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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陌书作品:《近似无止境的徒步》

来源:中国作家网 | 王陌书   2016年12月20日15:13

漂浮、寂静、颠倒的踩高跷者、舞蹈、乌云飘向蓝空彼端、短暂、仓促、漫长的一天、楼阁、两人合影、喧哗、2010届的毕业生、性行为、离婚、幸福、当亲朋祝贺时、花园后的小径、潮湿、抑郁、氢气球在停顿、以后、刺耳、崭新的摩托车、手指……即便仅仅是路过路灯下的转角时,偶然看见了地面积水中自己的影子,肖马的脑海就流逝过许多只出现在瞬间的词语,他认为那无意义。在这偏僻的灯箱旁,他踩着熄灭于潮湿的别人的烟蒂,模仿着电影中最酷的姿势做吸烟的假动作,这期间一辆他本该搭上的公共汽车停下片刻又开走了。反正雨刚刚结束,摇晃任意一棵树木都会落下密集的水滴,下一场雨还没有那么快到来。

肖马继续徒步的旅途,这开始于今天清晨预计结束于明天正午。他心中此刻洋溢着类似幸福的情感,直至他为莫名的悲伤苦恼之前他会一直愉快。他拾起一颗西瓜弹珠,这在前不见边际的柏油路上非常耀眼,透过这颗圆形的玻璃珠观看扭曲变形的风景时,他说:“间接、清澈、梦、原谅别人、婚礼、弧形、燕子,玻璃鱼缸、水中刀、彩虹的尽头、古屋深处的楼梯木板、我的心、狗尾巴草……”

伫立于路旁,毫无顾忌地自言自语,反正这里既听不见回音也鲜有路人,独自进行旅行最大的好处是什么时候停下都可以,什么时刻出发都可以,只要自己乐意。肖马的左手拎着一个手提箱,里面装了一套塑料袋包裹的崭新西装,那是他的新郎礼服——他即将年满二十岁,高中毕业已经两年。向自己工作的林业局请假后他选择了不可思议的方式回家,他选择了徒步归乡,这意味着每隔两小时都会有一辆驶往他家乡的公共汽车路过他。他甚至从其中一辆车上看到了几个为他准备婚礼的身影。

他并不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有何意义,如果单纯地解释为无聊的话,那么他应该尽早回家置身于亲人那令人窒息的关切中,没有比那更无聊的了。明天他会刚好地出现,一点儿也不提前,热衷于分秒不差的准时的他最害怕等待迟到的东西——无论是汽车、人还是死亡。徘徊于一个场所像钟摆一样来回的滋味在童年就受够了,但是在婚礼上他肯定会像钟摆一样重复某些单调的事。结婚是一种成年礼。

今天清晨他细心地削好支铅笔后启程,去参加自己的婚礼。那是他削好的第二支铅笔,没有下一支了,铅屑被吹起然后又落下的期间,除了某处的胶布从石灰皮略微脱落外,室外窗台上的青苔似乎发出了新芽,在短暂的瞬间,这是肉眼无法确定的事情。肖马对待变化缺乏敏感。毕竟在暂时寂静的室内再没有比他更不可预料的事物了,谁知道冷静口吻下掩饰的冲动何时发生呢?从行为上来说,大概任何眼睛——无论是哪一种生物的——都会将他与冷血动物联想起来。即便肖马的瞳孔长期透露出一丝忧郁,他自己却察觉不到,只是路过镜子看到自己的眼睛的同时也看到反射向自己的寒意。

