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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富于挑战性的写作 ——关于范小青长篇小说《桂香街》的讨论

来源:江苏师范大学中国长篇小说创作与研究中心 |   2016年12月22日15:38

一、小说的叙事和主题

叶炜(《雨花·中国作家研究》常务副主编):我们今天来讨论一下范小青老师的最新长篇小说《桂香街》。这是近期一部很值得我们讨论的作品。这个讨论既是我们中心杂志开辟“最新文本”这一栏目的需要,也是配合中国作家网的一个专题。我们先请王力教授做一个引导性发言。

王力(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目前网上对这部作品的推介都强调其对市民脾性的书写,我对此有些困惑。从故事的角度看,《桂香街》的情节不复杂,但是把一个外企高管的生活轨道顺畅衔接到与市井细民打交道的居委会主任位置,的确需要设置若干铺垫,才能形成逻辑合理性。这就需要相当的叙述技巧,所以作者以主人公林又红的多次工作转换为铺垫,主要目的在于预设不同层面故事发生的混合背景:政府职能部门、民营企业以及外企运营几条线索与基层民生内容反复交织,涵括几个主要人物的生活层面和曲折过程,隐含对当下社会体制缺陷的提醒;小贩与城管之间既充满游戏色彩又显出荒诞本相的生存格局,影射城市管理方面的多重弊病;桂香街改造以及牛肉事件反复上演,折射出现代市民生活的复杂诉求与多重矛盾。相比之下,江重阳和三个女性之间始终有情而无缘的纠葛,更多体现为贯穿不同社会层面与历史阶段的叙事线索作用。就故事情节的编织而言,这部作品是非常圆熟而巧妙的。

作者的叙事重心显然在阴差阳错进入街道办主任角色的林又红,这个人物在任何情境下的不甘服输,表现的是一种典型性格,而典型性格其实是极端化性格,遭遇小吃街管理混乱、管理者缺位的极端情境,那种钻牛角尖而又努力要把事情做好的特点就显形了。桂香街的现状,代表底层市民生存的当下极端情境,真正的“蒋主任”从未登场,林又红在大部分故事时间里,顶着这个虚拟人物的名字,所产生的讽喻内涵显然指向至少三个方面:人的现实身份常被忽略(外企高管、下岗者)又被刻意尊崇(高档小区居民、成功人士);混乱的市民生活空间需要一个哪怕虚拟的名称(官方话语符号)来指引和规范;官方对即使名不副实或于法有悖而已成事实的管理程序也可持默认态度。就这三个方面深入思考,则不难产生既荒谬又苍凉的感受:桂香街(社会)最终似乎走向和谐了,人与人却又似乎仍然心神相隔、各行其是。这种与其说是飘忽不如说是含混的叙述指向,大概是范小青这部小说最值得探究的。

市井细民的生活脾性,折射出人生欲求的混合杂糅状态,包括物质层面的温饱与富足,精神层面的温暖和慰藉,伦理层面的尊重与秩序,法制层面的公正与规范,等等。唯其以混合的状态存在,就显出了既原始又颇为后现代的症候。林又红居于南州的底层市民生活和上流社会之外,所以对于整个桂香街的小贩们或赵园子等各拥有一重观察者身份,又让她对于底层市民的生活怀有既同情又俯视的心态。于是整个小说叙事因为俯视底层而发现各种社会(现实体制的和文化心理的)暗疾,又因为走进底层而心生同情,兴发对于现实体制缺陷的反思与批评;这使得林又红在观察拥有雄厚资本的上流社会时,处于弱势地位,仍然具备发现和批评的能力,却不可能产生同情。主人公这种混合的情感立场反映出作者对于底层市民生活的眷顾,就这一点来说,范小青的确在这部作品中深刻地描摹了市民的脾性。

但是这种脾性充满了矛盾,只要认真分析就不能不承认,这些矛盾无论是在小说叙事中还是在当下现实社会中,都只是被一两个看似和谐的事件或举措暂时化解了,矛盾的内核却仍然伸出锋锐,因为作者在小说中用以化解而不是消除矛盾的策略是伦理召唤:官方承诺与惩戒,道德示范与皈依。社会矛盾如果只是伦理道德问题,那么用文学就可以彻底解决;而实际上,范小青令人感动也令人感伤的是用文学叙事化解了其实已经很尖锐的社会矛盾。这不能不令人怀疑,审美温情能够在多大程度上帮助读者认清现实?即使认可了作者化解矛盾的策略(靠官方权威出面强制惩戒大快人心而首恶飘然外逃),又能否真的认同这种社会问题解决策略?

