆又亮,头发只留了头顶那一撮,看上去有点搞笑。

“我喜欢棉花糖,”一个女孩说,她梳着羊角辫,这是真正的羊角辫,像羊角一样朝天冲着,“棉花糖应该在阳光里吃。一边晒着太阳,一边吃,就像是躺在了一朵云朵上。”

“棉花糖?那能算糖吗?絮牙!”一个缺了颗大门牙的男孩说,他晒得黑不溜秋的,“吃糖就得吃牛皮糖,那才够劲!”

“够劲?”旁边的一个女孩笑话他,“劲倒是够,只是你的牙不够!”

孩子们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缺了大门牙的男孩急了:“牙本来就要掉了,关糖什么事!”

“哦,掉牙啰!缺门牙,大嘴巴,罐子煮饭要锅巴,锅巴糊了,苦掉满口牙!”孩子们绕着男孩转圈、起哄。

糖果小贩站着我身边,乐呵呵地看着他们。

“很开心,是不是?”小贩说。

我也乐呵呵地点点头。

这是一个山里的村庄,我们站在村头的大树下。大树的树干我们两个手牵手都抱不过来,绿荫如盖。阳光从树叶间跳落下来,像一尾尾金色的小金鱼游动在绿色的山风里。远处的山岭温和的起伏,在天空中画出柔美的线条。孩子们就在我们身边起哄、笑闹。

天空是那么蓝,那么高。我突然想起了马戏团的舞台,跟整个天地比起来,它是多么逼仄、幽暗啊!在那里,我希望孩子们喜欢我,但又害怕孩子们喜欢我。

这样多好啊。孩子们绕着我们,我却不用害怕。

我羡慕起小贩来。他每天自由自由地走在这样的风景里,听着孩子们的笑声,多么好!

“没那么好,”糖果小贩说,“每天走路很辛苦,糖果担子很重,挑着走上一天,有时候肩膀都挑肿了。有时候,没有遇到村庄天就黑了,就在大树下凑合一夜。山里的夜晚是很凉的,得把所有的衣服都穿在身上,还得生一堆火。山里的村子隔得很远,一个人走山路,寂寞得很。”

真的吗?

我说不出话来。

“那你为什么还要当糖果小贩?”

“我喜欢糖果,也喜欢到处游走。走在路上寂寞是寂寞,但一到村庄,孩子们的笑声就包围了我。”糖果小贩说,“我说那些,只是想告诉你,你不用那么羡慕我。每个工作都有辛苦的地方,我们要选择看到快乐,而不是辛苦。”

我的眼睛一下子红了。

是的,我觉得很辛苦。

不是说我的工作任务有多重,实际上,与其说我是个小丑,不如说我——嗯,按照鸭子的说法,我就是一瓶“香水”。

每次走上舞台,孩子们就会大声吆喝“糖果”“糖果”。我的香味散发出来,整个现场都欢乐起来。

我紧张得手足无措,没法表演丢鸡蛋,没法骑动那辆超级难骑的三角自行车。每次,我都是这样手足无措地站在舞台上,等着狮子团长把我拉下台。

你不知道那有多难堪。

我跟狮子团长说过,不想当小丑了。

狮子团长希望我再考虑一下,他说:“糖小丑,糖果能让人们心情欢快起来。你一场,气氛就能热烈起来。你走上舞台就足够了,如果觉得紧张,不用表演节目都可以。”

好吧。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我就是一颗散发着香味的大糖果而已,能被大家需要对我来说很重要。

3

我跟着糖果小贩走村串巷。

“有了你,我生意好多了。拨浪鼓几乎都用不上了。”他说。

那当然,我是一个糖小丑。还不用走进村子,我的香味就能把孩子们、大人们召集到村口来。

“你的糖果特别香。”一个大婶说。

“费了我们不少钱,真浪费。”一个农夫说。虽然这么说,但他的表情看上去很满意。

大人们来的时候,孩子们挤在人堆里,不停地出主意。

他们不喜欢大人们给他们做决定,他们一般能要到一点点钱,等大人们散去以后,再来仔细地挑挑选选。

大人们不理孩子们的主意,但他们听我的。

我给他们推荐糖果。

这很容易。人各有偏好,我一看就知道人们更喜欢什么样的糖果。

老奶奶喜欢酥酥的酥心糖,山里的农夫更喜欢硬硬的水果糖——热带水果味的,他们觉得这些味道很稀奇,大婶们喜欢含在口里又香又暖的太妃糖……

当然,即使是两个一辈子当邻居的老奶奶,她们也是各有偏好的。

没关系,糖果小贩的箩筐里,光酥心糖就有二十种。人人都能满意。

“现在的糖果没以前那么好了。”一次在一个山坳坳里休息的时候,糖果小贩说,“好的糖果越来越难找了。”

“你为什么不自己做糖果?”

