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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鱼作品:《一九九三年的离家出走》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鬼鱼  2016年12月20日11:51

百合街的乌鸦隐没在一九九三年夏至的黑夜之前,苍耳夹着花包袱打算从艾草巷逃走。那时的艾草巷一派颓败,接天连日的艾草像喝醉了酒的疯子一样,在海浪般的风里癫狂不止。艾草与艾草撞击时发出的霍霍之声,听上去仿佛无数把钝去的尖刀在磨刀石上撕心裂肺地嚎叫。尽管苍耳曾小心翼翼地在脑子里无数次设计好了那次逃跑路线,可惊慌失措依然像钢丝渔网一样勒紧了她的全身。不久,三三两两的乌鸦随着摇摇欲坠的太阳从艾草巷消失殆尽,玄色的夜空铺天盖地地挤进了苍耳镇的大街小巷。黑暗就像影子一样,无论焦躁不安的苍耳怎么跌跌撞撞,似乎都摆脱不了它的纠缠。半个小时以后,明暗不一的手电筒像锋利的锥子一样,在百合街上的上空乱戳乱划,苍耳明白,那是发怒的族人在找她。苍耳清楚地知道,在天亮之前,她必须逃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可是她也同样清楚地知道,在嫁给李发光的那三年里,除了百合街,她唯一去过的地方是镇上。

后来,一九九三年在苍耳的记忆里尤为深刻,每当她回忆起有关一九九三年的那次离家出走时,最先跳进她大脑的始终都是摩托车这个东西。

关于摩托车的记忆自然来自于从百合街到苍耳镇的那段路程。在承载了苍耳一九九三年从百合街到苍耳镇的那段往事中,除了摩托车,摩托车的所属者王小帅是一个特别重要的因素。凡是一九九三年在苍耳镇生活过的人都知道,那一年的苍耳镇发生了三件非常具有爆炸性意义的事情。第一件是罗小马家的猪生了一只长鼻子大象。第二件是马大胡子被儿子肢解。第三件就是王小帅买了一辆跑起来比马还快,但一跑起来就会放黑色臭屁的怪物。

在已经远去很多年的一九九三年,对于罗小马家的猪生了一只长鼻子大象这件怪事来说,最有发言权的人自然还是罗小马本人。当时的罗小马只有十一岁,还是一个正在上小学五年级的学生。那个时候正是苍耳镇的冬天,大雪刚过,整个镇子就像一整块捂不热的铁块一样,僵硬,寒冷,任谁也撕不开一角温暖的口子。当时有一种叫做打玻璃珠游戏非常流行,谁的玻璃珠要是从手中弹出正好击中另一个人的玻璃珠,那么理所当然地这颗玻璃珠就要归谁。每到冬天,苍耳镇的孩子都要玩这个游戏,他们在土堆里,在雪地里,在水沟里,在马路上用一颗玻璃珠乐此不彼地追逐着另一颗玻璃珠。

玩这个游戏,他们会忘记寒冷和饥饿,因为这个游戏的赌博性质已经刺激着他们对其他事情充耳不闻,赌徒是没有年龄之分的。如果运气好的话,这些孩子当中的佼佼者会在一个早晨之内,收获几十甚至上百颗玻璃珠。但在一九九三年的冬天,这件事情的主人公罗小马是这个游戏彻底的输家。他在那个冬天几乎输光了在冬天来临之前,就买好的两百多颗玻璃珠。两百多颗玻璃珠的痛失,对于一个只有十一岁的孩子来说,简直就是倾家荡产一样的灾难。

