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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方杰诗歌:始发于心灵的最深处
来源:文艺报 | 简明  2016年12月21日06:58

诗歌赐给语言灵性,如同《圣经》赐给教堂肃穆和庄严。当诗歌将其所能调动的语言完美地镶嵌在诗意里,那些被调动的词汇,才会因为有了恰到好处的位置,而闪动智慧之光,而成全妙境;词汇之间才会因为有了神奇的呼应和关联,而达慧通灵。语言之于诗歌,正如搭建一座教堂所需要的木料砖瓦,它们只有被放置在指定的地方,才能承载圣宗教义。

孙方杰的《路过这十年》就是这样一部“将其所能调动的语言完美地镶嵌在诗意中”,因而“闪动智慧之光”、而“成全妙境”的诗歌作品集。《路过这十年》分为五辑,辑内诗题端庄、质朴(诗题非常重要,它决定一首诗的承载力)。无论是诗写中年感悟、疾病体验,还是诗写地域、时光特质和当下叙事,都使用了平缓朴素的语调,使用了最贴近生活本质的语感,结构出真诚的诗意:“从前。从前就是昨天,就是我的四十四岁/还是一个青年。从前,我曾经三十五岁//二十四岁我从钢厂辞职,在一段很长的岁月里/行进的风急雨骤,颠沛流离/十七岁时醉驾自行车,撞到一辆行驶的货车上/自行车扭曲了身体,而我完好无损/十五岁,送姥爷上火车/不幸跌落在二站台下的铁轨上/差点被一辆疾驰而来的火车腰斩/那年冬天的煤气中毒,又使我的灵魂/在天空中游荡了很久/七岁时,和两个小伙伴到生产队的果园里/偷食刚种下的花生,我们不知道/花生种被剧毒农药浸泡过/或许,有点鬼使神差,我没吃”(《我的前半生》)。

倒置的事件,由近至远,却渐行渐近——对时光飞逝的惶恐,对生命流程的反观,对人生道义的探究。《路过这十年》仿佛连缀成了一条“时光隧道”,无情穿越“四十五岁的男人”的身体和思维,敲响或唤醒“四十五岁的男人”命运的钟声;人到中年,虽不及“沧桑感言”时,但回首与翘望却在转瞬之间形成落差:“中年了,已经见识了很多的人很多的事/有些重如星辰,有些轻似闲云//相信了命中注定,也相信机遇改变天意/一切都需要继续,一切都需要隐忍/一切都需要一颗承载的心/接受未知的命运”(《中年》)。对生活的迷惑不解,正是来自对生活的忠贞不渝。谁能让一个“四十五岁的男人”,重新回到青年呢?孙方杰写到:“中年了,变化的不只是八千里路云和月/变白的不只是三千丈的青丝和孤独/以往的世故和经验引领着,让我一再地/委曲求全,甚至向庸俗献媚/却又一再地提醒我:不要向命运低头”(《中年》)。

孙方杰的写作是脱离低级趣味的。不要向命运低头,不要向庸俗低头,不要向庸俗化低头,不要向当下的诗歌窘境低头——

坐在大海边,凝视远方

呼啸的大浪,一排又一排地打来

打得我喉咙里塞满了盐

似乎我的五脏六腑已被浸淫成了卤水拼盘。

渔船走了,大海上一片空茫

我看到,我那涌出的泪水啊,还在浪尖上

在远方的大海上,不住地翻腾。

——《我在大海边凝视远方》

庸俗化写作所伤害的是诗人自己,而不是以外的人。维持这种写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进行下去的逻辑是:今天,我又成功地划成了一个圆;明天,我还能划成一个,而且更快,我每天都在进步。我想对这种沾沾自喜、哭着喊着要把刚刚划成的圆圈当作喜讯,告知天下的低能繁殖者说:已经有至少3只猴子,今天也完成了同样的工作。

诗歌与现实的联系盘根错节,诗歌企图通过透视,分解与现实的关联。透视违反了直觉经验,所以诗歌图像总是给人虚拟的效果。

我在大海边凝视远方,依稀可见的几艘渔船

像悬挂在海面上的吊床

动荡,飘摇,宛若我此刻的心。

天空有些阴沉,鬼知道我此刻的心情

正被砸来的巨浪拍击成一缕青烟。

——《我在大海边凝视远方》

我不知道一个盲人为什么来到海边

他的导盲犬挣脱了绳子

奔向了大海,它一次次到海水里

试探着深浅,一次次地回到盲人的身边

舔舐他的裤脚和鞋面

——《海鸥》

现实呼唤诗人,现实期待诗人,诗人永远在现场。关注现实,甚至于直击现实。诗人的在场,并非以干预当下的现实为目的;诗人的在场,以着眼明天的现实为起点,以构筑未来的现实为担当。孙方杰说:“中年了,我挑着一副很沉的担子/一头是父母,一头是妻儿/前面需要我燃烧的生命之火取暖/后面需要我浓缩的髓汁喂育/两边的恩与情,是一样的亲/一样的重”《中年》。

诗歌始发于心灵的最深处。诗人忠实于现实,还是忠实于想象,或是既忠实于现实又忠实于想象?孙方杰的回答是,诗人必须忠实于内心的召唤:

进入四十五岁的这个午后

我在阴影移动的时光里,打转,犹疑

在人生迈过的又一个门槛上,发出低沉的哀鸣

我向过去挥手道别,也接受尘世挽留

已经是下午了,我知道接下来的每一秒

都是越走越凉的光阴

——《午后》

奥地利作家茨威格在回忆奥地利诗人里尔克的文章中写到:“当我今天回想起他(里尔克)和其他一些对语言艺术有着千锤百炼之功的大师们,他们所追求的,无非是在安静的环境中搜索枯肠,把一节一节的诗句完美地联结起来,让每一行诗都富于音乐感,光彩夺目,诗意浓郁。当一个韵脚和另一个韵脚搭配得非常妥帖时,便会产生一种无法形容的动感,这种动感虽然比一片树叶在风中落下来的声音还要轻,但它却能以自己的回响触及到最遥远的心灵”。茨威格还写到“(里尔克)即便是写一张最仓促的便条,他也从不容许自己涂改一个字,而是一旦觉得一句话或者一个字不完全妥当,就立刻以极大的耐心把整封信重抄一遍。”

孙方杰的诗正是这样——

从前,曾经有一段很美好的时光

我在那里生活了十个月

母亲说,那是我的老家

可是,我再也回不去了

降生的那一刻,人生就被高高地抛上了天空

哦,人生的抛物线,四十五岁正是最高端

过了这一天,就要开始向那片蔚蓝滑落

但愿它沿着物理的弧线飞行

不要“啪”的一声,直线落地

——《我的前半生》

精致齐整,场景饱满,细节丰富,抒情样式却极为朴实、高洁、清爽。显然,孙方杰诗歌中所有的语言场景和语言细节,都经过了诗人的反复打磨和精雕细琢,似乎“上帝之手”也无法随意移动诗意中的哪怕一个意象或词汇。

需要提醒孙方杰的是:在诗歌写作中,永远不要使用“突然”、“直到”这样的生硬词汇;它们就像一群受伤的蚂蚁,所有弯曲的腿,现在都僵直了,它们无法使自己行走,它们也无法接受和享用新增加的视域里的勃勃生机。

时光是有知觉、通灵性的,时光绝不会辜负每一颗谦卑的心。在孔子“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感概中,在“想起往事,就会有骤然而生的悲痛”的感叹中,时光一定会留下一些货真价实的艺术品,抚慰我们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