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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陌书作品:《自由泳者》

来源:中国作家网 | 王陌书  2016年12月20日15:17

这个世界是荒谬的。

游泳近似于飞行,比飞行沉重比步行轻盈,置身其中连微笑也会变得迟缓一些。有人说这种行为非常浪漫也有人说这种行为非常拖沓,肖马不置可否。别人很少尊重他的意见。无所谓喽,反正眼前就是大海。

他可以单手解开女生外衣下的胸罩,此刻却迟迟不能不用手地脱下渗入沙子的运动鞋,这种短暂的难堪就像被铐上手铐的小偷。

的确他是做过小偷,不过那是在多雨的春天,在冬天他不是。

在海边任何人出没都会留下脚印,证明自己来过,但任何脚印都会被潮水抹去,因为大海不需要记忆。没有谁在接近他,漫过脚踵的泡沫无声无息地将他卷入漂浮的必然命运中,一个声音说:“既然不会感动,又何必出现在这海边,你应该后退——与来时的脚印重合加深凹陷,回到针叶林遍布的雪山上,回到用干粪做燃料的篝火旁。”

“也许这里没有风,只是我、波涛、芒草、云絮都在颤抖而已,这不是出于害怕。”他开始轻轻地、缓慢地拉下铜色拉链,发出咔啦——咔的动静。

目前下着细雪,在他的家乡这被称为米豆雪。目光根本捕捉不到雪落入海洋的一刻,他以为自己在二十世纪可是这是二十一世纪,多多少少让人觉得有些无可奈何的遗憾吧,这有如企图伸出手捕获鸟。此处的海岸稍显荒凉,从来就没有出现过晒日光浴的女郎、沙滩排球网、可以出租的帆船,未来也许会有,但未成年的他不关心这些。

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不是他的风格。

沿着海岸可以看到许多搁浅的垃圾,它们是从远方漂来,在这里腐朽。之前他就被一台半埋在沙地里的电风扇给绊倒,于是他用海水洗手,海水比他想像的要混浊,毕竟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大海——景象和他想的差不多,只不过眼前的现实有如褪色后的幻想。完全没有在沙地上画画的兴趣,沙堆上建立的一切都是徒劳的,其实人类建立的城市也一样终究会被自然抹去。他旁边畸斜地搁置着单人沙发,里面的弹簧已经暴露在外,他发现它的时候上面空无一物,环顾四周的目光远去都会陷入杳无音信的迷茫中。那时沙发坐垫上人为造成的凹陷正在缓慢地凸起,而坐在上面的我不知道是起飞、游泳还是奔跑而去了。他一个人——东南西北,所见皆雪。

我先于肖马离开,你后于肖马出现。

冷?也许吧。他退到潮水触及不到所在脱下鞋袜,然后脱下外套。雪屑有时会落到眼镜镜片上,在仰视灰色天空时一只鹰从云端飞过,他只知道自己和鹰的眼睛构造不一样。

只有在沙滩的褶皱上才又薄薄一层积雪,那有如月光的照耀,在现在冷由于孤独而加剧了。他将外套在地面折叠好,就像以前当住宿生时做的一样。海边的植被非常稀疏,让人联想到沙漠,不过沙漠的尽头的海给人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大海,之前一直是在游泳池、水库、巨型喷泉、河流中游泳的,他从未在大海中游泳过。兄长教育他说:“如果溺水了得屏气下潜,解开水鬼拽住自己的双手。”

不知道水鬼的所在有没有淡水与咸水之分。

若想要描绘风的形状——他打了一个哈欠,懒散地看了一眼远处的海洋,上面灰白色波涛的晃动有如杯中矿泉水的晃动,他期待从那弧形的海洋表面看到船、动物、不一样的色彩出现。一本皱巴巴的《康熙字典》被风翻来覆去,相距一定距离的他根本无法进行阅读——他想,若想要描绘风的形状得先准备一张纸,再随意折叠成可以滑翔的样式从高处抛下……