没有了玻璃珠,罗小马只能眼红地看着其他小孩玩,没有了玻璃珠,也就意味着他再也不能参加这个游戏。一九九三年,在其他小孩疯狂地追逐着玻璃珠奔跑的时候,罗小马仿佛一颗孤的萝卜,被抛弃在冰天雪地里独自忍受着扎人的严寒。他曾试图向其他的小孩开口借几颗玻璃珠,但他还没有把意思表述得很明白,就均被他们毫不客气地拒绝了。那些小孩都很精明,他们说,借玻璃珠给罗小马无异于拿自己的钱给别人下注赢自己的钱,他们不会干这样的蠢事。没有了玻璃珠的罗小马只能在街上乱转,他想过各种办法去弄到玻璃珠重新加入这个游戏,比如拿烤熟的麻雀去换,捡破铜烂铁卖钱,抢比自己年纪更小的小孩的玻璃珠,偷母亲藏在花棉袄口袋里的钞票,凡此种种,可惜一一失败了。在那个时候,打玻璃珠对于没有一颗玻璃珠的罗小马来讲,成了一种专为富人而设的奢侈性游戏,像他这样的穷人,是没有资格参加的。

好在罗小马家的猪生了一只长鼻子大象。问题就这样被轻而易举地解决了,谁要是想看看大象长什么样子,那么,对不起,你必须得先缴纳十颗玻璃珠才能踏入罗小马家的猪圈。这是罗小马的明文标价。在一九九三年,罗小马毫无疑问是苍耳镇最有商业头脑的小孩,前去罗小马家猪圈参观大象的人群,一批跟着一批,像潮水一样迅猛不断,一度差点挤罗小马家爆臭气哄哄的猪圈。当时,猪生了大象这件稀奇事也惊动了镇长,借此机会,罗小马的父亲还和镇长握了手。尽管那只被猪所生的大象,在当天夜晚就原因不明地无声死去了,但这一点也不会让罗小马感到悲伤,因为靠这个机会,仅仅在一天之内,他就成为了苍耳镇拥有玻璃珠最多的财主。

苍耳镇的人喜欢看热闹,已经成了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有热闹,谁要是错过了看的机会,那简直就像身上生满了虱子一样令人难受。但事过多年后,据已经成人的罗小马仔细回忆,在当时为数不多的几个没有去他家的猪圈里看大象的人之中,就有苍耳。他说,他当时就坐在猪圈的门口,谁进去了,谁没进去,他心里一清二楚。我对他说你敢肯定?罗小马说,盆子就抱在我的怀里,谁给了玻璃珠,谁没给玻璃珠,我还不清楚吗?后来他又补充说,当然,有一个人没给。镇长没给,就是给了我也不敢要,有谁敢向镇长要玻璃珠?那不是找死。

马大胡子被儿子肢解,是马大胡子的儿子被警察带来,挖掘马大胡子的尸首的时候,苍耳镇的人才知道的。马大胡子的儿子是肢解了马大胡子,逃亡十三天以后,到公安局自首的。他自首的时候,警察还不知道马大胡子已经被儿子肢解了。马大胡子的儿子是坐着公安局的摩托车,到自己家的胡麻地里,去挖掘马大胡子的尸首的。在一九九三年,我们那里的公安局还没有几辆汽车,常用的交通工具是为数不多的几辆绿色三轮摩托车。当天,马大胡子的儿子就是坐着那么一辆摩托车,戴着手铐,来到苍耳镇的。那是苍耳镇的人第一次见摩托车,在这之前,他们之中从未有人见过这种怪物。

那一天,苍耳镇的人对摩托车的兴趣,远远要大于马大胡子的儿子肢解了马大胡子这件事。他们把那辆摩托车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他们对摩托车的热情就像自己火炉里的煤球一样滚烫,但对于对马大胡子被肢解这件事情,他们则表现出了令人惊诧的漠不关心。

难道是苍耳镇的人缺乏对生命的敬畏,或是他们还处于愚昧状态吗?到苍耳镇来的警察对苍耳镇人的这种表现,感到非常不理解,他们趁机就此问题向苍耳镇的人发问。结果可想而知,当听到马大胡子的名字时,苍耳镇人的表情无不带着深深的鄙夷,他们全部都愤怒起来,他们咬牙切齿地说,马大胡子这个老杂毛,他早就该死了。他要不死在儿子的手里,肯定还会死在别人手里。他早晚都会死于非命,他这个猪狗不如的老杂毛,让儿子杀了他,倒真把儿子给坑了。