糖果小贩转头看着我,好像我是从外星球来的。

“你开玩笑吧?”他说,“做糖果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就说你的耳朵,用牛奶巧克力做的,加了黄沙塘。放多少牛奶,加多少巧克力,做出来的才刚刚好。这是一件非常专业的事情,多一点少一点,味道差别远着呢!”

“我会。”我说。

我没有吹牛。鸭子就说过,自从我来了,他做的点心味道更出色了,口感饱满极了。

我给他出了不少主意。

当然,我不能做,因为我不能靠近火焰,不然我的耳朵会化了去。

糖果小贩搓着手,兴奋地走来走去。

“糖小丑,你愿意跟我一起做糖果吗?”他说,“我一直梦想着能做出一种最最美妙的糖果来。”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他说了:“我有一颗糖果心,那就是最最美妙的糖果。”

“嘘——”他紧张地四周看看,没有看到什么异样。虫子在草丛里叫着,风摇动树叶,没有人走过。

“你不要跟任何人说这个,”他告诫我,“有些人为了糖果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

我看着他笑。

糖果小贩也笑了。他笑着抱了我一下。

“糖小丑,我们一起干吧?”

“我什么都不能做,我不能靠近火。”

“没关系,没关系,你可以搅巧克力酱,你可以把牛奶打出奶泡,你可以把薄荷叶揉出薄荷汁来,”——听到这里,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你可以把山野里不同的莓子组合出最美的味道来……哦,你能把最难的事情都做了!”糖果小贩欢呼起来,“来吧,糖小丑!”

他热情地看着我。

他是我的朋友。

离开那个让我颤抖的舞台,去做一件香甜的事情,一件可以行走在天地山野里的事情,这个选择没那么难,是不是?

4

糖果小贩说我的鼻子是“十倍狗鼻子”,就是说我的鼻子很厉害,能分辨出不同的味道。

赶集的日子,有卖鸡鸭的,有卖糍粑的,有卖鞋垫的,有卖油条的,有卖豆浆的,有卖棉布的,有卖麻油米粉的,有卖卤鸡爪的,有卖酒的……人们大声吆喝、嚷嚷,讨价还价。

各种声音,各种气味,就在这一片热闹中。我光是闻一闻,就知道哪里有上好的黄沙糖。

等我找到卖黄沙糖的小贩,糖果小贩嘴巴张得能一口吃进去一个大油饼

“你怎么知道的?”好不容易合上嘴巴后,他说出了第一句话。

“闻的。”我说。这很容易啊,闻一闻就知道的。

“闻的?”他抽抽鼻子,“天哪,我只能闻到油条香。”

“油条香?”我闻了闻,“没闻到啊。”

我真的没闻到。

糖果小贩的嘴巴再一次张大了。

“你——闻到卤鸡爪的味道了吗?”他把我拉到卤味店前边,问。

我使劲抽抽鼻子:“好像有那么一种奇怪的味道,挺好闻的。”

糖果小贩像是追着咬尾巴的狗,绕着自己转圈圈。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他激动地说,“你就能闻到糖,糖的味道。”

不,我还能闻到其他味道。

风吹过来,隔着一座山,我就闻到了山莓子的香味。

山莓子可甜了,熬成果酱,可以做很多糖果的馅,要是熬得够浓,捏成小球,冻一冻,哈,上好的果酱糖,是孩子们最喜欢的甜嘴儿了。

还有甘薯,埋在地底下,我也能闻出来。

我还能闻出哪一块地里的甘薯甜润,哪一块地里的干涩。

糖果小贩不信,他说,不用闻,他一看就能看出来,甘薯苗繁茂的,底下的甘薯肯定不错。

哼,那能一样吗。甘薯他能凭着甘薯苗看出好歹,那甘蔗呢?差不多的甘蔗地,他能看出哪些甘蔗更甜吗?

糖果小贩不说话,看着我咪咪笑。

有一次,我还闻到了一种酸酸的味道。很奇怪,是酸酸的味道,但这酸味里浸润着满满的甜味。

我领着糖果小贩翻过了三座山,才找到一棵一尺来高的小灌木。

灌木上结满了一种红艳艳的小果子。

我摘了一个尝了尝,哇——呸,好酸!

我从旁边的山泉里舀了一瓢水漱口。

哇,好甜的水!

糖果小贩不信,他舀了一瓢水尝了尝:“挺不错的水,但也说不上好甜啊!”

我又试了试,甜着啊!

哦,我明白了。我塞了一颗红果子给糖果小贩吃。

他酸得眉头皱到了一起。

我又给他一瓢水。

“好甜!”

我把这种红果子榨汁,滴到糖浆里,做出了一批糖果。

糖果小贩试过味道后,我把这些糖果带到了马戏团。

正好那天是马戏团的儿童日,孩子们乐翻了。

他们亲吻我,祝福我,说我是“最棒的小丑”!

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