从另外一个角度看,《桂香街》反映了“民间立场”自我解构的某种可能。在小说叙事中,作者有意识使得大环境在国家之法的秩序中运转,而小环境却基本摆脱法的秩序;小环境以市民伦理为基本运转原则,在很大程度上意味着对国家之法的解构,却因为其民间性而获得了另外一种正义价值。这其实暗示市民道德自身充满了悖论,而这种悖论不妨称之为现代性悖论,既有精神创伤,又自己提供了疗治方法,既有对国家之法的敬畏和期待,又屡屡流露出对国家之法的嘲弄和僭越,作者的叙事立场不自觉摇摆起来,忽而站在民间立场上质疑甚至嘲笑国家之法与体制的严肃性、合理性,忽而站在法和体制的立场上对市民的无序自私与偏狭予以批评。恰恰是这种摇摆显出这部小说叙事的人道主义情怀。社会伦理的混杂即合理状态,是令人无奈也必须冷静思考的现实,绝大多数中国作家在叙述到官与民的事件时,都是摇摆不定的,这应该缘于他们来自民间,总是温情眷顾民间人物际遇,不自觉流露出自己的某种“民间性”,而自身所拥有的知识者身份以及或隐或现的体制影响,对于国家之法与体制(或者其形象化呈现)予以认同。

郝敬波(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我觉得范小青非常注重这个题材。我想先说《桂香街》之于范小青的意义。从范小青作品近年来的创作来看,比如与其上部小说《我的名字叫王村》相比,该小说的创作发生了一些变化。《我的名字叫王村》是带 “先锋小说”的某些特征,用荒诞手法和一种寓言的方式来写城乡变化的状态。《桂香街》则完全不是。现在我还不能确定这种转变是不是预示着范小青小说创作的某种转型,但它对于范小青的意义却是值得我们关注和反思的。

王力:她也可能仅仅是一次尝试。

郝敬波:如果是尝试,范小青是不是向她非常擅长的平民化、日常化的叙写的切近回归。从这部作品里我们处处感受到范小青对日常生活细节的拿捏和表达的出色能力。写居委会这个最基层的社会管理组织,这个题材本身具有独特性。说到底,写居委会实际上是为了写市民生活。一想到市民生活就想到新写实小说,池莉、方方、刘震云、刘恒等作家曾经的小说,范小青当然不可能回到这个路子上。显然这部小说里面有一种体温。如果不能用新写实手法来写,那她是否用贾平凹写《秦腔》的方式,非常细腻地组织一个场景,显然她也没有这样做。表面上看这部小说是一种很传统的叙事方式,但我们注意到小说中有荒诞、神秘的因素,这就是范小青式这部小说的书写特征,呈现了一个丰富的、荒诞的、混杂的底层生活世界。

叶炜:我关注的是范小青叙事空间的位移,从她早期的作品中所展现的“裤裆巷”到现在的“桂香街”,这中间的位移变化说明了什么?我主要想谈三个方面。第一,范小青对这两个空间的描写都很用力,细节都很密实,故事也很扎实,但我感觉她写苏州小巷更娴熟一点,《桂香街》和她早期所书写的“裤裆巷”故事来对比,已经开拓了另外一个新的空间,这个空间是陌生的,也是新鲜的。第二,范小青擅长抓住社会热点,这一点不但可以从她的长篇创作看出来,比如《女同志》《赤脚医生万泉和》《我的名字叫王村》等等,也可以从她的许多中短篇小说反映出来,比如获得鲁迅文学奖的《城乡简史》以及短篇作品《短信飞吧》等等,可以看出范小青老师的写作是与时俱进的,有着鲜明的时代气息。《桂香街》也是如此。另外,我觉得《桂香街》不一定是范小青老师的转型之作,我觉得更能体现她转型的是上一部作品《我的名字叫王村》。到底哪一部作品是她的转型,或许从她的下一部作品更能看出端倪。

郝敬波:如果从转型的角度来说,那你认为她转型的动因是什么?