苍耳镇的人这么说马大胡子是有原因的。因为马大胡子中年丧妻,而他的儿子又常年在外面务工,于是,他就和结婚不久的儿媳妇搞在了一起。马大胡子扒灰,这在苍耳镇几乎是人尽皆知的秘密,但苍耳镇的人却不忍心将它告诉马大胡子的儿子。马大胡子的儿子知道这件事,是在一次宴席上从一个醉酒之人口中。当天夜里,他悄悄地潜回家,在窗外,他果然看到了父亲和妻子的丑行,他没有声张,却在次日黎明伺机尾随到胡麻地里撒尿的父亲而去,然后拿铁榔头当场击毙了他。这当然不足以泄愤,之后他又肢解了马大胡子。他没有杀妻子,因为他在夜里听到妻子说她怀孕了。不管是爷俩谁的种,好歹得给老马家留个后。

然而在被枪毙之前,他的妻子却自杀了。妻子出殡那天,马大胡子的儿子被准许戴着手铐回家看看。那一天,苍耳镇的男女老少几乎都去跑去看热闹,但苍耳依旧没去。这一点,当时榔头寺的沙弥启智可以作证,那一天,他随着师父在马大胡子家超度亡灵。时隔多年,他说他保证那天没看见苍耳去。我信他,因为他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对经文,对人,都一样,这在苍耳镇也人尽皆知。

王小帅买了摩托车这在苍耳镇绝对是个爆炸性新闻。那一天,围观王小帅摩托车的人,一点也不比之前围观警察的摩托车的人少。按理说,在马大胡子的儿子被警察带来的那天,苍耳镇的人就已经见识过摩托车长什么样子了,围观的人应该少一点才对,但这件事情的重点就在于苍耳镇的人,之前已经见过了警察的摩托车长什么样子。

在苍耳镇人的印象中,摩托车应该是三个轮子的,可那一天,他们看见王小帅的摩托却只有两个轮子。所以,他们就王小帅的摩托车到底是一辆摩托车,还是自行车争论了起来,那些争论的人就此分成两派。认为那是一辆摩托车的人说,它和警察的摩托车长得非常相似,除了少一个轮子,所以它应该是一辆摩托车。他们说,这就好比是一个不会生养女人,尽管她不会生养,但她终究是一个女人;认为那是一辆自行车的人说,它和自行车一样,只有两个轮子,所以它是一辆自行车。他们说,少了一个轮子,就好比女人不会生养一样,女人不会生养,那还会是女人吗?

这两派人谁也说服不了谁,甚至因此而发生口角动起手来,局势难以控制,双方都有人受伤,伤势最严重的人竟然被打聋了一只耳朵。这在苍耳镇绝对是从未有过的奇闻。最后,经过第三方的调和,他们在某一方面达成了共识,那就是王小帅的摩托车只能算是一个怪物,因为它跑起来会放黑色的臭屁。

王小帅对此并不发表意见,很多年以后,他风趣地说,怪物就怪物吧,企鹅不认识西瓜,你不能怪怪企鹅无知,因为它确实没见过西瓜长什么样子嘛。同样,他也肯定地对我说,那一天,在那么多围观的人之中,他发誓没见过苍耳去看热闹。

这三件事情看上去似乎都和苍耳无关,但事实上它们与苍耳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在一九九三年之前的苍耳镇,凡是知道苍耳的人也都知道,苍耳是一个没有生育能力的女人。在她嫁给李发光的三年里,她没有为李发光生下一男半女。为此,她经常被李发光以及族人羞辱打骂。在苍耳镇,不会生养的女人是不被当人看待的。那三年里,她甚至连李发光家的沙发也没有坐过,那是专门留给李发光的父母还有李发光本人坐的,她在李发光家没有一丝地位。当然,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李发光一家还不能听见任何与生育有关的事情,否则,他们将会怨恨无比。他们会把这种怨气全部撒在苍耳身上,排挤、刁难、冷落、讽刺,凡此种种,苍耳早就受够了。于是渐渐地,苍耳也就服从了自己不会生养的命运。尽管如此,李发光还是会在夜里死命折腾她,反正怎么折腾也不会让苍耳怀孕,那就往死里折腾吧。人的那玩意儿,需要生孩子的时候,它才是生殖器,不需要生孩子的时候,它只是性器。