他是将包括铅笔在内的各种笔在台灯下排列好才出发的。长短、型号、粗细不同的笔排列好后,所有的笔尖构成了一道弧线,他们有着不同的用途。他并非笔的收集者,拥有这些的目的之一是向不太识字的同事炫耀,从事护林员这枯燥乏味的工作有如把本来就自闭的他封闭起来,但他从未埋怨过什么,画画、吹口风琴、阅读……他有充足的时间用于消遣。尽管他憧憬过逮捕偷猎的农民,协助消防员和民兵抢救山火,找到第五次反围剿时深山里的战场……可他一样也没有做到过,不是因为缺乏机会而是因为软弱。他还是觉得进行自己颇有自信的绘画没有任何风险,虽然他对绘画的天赋只展现在小学时期。

刚刚出发时他故意擦过路旁的树枝,肩膀被露水沾湿后,他有些得意地吹起《波基上校进行曲》的口哨。

今天是农历三月初三,当地的送神日,肖马并不在意这一点,就像他对老式屋檐的斗拱及其悬挂的铜铃一样无所谓。毕竟是二十一世纪的第二个十年了,他见过太多电线被架设到偏僻的尽头,当自己穿过貌似从未有人涉足的丛林时,总是一次又一次失望地看到矿泉水瓶、曲奇饼包装袋、停止转动的手表、在夜晚发出磷光的颅骨……的确,他已经确定世界上不存在隐秘的未知,由于不做梦,过于真实的生活导致他不能承受爱或恨。一个未满二十岁的年轻人每天准时穿上山地鞋去检查银杏树有无被盗伐,不断做动物才喜欢的记号,这样的生活似乎重复证明了一件事——他是个无聊的人。

昔日他搭车回家,在静止的等待中透过半开的车窗,任何一分钟都可以看到它在意的哭脸或笑脸。不会知道公共汽车何时驶过桥梁,从那样的角度所有的旅客都犯了一个错误——只注意到了一个方向的风景。肖马从未纠正这一点,他喜欢观看不可挽回的时光流逝,在这个梨花盛开的季节里他屡屡违反安全法则从车窗伸出手臂,然而却没有一次抓住过飘落的花瓣。是啊,白色的花瓣自顶端坠向底部,而他却从这里移向那里。他是无力改变花的意志的。一次他的手掌正在窗外感受夕阳五指过滤出他喜欢的阳光形状,一辆摩托车驶过的那一刻,他竟从坐在后座的女生那拔下了淡紫色的发夹,事情发生得过于仓促以至于他怀疑指间掠过发丝的感触是否真实。毕竟那个女生的头发确实已经散开,在风中飘荡的发丝显得不羁与漂亮,他说不出话来,目视那个他甚至没有看清面颊的女生的背影远去是件遗憾的事情。于是他将手掌贴在外面的玻璃上,像充满褶皱的巧克力糖纸那样发出声响。

对他而言,搭车相对步行最特别的是从车上往外看容易与美好的事物相逢,比如钉了许多十字架般的木架的葡萄园,不过相逢即是离别。连续的遗憾下原本疏远的彼此得以相互接近,虽然短暂,但从一次失望到另一次失望,从一次感动到另一次感动的距离确实更加接近。他什么也不需要解释,只需要沉默就足够了。

那样一来,林管站与家之间相隔丘陵、城镇、农田的距离并非以公里来衡量,而是以大概地看完了《了不起的盖茨比》、和邻座不断攀谈、喝光一瓶已经解冻的冰镇汽水这些琐事来衡量的。而眼下肖马面前——他的家在破旧的祠堂、公路的转弯口、清明时由于扫墓而引发过火灾的山峰——这些接连不断地障碍物后面。他改用右手拎手提箱,叹了一口气说:“飞机,在天空飞的双翼飞机。”

若从白云之下的飞机上鸟瞰大地,肖马首先想到的肯定不是壮观,而是可以画一根虚构的直线将林管站与自己的家连接起来,似乎两者之间不存在地理上的障碍,唯一的障碍只存在他的内心。如果现在让他搭上飞行高度一百五十米的飞机,那种犹豫可能导致他亲手折断机翼——用任何可能的方式。即便没有降落伞也在所不惜。