叶炜:对于范小青来讲,写街道办事处这样一个中国权力运作的神经末梢,这一点选取的很好,也很有挑战性。这和我们写农村的大队部有着相同的旨趣,在这两个场域里,都可以观察到底层人民生活状态。这部作品一如既往的体现出她娴熟的技巧,同时也有温情在里面。如你所说,和湖北作家池莉和方方一样,范小青等许多江苏作家非常善于对日常生活、社会细节的书写,不刻意关注宏大叙事和史诗建构。在江苏文学内部,是有着许多异质性书写的。这让我想到另外一个话题,如果存在“苏派”这个概念,也一定是江苏北方与南方作家的集合,兼具楚风汉韵和北雄南秀的特点。范小青老师的写作,或许在坚守南方特点的同时,也在考虑向着北方写作切近。

二、《桂香街》的人物塑造和写作特色

郝敬波:范小青告诉我们的这个故事到底想表达什么?这个问题很吸引我。我们知道刘震云《一地鸡毛》中有个主人公小林。如果小林与林又红互读,有很多问题值得我们思考。小林作为一个大学毕业生,被鸡毛蒜皮的生活琐事消磨了理想,我想小林其实是想成为林又红在《桂香街》刚出场时的身份,一个单位或是企业的领导。而林又红正好与他相反,从单位副处级干部到企业高管,最后走向居委会这样一个小林可能都看不上的职位。范小青是否想通过这样的故事反映人的精神状态的变迁?或者反映了她对这种变迁的反思?所以不管范小青想要告诉我们什么,但她最起码引起了人们的思考,同时为小说提供了阐释的更多可能性。当然,我也感觉到范小青在书写时有某种游移的表达。

王力:范小青的立场是在国家与民间之间摇摆的。

说到日常生活的细节,拿方方的《乌泥湖年谱》来说,虽然说也有很大的时间背景,其实还是侧重于小人物、小事件,小细节。从目前长篇小说创作情况来看,绝大部分长篇小说空间显得逼仄。现代小说更注重人物性格变化史,这就使得现代小说情节设置更为尖锐,时空穿插等技巧使用的就很多,厚重、内敛的东西往往就被忽略了。像《白鹿原》中的白嘉轩,如果不经历父亲的死、换地等几次变故,人物形象很难变得这么饱满起来。

郝敬波:范小青作为一个非常成熟的作家,看得出来她对自己驾驭长篇的能力非常自信,她通过写社区的确写出了社会的丰富性和市民百姓的生活状态。故事展现林又红的转型,写她与丈夫、与江重阳的关系等等,一方面是故事生动推进的动力,另一方面也写出了人的精神世界变迁的可能性。但这种表达同时这也面临着一个风险,即人物处于理想化状态。

李蕊(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林又红作为一个有着丰富经历和高资历的女强人,最后阴差阳错地成为居委会主任在现实生活中确实少见,但是范小青对人物性格的细致刻画给想象找到了一条通往现实的入口,从而使情节发展既出乎意料又合乎情理。

田振华(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非常同意王力老师说的《桂香街》写出了新时代市民的“脾性”和“德行”。这种市民的书写,与传统市井生活的书写有所不同,不是简单的如《清明上河图》似的观照式的书写,这里主要体现在两个方:一是在新的时期,当下的市民或者范小青所关注的市民与传统的市民有了本质的区别,“小吃一条街”中所提到的市民汇聚了包括当地居民、下岗工人、外来农民工等各色人等,而且占较大比例的来自农村流入城市的农民。他们的知识结构、价值观念等于传统的市民有很大的不同,或者甚至是冲突的对立的;而是正是这种“市民”构成的复杂性,而且作者很清晰的看到了这种复杂性,她在书写的时候,不仅是对市井生活的浮光掠影的观照,而是深入他们的内心深处以及矛盾集中的地方,这就体现了作者的过人之处,给作品以极大的张力。这里的市民是社会的最底层,很多好的国家政策可能他们享受不到,很穷,有很多需要帮助和同情的地方,但这里的市民有时候也存在欺骗、无赖的行径,小吃街的混乱堪称当下中国底层市民的集中写照,他们是最需要被关切的,也是令人最痛心的,我想这就是当下市民的“脾性”与“德行”,有血有肉,丰富饱满。

郭传靖(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桂香街》在结构和叙事方面非常有特色。开头情节推进速度几极快,仅用一章概括了将重阳、江又红等人的关系、性格特点。从第二章开始故事进入正轨,由概述转为等述,显示出范小青驾驭故事时间的掌控力。第一章的作用不容忽视,粗线条的勾勒,使读者很快掌握更加全面的人物信息,如林又红的“轴”,与江重阳、俞晓得等人的恩怨纠葛等。如路伯克在《小说技巧》中所说的,这样的概述“在不需要清晰的能见度却更需要长的跨度的场合找到了大显身手的机会。”但人物形象在简短的叙述中很难获得足够的发展空间,所以人物大都是扁平的,好处在于这种人物的容易辨认,容易被读者记住,也使人物的性格在后文的发展中更易于把握。“引子”尽管在回忆一段南州往事,但作者并没有沉潜到往事中挖掘历史,依然是在写时代新鲜事,写底层人物,这也符合她一贯的快节奏的写作风格。引子中流露的温情也贯穿在后文之中。