罗小马家的猪生了一只大象、马大胡子怀孕的儿媳妇自杀、王小帅买了一辆跑起来比马还快,但一跑起来就会放黑色臭屁的怪物这三件事情,都与生养有关,所以,作为一个不会生养的女人来说,如此敏感和刺激的事情,苍耳是绝对不会前去凑热闹的。

事情回归到苍耳离家出走的那天夜晚。那天夜晚,被人嫌弃的苍耳逃出艾草巷以后,直接就躲进了附近的芦苇荡里。夏天的蚊子在芦苇荡里最多,这在苍耳镇是人人所共知的事情。所以可想而知,在苍耳躲进芦苇荡的三个多小时里,她受了多么大的痛苦。三个多小时以后,当苍耳再也看不到任何灯光,听不到任何人为的声音时,她像一个窃贼一样,狼狈不堪地从芦苇荡里逃了出来。那时已经是午夜前后,寂静的街上不可能会有人经过。苍耳担心过有鬼怪出没,因为芦苇荡不远处就是一片坟场,但只要一想到可以离开李发光家这个人间地狱,鬼怪又能算得了什么呢?在她心中,李发光以及其家人和族人,早就已经是比鬼怪还恐怖的东西了。

站在黑暗的马路上,苍耳望了一眼自己生活过三年的百合街,就开始向着苍耳镇的方向开始狂奔。她必须一刻不停地狂奔,那是她计划之中的一部分,在天亮之前,从苍耳镇的方向进城,然后坐火车离开这座城市。苍耳没见过火车,但她知道火车,她听别人说过,火车是一辆可以装下任何东西的大车,它能带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苍耳就是在向着苍耳镇狂奔的路上,感觉到身后的灯光的。她毫不怀疑那就是李光头找她时的手电筒,她不由地向身后看了一眼,但除了强烈而又刺眼的灯光,她什么也看不见。她感到了绝望,她以为她肯定会被李发光捆回去用蘸了盐水的皮带抽打,这三年里,李发光没少干过这事。她早已经跑过了芦苇荡,马路周围都是平坦的田地,麦苗还不及她的大腿高,是藏不住身的。但她不想被就那么轻易捉住,她还是夹着花包袱在马路上狂奔。身后是灯光和噪声,前面是黑暗和马路,苍耳就那么绝望而又不甘地在狂奔。

身后的灯光追了上来,将她团团围住。她听见灯光里有一个醉汹汹的声音在问,大半夜的你跑什么跑?之后灯光摇了一下,她看见了摩托车上满身酒气的男人。

那晚,关于苍耳和王小帅夜遇的故事就是如此。王小帅知道她就是李发光那个不会生养的女人,而苍耳也知道他就是那个在苍耳镇第一个买了摩托车的王小帅。王小帅骑着摩托车去过李发光家,他们是一起的酒肉朋友。

基于此,苍耳对王小帅自然不会据实以告,她冷冷地说,没跑什么。

王小帅当然不傻,他一眼就看到了苍耳身上背的花包袱,他对苍耳说,你不是想要逃跑吧?

苍耳说,我跑不跑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王小帅说,几个小时之前,我们一起喝酒的时候就听说你逃跑了,我以为你早就出了苍耳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苍耳说,遇见又怎么样,不遇见又怎么样?

王小帅说,你不要把我当敌人一样看嘛,李发光是一个怎么样的人,我又不是不知道,你放心,遇见你,还是没遇见你,过了今晚,我都当没遇见过你。你这是打算要从苍耳镇进城吧,我帮你。我用摩托车送你去。

苍耳自然不信王小帅,她说,我凭什么相信你?