然而在地面上的他的犹豫方式只能是原地徘徊,反复在去年的落叶上留下看不见的脚印。这个偏僻的县上空不时会有飞机掠过,发出使空气震颤的剧烈噪声,那些都是军队的飞机,没完没了地演习从未打动过他 ,让他有参军的想法。距最近的一次他从三楼教室看到——一辆崭新的枭龙战机上飞行员白色的头盔。距离太近了,以至于他想从窗户跳下,在那蔚蓝的天气里进行一次飞行。当然从未因冲动付出过行动的他没有那样做,仅仅是突兀地站起,然后在同学们不解的目光中坐下。期间,物理老师拍死了一只蚊子。

今天是农历三月初三送神日,潮湿的空气里,那列队伍横穿过车辆稀少的马路。最前面的老汉每隔一会敲一次锣,他们都挽起了裤腿,毕竟之后还没很长的山路要走。他们或许是肖马旅途的一段插曲,不像在乘车时道路旁的电线杆那样容易忘记,犹如日本妇女发髻上的木梳一样。在马路中央肖马站立着,尽管有些忸怩,但姿势还是非常坚定,他们有说有笑地路过他,就像走过没有观众欣赏的舞台,虽然不会有红色的大幕落下。

每年这天当地人都会把已经在一个地方享受了一年供奉的菩萨、真君、山神迁到另一个地方,至于理由,这种事情最不需要理由了。反正总共两个庙,从这里移到那里再移到这里,犹如倒转沙漏一样循环往复。他们抬着几抬小型轿子,从肖马的角度上看上面胡须有些夸张的铜制雕像,它们沉默、它们平时不被人想起、他们任由人摆布,肖马说:“我真像它们,尤其是那个关公,你们应该准备一抬供奉我的轿子的。”

几个小孩个抱着一只神龛,这些木匣都被香火熏黑了,小孩不像大人那么郑重其事,其中一个在嬉闹中还撞上了肖马没有道歉地离开了。小时候他从不敢一个人去庙里,因为觉得那里的一切都狰狞恐怖,那些神像必须内仰视的高度显得非常冷酷。那里的看守老头怕小孩偷吃供品,往往一副冷峻的面孔赶他们出去,他记得自己从有回音的大堂往外跑时被过高的门槛绊倒,后面传来看守骂骂咧咧的训斥。

一个男人看了一眼不让路的肖马,他手里拎着一把柴刀,估计是用于上山时砍去挡路的枝条与茅草。此刻肖马觉得,那目光里透露出一丝渴望,对方想砍去挡路的自己。于是他继续前行,他原本就与他们方向不同,不知道往西方去的他们会不会觉得天黑推迟了。

他走过禁止载重十吨的车辆通行的桥梁,平静的河流上其实有两座桥梁并列,不过另一座已经废弃多年,被铁丝网阻隔了去路。走在崭新的混泥土桥面上,肖马的手只要伸出栏杆半米就可以摘下另一座桥上的蒲公英,那时石块砌起的拱桥植物已经遍布每一处缝隙,宛若那是空中花园的延伸。而他需要的似乎是一只可以将自己从这边拉往那边的手,因此当他伸出手时握住了没有回音的失落感。他在一个拱洞下停留了十五分钟,因为一场十五分钟的雨,他站在阴影下面仰视穹顶,在那上面是封闭的高速公路。在他看来架设于空中的高速公路完全是一头巨型水泥怪物。或许是幻听吧,当他聆听雨声时,听到了上面坦克驶过的颤动。路过木料场时他发现这不仅是一堆潮湿得长蘑菇的木头,在从墙壁上卸下的窗格过时的雕花木床,被拆成零件的打谷机后面,他看见了一口没有人睡的橡木棺材。土葬在解放后不久就被废除了,可他还是想要尝试着睡在里面,哪怕一个晚上也好。