从叙事方面来讲,作品主要以全知视角为主,部分时候采用限制性视角,作品结构的精巧之处就在于限制部分。作品仅仅描述某一场景,某一人物的表情等,事件与人物在此变得难以捉摸,初读起来疑窦百生,部分时候也会因此对小说的叙事不合符真实生活逻辑而对作品产生厌烦情绪。这种疑惑存在于作品的前三分之二的部分。但在临近结尾,作者在悄无声息中将读者的疑惑一一解开,之前设置的阅读障碍被全部清除,读者不禁豁然开朗。这种在对百姓日常生活叙事中增加悬疑成分的做法无疑增加了作品的可读性。作者叙事技巧的娴熟可见一斑。

李蕊:我认为,结局处人物关系的处理,比如说林又红与江重阳没有重归于好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我猜测是作家是出于对小说技巧的看重,有意为之。不过也不能排除随着故事的发展,作家也会跟随人物发展的走向,让人物自己选择自己的结局。

范小青将裹挟在社会发展洪流中的平常人物刻画得入木三分,心理与语言描写贴近生活。无论是对人情世故的看法还是对爱情婚姻的态度,都体现了对当下社会的关注。而且,林又红从商业精英到居委会主任的角色转换不仅体现了角色本身的责任心与力量感,也反应了作者对社会众生的关怀。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郝敬波:可否将范小青的《桂香街》理解成一个隐喻的文本?这样的阅读感受来源于小说与社会现实形成的某种张力。

叶炜:如果林又红离开机关的副处长岗位是被迫离开,反讽还可以理解,但她是主动离开,是因为她的初恋情人的到来成为自己的老领导,这或许算不上严格的反讽。

田振华:令我们欣慰的是,作者通过桂香街得到极为成功的整治结束全篇,给我们一个较为光明的结局。我曾经这样设想过:这里面是否映射着:当下改革进入深水区,改革过程中,一定会遇到重重困难和阻挠,而无论困难大与小,都要像林又红一样勇于突破、敢于担当,只有这样,改革才能突破重重阴云,走向更加辉煌灿烂的明天。这算不算是过度阐释呢?

叶炜:这个研究问题的思路是可以的。

郝敬波:从文本来讲,与社会互读,给读者不同的感受。像电视剧的感觉,可以拍。

王力:改编的空间很大,框架很好,情节比较曲折,还有不少闪回。

叶炜:很适合百姓看。

王力:关于作品的语言问题。作品中描写性语言很少,叙述性语言很多,叙述的婉转、曲折能力绝对是够的。但对场景的展示非常模糊,语言肌理非常清晰,但细腻程度不够,其原因可能还是对对象认知和观察不够精致,因而思维未致深刻。

郭传靖:作品中存在大量人物对话,仅用必要时描述场景的转移或是人物关系、事件原委等,很有现场感。也因为采用对话,所以语言最基本的生活用语。范小青曾在访谈中谈到,“总的来说,写小说的过程是外界的影响投射到内心,经过内心的体验和酝酿,再用文字(文学)的形式呈现出来,其实也就是主客观的一些转换。从我自己的写作情况来看,我习惯用大白话的形式,写出有寓意有深度的故事,或者换句话说,就是用大白话说出言外之意。”她自己也表示,有没有实现这个宗旨,要看读者有没有都出来。从整体来看,我还是能读出《桂香街》浅显语言中的深意。

叶炜:在这个方面,可以将范小青的作品和国内作家贾平凹以及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帕慕克等作家相比较,这两位作家对细节的描写非常精致,故事靠细节结构。

王力:陈忠实、张炜、路遥也非常擅长细节描写。物质性生活场景的描写与叙述反映出一个作者对生活体验的深度与精细程度,没有这种细节的场景是一种统观式的叙述,能够把握生活却未必善于咂摸和品味。毕飞宇、苏童的语言就非常精致,也体现出某种思想的深刻。

叶炜:今天的讨论就到这里,谢谢大家!

江苏师范大学中国长篇小说创作与研究中心提供 郭传靖录音、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