王小帅说,你当然可以不信我,但你觉得你还有其他选择吗?你要上我车,我发誓送你出苍耳镇,你要不上我车,我就一路跟着你,直到你上我车为止。你尽可放心,我绝对不会告诉李发光你在哪里,但我会一直跟着你。

苍耳就是这样无奈地上了王小帅的摩托车的。其实苍耳已经做好了王小帅扭头把她送回到李发光家里的准备,但王小帅还算守信,他并没有违反誓言,只是快到苍耳镇的时候,王小帅以摩托车没油了,需要加油为由,把苍耳带进了自己家。

事情就那么突如其来的发生在了苍耳的身上。她还没得及下车,就被王小帅抱在了怀里。甚至还来不及挣扎,除了眼泪,还是眼泪。那件事发生的很迅速,在开始之前,王小帅只对苍耳说了一句话,他说,要么你就拼命喊叫,后果是你继续像从前一样,还生活在李发光家里,要么你就顺从了我,后果是我在天亮之前送你进城,就当今晚从来没有遇见过你。

苍耳就是死也不愿意再回到李发光家里去,于是她只好顺从。作为一个一无所有的女人,要想达成不可告人的目的,除了身子,她还有什么东西是一个男人想要的?当然,王小帅也有自己的理由,首先,他是一个还没有结婚的男人,其次,苍耳是一个不会生养的女人,这两点不论哪一点都对自己构不成任何威胁,既然如此,那睡了苍耳,又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事后,王小帅无限满意地对苍耳说,真他娘的舒服,你要不是不能生养,老子就从李发光手里把你抢过来,唉,你也算是苍耳镇数一数二的漂亮女人了,可惜只中看,不中用。

苍耳不去理会这些言语,如果说她万念俱灰的心中还有一缕死灰想复燃,那毫无疑问就是想迫不及待地离开苍耳镇了。

一场被迫的肮脏交易在黎明来临之前就这么无声地结束了。王小帅很守信,他果然在天亮之前把苍耳送出了苍耳镇,那是苍耳第一次坐摩托车,她说就像坐上了风一样。王小帅对苍耳说要是觉得会被摔下去,就抱住他的腰,但苍耳拒绝了。她说王小帅和李发光一样,是苍蝇狗屎,是蛇鼠一窝。

王小帅把苍耳送进城之后问她接下来打算去哪。苍耳没有告诉他她要坐火车离开这座城市,她对王小帅说,你走吧,不用你管。

王小帅说,其实你不用把我当坏人,我和李发光不是一路人,真的,都说朋友妻不可欺,但我和他真的不算朋友。

苍耳说,你坏不坏,跟我无关,我去哪,也跟你无关,你走吧。

王小帅就这么无奈地走了。临走之前,他对苍耳说,你放心,我不会对任何人说见过你的事,我发誓。

说完这句话,苍耳就看见王小帅的摩托车又像一阵风一样离开了。她松了口气,也转身离开了。

转身之后,苍耳就开始感到迷茫。这座城市对她来说太复杂了,里面的人比她嫁到苍耳镇三年来见过的还多,还有那么多自行车,他们穿的衣服也比自己的好看,在苍耳镇她还算一个漂亮女人,可在城市里,她只能是一个乡下女人。在没结婚之前,她从来没有见过李发光,她只知道他住在苍耳镇,这是一个好听的名字,和她的名字一样,所以她就嫁了过来,她觉得这是命数。命数是不可更改的,苍耳理应就该嫁到苍耳镇来,所以她就来了。苍耳家在另外一个镇,那个镇没有苍耳镇好,她到苍耳镇觉得苍耳镇很复杂,光是那些街道的名字就得让她记上好几天,可是在一九九三年第一次来到这座城市后,苍耳从心底里觉得,就是十个苍耳镇加起来也没有这座城市的一半复杂。

她第一次对走路感到发憷。路就在脚下,可她不知道先出左脚,还是先出右脚。好在她还没有忘记自己是一个会说话的人,所以她还是硬着头皮向一个路人打听清楚了在哪里可以坐到火车。

火车站离她很远,她在这座城的这头,而火车站却还在这座城市那头的郊区。那个人说,要是步行的话,苍耳起码得走上大半天时间,他建议苍耳可以乘坐公交车去。苍耳着急起来了,在一九九三年,她还没有坐过任何比摩托车更先进的交通工具,尽管这座城市早就已经通上了公交车。

苍耳不知道公交车是什么车,她对陌生事物抱有一种恐惧和抵触,尤其是经历了乘坐王小帅摩托车事件。她撒谎说她不习惯坐公交车,她会难受,当然,她还不会说晕车这个词语,但那个人误以为苍耳会晕车,所以他说要是这样的话,那他也没办法了。说完他就走了。不过走了几步,他又折回来了,他说他有一辆自行车要急于出售,要是苍耳愿意的话,他会以很低的价格卖给她。

苍耳庆幸自己会骑自行车,只是她不会轻易相信这个路人,她说她并不需要一辆自行车,因为她要坐火车准备去很远的地方,凭空多出一辆自行车,到时候怎么办?