似乎肖马可以选择与季节无关的风景,在遍布大地的植被中他有如一株会走动的植物,沉默木纳,尽管没有阳光也还喜欢向阳的一面。可以在柏油路面,草地,屋檐下奔跑或驻足停留,无论下雨或不下雨。然而他就像从失事飞机上坠落的人,没有降落伞,他的每次止步都无异于在做自由落体运动时抓住一只彩色的氢气球、一簇乌云、一个脱线的京剧脸谱风筝,最终他还是会无可避免地坠往同一个地方——自己的婚礼。

新娘是电子厂的女工,年纪比他大三个月。他对她的面容并无挑剔,对方一米六左右的身高,面颊略胖,每次笑起都会凸出一点赘肉。她不久前剪过一次头发,估计要半年才能长到他心仪的长度,两人总共约会不到十次。第一次相亲时他对她数身上的伤痕——喏,从右耳垂到右手腕的轻微痕迹是十八岁骑摩托车时摔伤的,当时我还带了一个同学。而左脚大脚趾的一条疤是我爸锯木头时割伤的,他从不道歉,于是给我买了一顶有风扇的小太阳帽。而手指上的圆点斑,我的同桌借我的手练习小刀在指隙间跳跃的游戏,结果自然……

那时肖马的母亲就在身旁,不停地给他各种暗示,他讨厌这点,不过没有直接反对这种过时的做法。当母亲和她都笑得露出不算美观的牙齿的那一刻他几乎要捏碎手中的茶杯。之前他暗恋过别班的女生。不过没有恋爱过,哪怕一次表白也没有过。接下来两人的约会里他知道了她购物时的粗俗、占有欲过强的性格、从不阅读西方小说、从不思考哲学问题的她却令他意外地喜欢德彪西的音乐,真的,从一开始他就预感到跟她在一起的结局——未必快乐也未必悲观。当母亲建议他结婚时他看到了生于六十年代的母亲与生于九十年代的自己的区别,他不爱对方也不讨厌对方,于是答应了。那发生在早春清晨的六点半,他刚好用废纸折叠出一只纸鹤的时候,起码他自己找不到反对的理由。

只是有一点,他将一种期待深埋心底,他希望她在晚年先于自己死去。

这种愿望是那样的天真。就像他曾经相信过将一只蚱蜢浸于水中他会变成一把万能钥匙一样,他对于自己是否真正成年感到不自信。在马路旁的学校门外,他从小卖部买了面包和矿泉水吃午饭,倚靠围墙吃东西的结果是落在地面的面包屑吸引来了红蚂蚁,只要不是白蚁肖马不会在意的,相反他很乐意饲养这种不挑剔食物、不生病、不撒娇的宠物。而讨厌白蚁是害怕它们像噬空树木般将自己噬成空心的外壳。今天他不仅要在露天的路边步行、吃饭说话,也要在露天的路边睡觉,以黑色的手提箱为枕。

也许是偶然,也许是必然,在过去的将近二十年里肯定发生过同样的让他感到阴郁潮湿,想要咀嚼沾染雨露的树叶的冲动的事情,只不过由于困惑而一时想不起来了而已。他正在试图一口气喝干矿泉水,学校里传来广播铃声,他记得是一部偶像剧的主题曲,他看过而又不感兴趣的爱情故事。一张张记忆的剪纸重叠在一起,他找不出自己想要的一张,一时想不起女主角的名字。

学生们骚动不安地出现了,一如肖马预料的场景,毕竟他也曾经是学生。地面太潮湿,纸片一但落下就再也飘不起来。

因为早上下雨的缘故许多学生都带了收拢的雨伞,这是所初中围墙低得踮起脚就能看见里面,尤其是旗杆上有些褐色的国旗。有多久没有在升旗仪式上行注目礼了?又一时想不起来了,感到愤怒的肖马的手掌擦过墙面沾上了红漆,毕竟围墙是天然的广告版面。以前他几乎是操场上唯一认真行注目礼的人了,在还是少先队员的时候行礼姿势就训练得很标准的了。说真的,他现在非常想冒充一次学生混迹于人群,去大喊大叫,去高高抛起书本再准确接住。