可他现在没空。他脱下皮带扣得有点紧的裤子,再脱下蓝色条纹的棉布的内衣,双手交叉地自我拥抱几秒后脱下内裤,赤裸地站立在细雪下的沙滩上显得既无助又迷茫。他暂时停止解下不防水地手表不是因为感到羞耻,而是感到置身于空旷中连听见回音都是奢侈的事。

他并非就此躺下与女人睡觉,他走向大海,身后留下层层叠好的衣物。男人的裸体缺乏美感,无法和女人的裸体进行比较。他戴着眼镜涉足潮水,不等太阳与月亮同时出现在天空的时刻,他逐渐浸入比空气冰凉的水中,潮水以微不足道的力道将他往回推,当水位升高到胸前时肺部就感受到隐约的压力。赤足踩过泥沙有些硌脚,又一阵浪潮终于淹没了他,头部重新露出水面时镜片变得模糊,不过此刻他不需要视力,就像沉入水中的汽车被水逐渐渗入内部,冒出气泡。

他开始进行自由泳,划动的手臂变成了类似翅膀的东西,在浮动中身体并不会因为赤裸而接近青鱼的形态。他故意下沉,从水中的角度观察外面,一样会由于折射而造成误差,然而这给了他换一种身份的虚荣感。如果这里是死海该有多好,那样就可以顺其自然地漂走。他最远的游泳记录是8.6公里,他来到这里并非是为了打破这个记录,但是他的确会游到筋疲力尽为止,他不相信存在永无止境的事情。

游泳、骑摩托车、打篮球也不能让他中断思考,这导致他有时会在游泳中停止转陷入漂浮的状态,直至救生员跃入水中、在骑摩托车时突然扳下前刹车、在打篮球时手抓着篮球却忘记了自己属于哪一方阵营。现在他以躯干中线为轴肩部随同左右手臂的划水与移臂相互连接替换,由于大海不同于游泳池他随时保持着警惕,毕竟水是世上最无常的存在,就像女人是最无常的动物一样,他保持着左右规律的晃动,尽量节约气力,这不是一场游戏而是一次重拾自我的旅行。

与其说海水是咸的不如说海水是苦的。

关于大海有太多传说,也许他能成为其中之一。说真的他感到口渴,在大海中游泳与在沙漠中徒步有相似之处,不用选择,只要一定意义上的等待,置身其中自己的渺小展露无遗,就像进入了镜子林立的房间在错愕中无暇重新认识自己。

在这种情况下沉默是必然的,一般要很久才会意识到自己遗失了一件东西,即便已经赤裸体仿佛再没有什么可以可失去的了。那就是声音。那既是歌也是诗。还是记忆。这里不需要语言,每次自言自语都会加深自己的空虚,无法讲述对年少的他而言也是一种训练。在海水中本身就是一种模糊的拥抱,他划一下水,游向更远、更深、更轻盈的所在。

冬泳的话可以避开鲨鱼,避开归渔的捕鲸船,避开所有与游泳无关的事。这样他就可以专心于在沉浮间寻找平衡,若是遇见了快船上赤裸着上身的海女,无论她们邀请他喝未成年不应该喝的酒还是嘲笑他的姿势,或者出于对男人的恐惧而纷纷跃入水中遮掩羞处,对不能回答的他而言都是打击,他不愿成为她们的回音。他是个无力拒绝或答应的人,只有在水中才能让事情变得暧昧,变得似是而非,让他不必作出抉择。

生或死、此或彼、正或反、蝶或花、爱或恨…….太多的事情需要抉择了,而游泳就是犹豫而已,在浮出或沉下水面时,听觉、视觉和触觉都会变得迟钝,变得弯曲。海洋是温柔的,它甚至能让人接受温柔的死亡。

他倒是乐意聆听海女的歌声,她们的歌喉一定比塞壬动人,他没有见过海女,肯定很难不去注意她们的乳房。在冬天游泳避开了这一切,划水时为什么而着迷的话注定会下沉往海底的,那样就没有哪一只手会将从他深处捞起。