那个路人巧舌如簧,他说他去过火车站,那里有很多修理自行车的摊点,那些摊点几乎都会做买卖自行车的生意,到时候可以把自行车卖给他们。他还说,他的那辆自行车有八九成新,要不是着急用钱,他是绝对不会想卖的,他说他老婆的母亲得了肺结核,急于用钱看病,说着说着,他竟然哭了起来。苍耳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最后只得答应他先看看他的自行车如何,当然,苍耳害怕再一次被骗,所以说不会跟他进屋的。那个人指了指眼前的一栋房子说,他的自行车就在里面的地下室,要是苍耳愿意等的话,他三分钟就把自行车推出来。

三分钟以后,苍耳果然很爽快地买了一辆自行车,因为车子很新,而价格几乎低到了一个不能再低的数目。当然,当时的苍耳并不知道,这辆自行车是从那个地下室的很多辆自行车里面随便推出来的,而那个人卖车也不是因为丈母娘看病用钱。他是一个惯偷,一年以后因为偷一辆摩托车被抓,判处有期徒刑三年。

苍耳还算幸运,她骑着这辆自行车一路来到了火车站。她并没有去卖自行车,而是先到火车站看了看怎么样才能坐上火车。后来她终于搞清楚坐火车得买票,还得需要身份证,好在这些东西她一样也不差,她还向别人打听清楚了去哪里的人最多,答案是一座叫做兰州的城市。好吧,那就去兰州吧,反正除了苍耳镇和娘家,她去哪里都是陌生的地方,要去就去一个人最多的地方好了。人多了好,李发光就是找,也不容易找到。

在一九九三年,离家出走的乡下女人苍耳就是这么打算去省城兰州的。

下一步就是找个摊点把自行车买了,自行车还新,卖个比当初买回来时高的价格应该不是很大的问题,过惯了柴米油盐精细打算日子的苍耳如此想。她果然很快就找到了一个摊点,摊主是个秃顶的老头,她问苍耳打算卖多少钱?

苍耳说,你看着给吧。

这个秃顶的老头说出了一个数字,是买来时的两倍多。

苍耳说,可以,那就卖了吧。

但秃顶的老头说身上没有带很多钱,都放在家里,要是苍耳不介意的话,他可以带苍耳去取。苍耳警惕地看了看老头,他看见老头戴着一副老花镜,衣服也穿得一丝不乱,身体孱弱,不像是坏人,反而有点像苍耳镇镇长的派头,镇长是个好人,为人正直,从不贪污,所以苍耳就跟着这个秃顶老头走了。

路上,秃顶老头和苍耳聊了起来。他问苍耳为什么要卖自行车。

苍耳说,不想骑了,就卖。

秃顶老头说苍耳说了假话,他一听就知道苍耳说的是假话,他问苍耳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急于用钱,不然不会有人把这么新的自行车卖了的。当然,他还说了一点别的话,比如苍耳要是真的遇上了什么麻烦的话,他可以帮她,他经常遇上像苍耳这样的年轻人。他还说在年轻的时候谁都会遇上困难,他很乐意为他们做点什么,他还说他是一个退休的老师,早就看淡了钱财如此等等。