咽下最后一口面包后,他在校门口徘徊仿佛在等某一个人,喧哗与骚动有如花粉进行着看不见的渗透,他想乘机混入学校又害怕被当社会闲杂人员给赶出来。拥挤的人群中夹杂着几辆自行车,其实这种状况不仅脚印会重叠声音也会被重叠,大家都在耳语,这里的喧嚣犹如围绕着由六边形组成的巢穴的野蜂飞舞一般。在色彩斑斓的人流中他发现了闪光的一点,这类似于偶然的灵感,但他出于习惯地犹豫了片刻。当下定决心寻找时一时竟想不起来自己被什么打动。他看见不应该出现在初中的红领巾,被女生反穿并绘上动漫人物的黑白两色校服——她需要男生从背后帮她拉上拉链,一个摘下墨镜后居然带了黑框眼镜的学生……由于懊恼无法辨别出自己的感动、憎恨、厌倦、热衷——他不确定自己对那抱有何种情感,他就像肚子痛那样蹲下来,别人的裤边不时擦过他的耳涡。

起起落落的脚踵、颇为壮观的雨伞铁尖数次几乎要划破他的面颊,雨后许多事物沉淀下来,在连贯的踏响一个新季节的足音里许多人显得从容不迫。对于肖马而言,当下结婚的重要性让位于在路上度过平静的时光。他重新站立时面对前方显得非常自信,他的步行同时也是接连不断地告别,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离开一个又一个可能发生爱情的场所,而目的地确是虚构的两人的家。他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落在了林管站,不是铅笔、不是眼药水、不是螳螂标本,他已经无法忍受今天再一次忍受一时想不起事情的窘迫,那无异于打碎他的自尊,他以食指抵住太阳穴绞尽脑汁地追忆,明明昨天晚上是准备好一切后入眠的,难道是清晨醒来前有妖精因为他不做梦而偷走了别的?

随又一次广播音乐响起,周围的人群已经很稀疏了,现在不必再担心被同化而应该担心被孤立。真应该羡慕那些学生回家的距离如此之近,做过学生的肖马明白那距离近到让人感觉从未离家。也许奔跑能改变什么,因为工作的原因他体力很好,他开始了漫长的奔跑,一路上听着自己的呼吸看着眼前摇晃的景象,知道看不见回家的学生才逐渐慢下来。这样的长跑自然赢不来任何奖牌,可他仍然以胜利者的姿态躺在马路上,心脏跳动的声音似乎传到了地下,他终于想起自己落下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他的脸贴着地面斜向一边,从怪异的视角审视那条通向山谷的马路,那里面是昔日的死刑场,时至今日已经没有了把守的哨兵。

如果有的话肖马会接近到对方举枪警告的距离,一脸无辜地举起两手说:“我并没有恶意——只是我想起了今天清晨遗失的一件东西,那就是对于结婚的热情。”

然而没有,眼前有的只是无助的荒凉感以及一个推自行车的路人,每改变一下角度似乎都会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地面的植物无止境地流向天空,个人的渺小完全可以用蒲公英种子来形容。没有任何守卫让肖马感到不自然,因为没有谁阻止自己在这里为所欲为了,在死刑场其实除了等待以外没有其他的事情可以做——等待自己或别人的死亡。

当这个场所被废弃,留在原地的不是非自然死亡的幽灵而是一直存在的空旷,这加剧了路人的孤独感,可他们想到的往往是请和尚做场法事超度因为革命、因为杀人、因为莫名其妙而死的鬼魂。肖马觉得若真有鬼魂的话,他们肯定比自己更眷恋着尘世,当然自己并不厌倦生,只是不那么反感死罢了。