雪下在海洋表面,比雨更加无意义。这样的温度他是不会冻死的,只会逐渐丧失感觉,这种情况下想要触碰什么的话,每一下都会感到浮动的失落,就像不含情欲地滑过女人胴体。

没有人会向大海希求爱情,它能给人的是无尽的迷思与遐想。在其中所做的一切都是不着边际的,不知是蓝色、白色还是无色的海洋,关于色彩的描述太多了,置身其中的感觉有如一只白脯麻雀从手掌上缓慢飞起。海洋是不可破坏的,它不像玻璃可以破裂成许多耀眼的碎片,连血液这种深刻的形态也可以在这里如雾般消散。

海洋也会有死亡的一刻,但它不会流血。它是一个没有盖子的玻璃瓶,里面装满了关于遗憾、关于脆弱、关于记忆的事情,取一只海螺伏在耳边就可以听到。

当四周只见起伏的波浪,他仿佛置身于看不见建筑物的广场上,生活里除自己外的他者似乎从来没有出现过。独自游泳就像一个人在树林里听落叶簌簌飘落下,以树木为掩体从一棵后到另一棵树后,和自己捉迷藏。其实,他能够接受这样孤单下去,可别人再度出现的话他会不知所措地愕然。

当海洋死亡的时刻他希望它能够彻底结冰,让泡泡浮不出水面,让山脊般不规则的表面褶皱可以积雪。让正在划水和准备转换成蝶泳的他只露出一半面孔、一只手臂、一丝惆怅。

在那之前还得度过无数个秋日,毕竟那是千年以后的事情。学习游泳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活在当下。每一次换气、每一次划水、每一次蹬腿都说明了他的存在。而回到岸上后对自己的存在就不那么自信了,握紧手再放开,就会想——若是有人吻我该多好,那样我的一切就能够得到证明,我不会回吻的,不然会否定自己。

在水中人变得比较轻盈,他已经觉得疲劳,透过眼镜看待前方无止境的起伏的波浪他感到绝望。这是没有对手的竞赛,不知道游到何时不知道游往何方的无目的运动,该怎么形容呢,来回幅度不一样的钟摆,在太空中漂往一方的火箭碎片、楼顶上反复弹起落下的弹珠——反正是无意义的,可以浪费足够多时间的行为。他想用小刀削下一圈完整的苹果皮。

不是没有想过中途放弃,然而命运是一种上了发条的镀银金属玩具,在一曲终了之前,在出现死亡之前,在发生结婚或离婚前——它都不会停止。在充满漏水房间与走廊的建筑中,他会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不在乎是否会回到原地看到嵌接门与墙的合页还在旋转,他将一直走到可以看见通往窗外的窗户为止。而这里没有任何参照物,人类可没有办法用工具雕刻大海,他孤独到连影子都没有,哪一条海豚出现再消失对我也是一种慰藉。

毕竟声音是最无力的东西,就像水墨山水画中的淡黄色,黑白电影中的黑白两色一样,每次在水下说话,哪怕是读一首古诗——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怅然而涕下——连他自己都听不懂,只见一串包裹了二氧化碳的泡泡像蝴蝶一样散去,他抓不到。

以裸体进行游泳的他没有欲求,因为什么也得不到,他也是大海的一件装饰品,与一艘无人操作的帆船无异。

若是在此时放弃,那无异于踩空踏板进行非自愿的高台跳水,从一百米的高空落向水面的话与落向水泥地没有什么区别。人的落水姿势永远不可能如秋叶般优雅。体力不支的他感到痛苦,划水时手指会不自觉地卷缩,就像即将蜕壳的蝉一样开始肢体不灵活。无目的地游下去的话,尽管目光之内没有障碍物他也将陷入迷宫之中,因为没有目的的话出口就并不存在,没有入口与出口的境遇就像没有生和死的人生,会让人孤寂不知所措,一直盯着不落的太阳或月亮。

他不想在夜幕下游泳,黑暗里人的阴暗面会扩大。而且,在静悄悄之中,也许翌日一个渔夫走在岸边的时候,他捡到一个漂流瓶、捡到一支断裂的木桨、捡到一盒潮湿的火柴,当走在前面的狗咬开一个贝壳的时候,他捡到了已经被风干了潮湿的正在睡觉的肖马。黑暗是被梦主宰的空间,谁也不会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沙漠与海非常相似,徒步在起伏的沙丘上或游泳在起伏的海面上都会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都会想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沙与水都是不可雕刻的,与其指隙疏漏而下,就可以懂得无可挽回是什么意思。