十五年前这个县的死刑就从枪毙改为毒药注射了,这也是时代的进步吧,因此经常医院可以偶尔听到——手铐与脚镣在穿过走廊时发出的当啷——当啷的声响。肖马没有遇到过,尽管他高中时由于肝炎而经常去县城的人民医院可一次也没有,当同学向自己夸耀自己亲眼看见一个穿蓝白两色相间的囚衣的家伙,他悲戚地走入房间后被推出来时,肖马觉得有些遗憾。天空中乌云的尽头在很远的地方,那里一定看得见太阳,这对厌倦阴雨天的人来说很有吸引力。毕竟潮湿会引发人体内水的共鸣,使人不再平静,不再不愿面对自己的内心。

肖马一度被死刑场吸引。眼前分岔出两个选择,两条道路,并非一边通往新生一边通往死亡,那太绝对了,眼前只有寂静——声音还在很远的地方芒草被风吹得摇晃,他也一度犹豫地止步于樟树下,既然不对什么抱有期待也就不必害怕失望,无论路的尽头是等待自己的刽子手或是新娘他都能够接受,幸福或不幸对他而言显得次要,他的一切以不让自己感到时间的压抑,能有游泳般轻浮地漂往人生彼岸为优先。为此他憎恨有刻度的时钟,他喜欢用钉子击穿表盘,造成时间被破坏的假象。

在擦拭手提箱上沾上的水渍后,他选择继续回乡的路程,理由之一是——那条几乎被杂草淹没的小路尽头,已经没有喜欢吸烟的刽子手了。步行时由于没有同行者而寡言,他害怕自己说不出话来,变得路边膝盖高的土地公石像那样沉默。通常一个人独处时喜欢自言自语,尤其是旅行者穿过变幻的沙漠,寂静的雪野,极夜下的苔原时。他也是个旅行者,虽说不是冒险家但走向自己的婚礼也是需要勇气的。前面那个推自行车的人越走越近,可以清楚地看见那辆自行车掉链了,他是个精神矍铄的老人。在稍后的将来年青的与年老的将擦身而过。肖马缓缓说道:“回音、逐渐扩大的涟漪、死蜻蜓,深处、葬礼上和婚礼上出现的黑西装、子弹穿透身体、地板、弹珠、沥青、掘墓人、竹林里、水、灰暗的天空、白色、自行车、衰老、曾经年轻、骨骼、电线上的燕子……”

从肖马的角度,即一个侧面观看那个老人——他和中国许多其他老人一样,穿着不整齐的中山装,头戴没有五角星的军绿帽,不过鞋子却是一双假耐克。双方在宽阔的道路上相遇,却都不约而同地觉得道路狭窄——由于对方的关系。肖马面对老人走进所想的是,如何努力记住一张陌生的脸孔,他的记性不好总是在写一周报告时问同事日期,而同事总会提醒他已经问过一遍了。记忆中许许多多见过但忘了的面孔有如一片片枯叶沉入水中一般变得无声而且透明。他仔细观察走进的老人,就像观察昆虫的结构一般,再明白不过了,他摸了一下鼻梁得出结论——衰老是不可避免的。

两人在无限延伸的道路上,像两只无目的滚动的橡胶轮胎,驱动他们的只能是意外。老人并非革命的也就是战争的那一代人,他是憧憬革命,即憧憬战争的那一代人。不知道他听见了肖马的自言自语没有,期间他掉链的自行车不断发出噪音。死刑场的影响似乎不分年龄,它凭借年代久远、神秘、没有死囚可以返回讲诉死亡的感觉而赢得了人们的敬畏。老人停顿了一下,深邃的目光似乎穿透了一切障碍物直至行刑地。说真的那里其实非常简陋绝没有奥斯维辛集中营那样齐全的设备,甚至没有像样的厕所——那只是一座简陋的泥瓦房,如今被藤蔓所覆盖。他的瞳孔闪烁着一种光芒——在老年眼睛是人唯一漂亮的地方,那不是出于感慨也不是出于激动,时间抹平了一切情绪,他回忆起以前在凌晨时对死囚开枪时子弹发出的闪光。他既不感歉疚也不感自得,仿佛一切理所当然,他只是一个退了休的死刑执行者,一个站在空旷场所都会显得渺小的人物。