肖马想游往世界尽头。

他反感在游泳中被巨型渔网捕获,跟青鱼挤在一起。他反感遇见礁石上的正在弹竖琴的美人鱼,因为对比她的尾鳍与自己的两腿他会感到自卑。他反感看到一只救生圈向这件漂来,他是不会去抓住它的,因为抱住救生圈他的裸体就不再完美。

从出生开始影子就跟着他,从出生开始死亡也跟着他。他手臂划水的幅度明显减小了,他的结局会像一颗出膛的子弹一样无声无息地坠落?真那样的话他的下沉就显得轻很多。他没有游回去的自信,除非前方不远就是彼岸,然而他并没有看到灯塔。游泳一开始他脑海浮现的画面是悬崖上的松树、城市的霓虹灯、深入地下矿井三百米的电梯——而现在,他脑海中浮现的画面的是几乎感觉不到的细雪、起伏不息的波浪、他的镜片,出现又消失的泡泡——思想逐渐与眼前吻合。是他变得单纯、幼稚、平静了?不,他只是被海水折磨得迟钝了。

在他的家乡,几乎所有的孩子都会游泳,他甚至不算其中的佼佼者。他们出没于那里的所有水域,经常哼唱《青少年之歌》,歌词大意是在一场洪水过后,一个的少年在一场午睡后发现自己已经长大。每年夏天之后的新学期肖马的学校一定会出现几张空课桌,同学们会每天往上面放一束鲜花,直到课桌被撤去。每年都会有几个学生溺死,就像每年都会有几个女学生会怀孕一样平常,他更是见怪不怪,毕竟接连死了三个同桌。

为此别人给他取了很难听的外号。

终于,他在浮出水面时憋气潜下水面时呼气,呛到的他抱住自己的两膝似乎要就此下沉。这是他第一次学游泳的姿势,那是他爸爸用双手将肖马扔进水中,他爸爸用手掌抵在前额避免阳光刺眼,仿佛打出了一杆完美的高尔夫球。而肖马就双手抱膝仿佛要睡着一样等爸爸捞起自己。

这次不会有双手捞起他了,毕竟这里是世界尽头。

他对生与死陷入了模棱两可的忧郁当中,在岸上他可以停下来做梦,等待神的启示。在这里不行,因为他的死亡已经出现,他非常温柔地挽住肖马的肩膀下沉,就像给他系上了不重的铁锚一样。尽管他的死是个影子,可还是看得出他赤身裸体——啊,肖马的死亡竟这样不体面。

下沉才刚刚开始肖马就看见了结局,即自己肉体与精神的双重腐烂。于是肖马拒绝了死,非常自然地,不过不是用委婉的语言。在水中肖马的视线仿佛经过一层混浊的玻璃过滤,今天水下的能见度不高,没有看到独角鲸。死亡没有想象的沉重,感觉和搭乘热气球上升一样,他的死亡稍显忧郁,若要以一种动物来形容他的话,那就是黑天鹅。

手中没有握着短刀给肖马造成了巨大的失落,不然他可以切开死的动脉见证死亡是否会流血的。在这里一切都被推迟了,就像玻璃构成的迷宫,置身其中不得不迂回前行。下沉、上升、拒绝、答应、杀死、被杀……一切都被推迟了。在他和死亡的纠缠中有充分的时间互相了解,毕竟,这里是子弹减速的所在,连直线都会被弯曲为波浪线。

也许死比生脆弱,肖马扼住死的脖子,就像扼住麻雀的脖子,轻而易举地杀死了他,就像不小心摔碎了一件瓷器。他抛弃了死上浮,重新浮出海面时他似乎获得了新生,向着一个固定的方向游去。灰白色的天空还在飘雪,一只海鸥从上空掠过,肖马则继续不屈不挠地游泳。

他杀死了自己的死亡可他没有因此而获得永生。

毕竟这个世界是合理的。

本文刊于《文艺风赏》2016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