在两人即将路过彼此时,老人的目光盯着肖马胸口心脏所在位置,仿佛看见了靶心。以前的场景历历在目,他不禁深呼吸起来,而肖马也意识到了什么不停的检查自己的仪表,似乎即将开始什么仪式。两人都很紧张,如果以电影的镜头将两人并列的话双方肯定显得格格不入,最终两人擦身而过后,老人抬起右手做扣扳机的手势,可肖马已经成为一个背影了。

他想如果使死刑在这里发生,那么他这个死刑执行者就可以因为杀人而被处以死刑,他有些期待站在与自己以前站的相反的位置。

肖马想如果死刑在这里发生,自己的婚礼就可以改为葬礼,那他就不必穿上手提箱中有些不合身的黑色礼服。

当疲惫以后继续前行,天气时间景物变得与自己无关,肖马不再在乎那些他认为漂亮的事物,感官变得迟钝后,连三叶草与车前草也分辨不出来,虽说没有文凭他也可以算半个植物家,毕竟工作在森林之中,当他手拈这一根青色的稻穗时才意识到无可挽回地、天已经黑了。自己处于阴影之中,仰起面孔或许会引起反光,前方新装的太阳能路灯有些亮有些不亮。

现在是晚春时节了,昨天是谷雨,尽管最近阴雨连绵可天气并不会冷。在厌倦了那些开远光灯的司机后他选择了睡眠,在路边公园凉亭的椅子上他以手提箱为枕,闭上眼镜后的黑暗里也还残留着远光灯的色彩。又是一次无梦的睡眠。

次日清晨他自然是没有洗漱地启程,距离自己的婚礼越来越近了,他本来以为会迟到的,现在恐怕会提前抵达了。

他异常平静地继续前进,身边没有伴奏,在可以看见家乡城镇的地方停下,一辆公共汽车驶过时溅起水花。和昨天一样的阴天呢,因为太相似的缘故他不太确信自己在哪一天。眼前是他童年少年青年所生活的小镇,那些镶了白色瓷砖的外墙在有阳光的日子里会发出刺眼的反光,这里也是他以后生活的地方吗?

他想起了以前的一场葬礼。

在葬礼上,花圈还没有排列之前,盛大的宴席是几天以后的事情。穿白色制服的乐队还没有请来,他们的金属乐器既陈旧又音色不好,而且在所有葬礼上奏的都是同一首曲子。那些不认识的人还没出现,根据习俗他们只要出席宴会就好的了,不需要流泪也不需要送葬,相信在死者多的城市里这甚至能成为一种职业。天气并没有受死亡的影响一直很好,那时是冬天,瓦蓝瓦蓝的天空下可以感受到略冷的阳光。

这些肖马都知道,可是在面对之前一点准备都没有,因为他不关心死亡。在读五年级的他的脑中并没有死亡的确切轮廓,那天中午放学后他进入家中,发现厅变得空荡荡的,只有坐在竹椅上的父亲以及盖着白布躺在木板上的祖父,也许是错觉,那一刻在他眼中二者有如静止的盆栽或塑像,与自己构成了完美的三角形,壁橱上点着两只白蜡烛还没有那么快燃尽,而通向厨房的窄门后没有声响,拖延不了更多的时间,他必须要对活着的父亲或者死去的祖父说些什么。

他忘记了,准确的说不愿意回想起自己说了什么。

他清楚地记得父亲将自己往祖父尸体旁边推的感觉,像逆流而上的游泳,他出于本能地抗拒,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曾经熟悉不久后会变得陌生的气味,酒味。在这种情况他完成了三鞠躬的仪式,在天花板上的那只蜘蛛坠落了,当然还分泌出了一根悬挂自己的丝线。肖马注视着它,这是他第一见识死亡,对于那对瞳仁这类似于在某个清晨第一次见识下雪,在学校操场第一次见识体罚,在星期六晚上第一次见识别人偷窃……这无所谓悲欢。

之后的服丧期他穿着白鞋子,背后用别针别着一根拖到地面的白线,长袖上也别着黑纱。同学们不会嘲笑他,他也冷眼看别人的欢乐。真的,那段时间他一次也没有笑过。

他也想起了以前的一场婚礼。

那是一场西式婚礼。

许多车上贴了喜字,装饰了花花绿绿的装饰物。在租来的红毯边宾客们等得不耐烦了,肖马则比较着谁的皮鞋比较锃亮。红毯边摆设了一列花篮,一只哈巴狗在其间穿梭前行,毕竟这场婚礼没有明确拒绝动物参加。肖马谁也不认识,他的礼服是向表哥借的,因此整场婚礼他都在由于礼服的不合身而纠正袖口、领口、皮带……那时他十六岁,是热衷于幻想的年纪。

饥饿的客人们就像落在地面的乌鸦,新郎新娘出现就是开始进食的信号。然而到了下午一点去接新娘的新郎还没有回来,脚踵声起起落落,这群没有翅膀的家伙没有四散飞去,漫长的等待中肖马走来走去,他选择了沉默,不然他可以选择散布会导致散场的谣言的。那样他就有机会一个人等待新郎新娘到达。

两个花童手中捧着不新鲜的花卉,一直没有吸引来蜜蜂,小女孩跟小男孩的面孔洋溢着稚气,肖马看着他们想——我也曾这样幼稚,但是旁边粗鲁的男人也曾这样幼稚。若是可以的话,肖马觉得等到他们手中白色花瓣一片片落尽也无妨,反正自己只是作为婚礼的背景出现的,无所谓时间地点、新郎新娘是谁。

当一对新人的轿车终于出现时,大家发自内心地欢呼,毕竟都已经厌倦了等待,一箱箱烟花齐放,从空中落下别出心裁的彩纸与小型降落伞,可以听见所有的皮鞋发出一致的声响——它们划出弧形指向新人。这是一个人为的节目,不过其实所有的法定节日也是如此,人们不愿意拆穿这一点罢了。轿车驶过时肖马拍了跑车窗,两人在车内显得拘谨地对他微笑,男女角度不一样,不过都一样做作。肖马选择了发自内心的微笑,而不是告诉他们——自己似乎看见了他们爱情不幸的尽头。

也许阴天会持续到以后的许许多多日子。

在漫长的步行中肖马路过你也路过我,但那不重要。只要目光盯着天空就可以观看云向何方,现在肖马一步步地接近自己的婚礼,他不在乎天气,远处开始出现认识的面孔了,然而却没有谁拿着秒表为自己倒计时。他已经尽己所能的犹豫了。他徒步归乡只是徒劳地拒绝,终究还是无可避免地走向自己内向,孤独,自卑,敏感——织出得蜘蛛网陷阱——婚礼之中。

此刻在他眼前,回忆中的婚礼与葬礼的景象发生了重叠,那竟是非常的吻合与一致,连肖马也无法区别犹如两片雪花重叠的印象。他只好无可奈何地说道:“结束、白雪、有红白两套制服的乐队、悲伤、欢乐、铅笔刀、猫耳草、以相同的口吻说出的哀悼与祝福、橡胶轮胎、春天、星期五可以请假、缄默、仪式、红与黑、选择分岔的荒野小径、河畔与柳枝、晴空之下、潮湿的死亡、新生、婚礼与葬礼、我与别人、蓝色鱼缸、青苔、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