也许是出于弱者的习惯,也许是一直以来所受的委屈无法倾诉,也许是出于秃顶老头这番感人肺腑的话,在快到秃顶老头家门口的时候,苍耳已经哭的不成样子了。

秃顶老头就住在铁路旁边的一个小屋子里。屋子不大,但看上去还算干净整齐。懒散的阳光从铁路那边的窗户照进来,在火车轰隆轰隆的启动声中,苍耳用了大概一个小时的时间,把自己嫁给李发光三年来的苦难遭遇,完完整整向这个陌生的秃顶老头倾诉了一遍。期间,这个秃顶老头不断地给苍耳递上毛巾、手帕、卫生纸等用来擦眼泪的东西。这个秃顶老头非常同情地安慰了苍耳,并且他还提供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信息,那就是他有一个已经结了婚的儿子就生活在兰州,如果苍耳到兰州走投无路,可以去找他儿子。他还亲自把儿子的地址和联系方式写在一张纸上交给苍耳,说苍耳到了兰州照这个纸条就可以找到他儿子。最后,他对苍耳说,你就放心地去吧,我儿子遗传了我的秉性,人很好。苍耳再三感谢,说如果日后有机会报答老头,定当重谢。秃顶老头似乎又想起苍耳可能已经很久没吃东西了,他吩咐苍耳在屋里稍微等他一会儿,他去门口买点凉粉回来给苍耳吃。苍耳感动极了,她一再说不用了,但秃顶老头执意要去,苍耳流着暖暖的眼泪看着老头出去了,她觉得,秃顶老头简直就像自己的父亲一样,很多年前,她的父亲带她去镇上赶集时也执意给她买过凉粉,只是一晃很多年过去,父亲去世也有几年了。

秃顶老头去买凉粉的时候,苍耳抬头看见了一副巨大的黑白照片挂在墙壁中央,照片里面是一个老太太,看上去比秃顶老头要年轻一些,大概是他的妻子吧,苍耳想。秃顶老头很快就回来了,他买了两份凉粉,一份给自己,一份给苍耳。苍耳含着热泪开始吃凉粉,秃顶老头安慰苍耳逃出李发光家里,应该高兴才是,不要再哭了。他边说着边把卫生纸递到了苍耳眼前,苍耳伸出了手,秃顶老头就是在这个时候握住苍耳的手的。苍耳以为秃顶老头是在以这样的方式安慰自己,她在心里把秃顶老头是当做父亲一样的人看待的,父亲握女儿的手,没什么不妥,但很快苍耳就察觉到根本不是她想的这么一回事。因为秃顶老头似乎在抚摸她的手,她把手抽了回来,但秃顶老头却更近一步地把手放在了她的胸上,她下意识地甩开了秃顶老头的手,却被秃顶老头迅速地扑倒在了身下。

可怕的事情再一次发生了。前天夜里王小帅是怎么对她的,秃顶老头就是怎么对待她的,或者说,他比王小帅更残暴更凶猛,苍耳一直在反抗,但她的反抗起不了一丝作用,这个孱弱的秃顶老头的体内似乎蕴藏着巨人一般的力量,他压在苍耳身上就像一块磐石一样。好在他岁数大了,撑不了几分钟就很快完事,羞恨交加的苍耳趁他提裤子的时候,准备逃跑,但她被秃顶老头一把抓住了。

秃顶老头对苍耳说,你这样跑出去是会出事的,把衣服整理好再走也不迟。于是,在秃顶老头的监视下,苍耳肝肠寸断地穿好了衣服。之后秃顶老头给了她一点钱,比卖自行车的钱要多很多,他对苍耳说,拿着,出门在外有的是用钱的地方,你一个女人家真叫人担心。我给你的信息都是真的,你去找我儿子吧,我不是坏人,只是看你可怜,你给李发光睡,他还打你,你给王小帅睡,他只是替你保密,你给我睡,我给你钱,我比他们都善良。没事的,反正你又不能生孩子,不用担心发生什么事。

苍耳就这么走了,她是一路跑着出去的,她没有哭,在老头把门打开的那一瞬,她就跑了。她一直跑,没有回头,她跑到了售票点,要买到兰州的火车票的时候,她才发现她没有拿秃顶老头给她的钱。那是一笔数目不小的钱,足够买这座城市到兰州好几个来回的车票,但苍耳竟然忘了拿。苍耳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身后的人一再催促,好在从家里出来时带的钱还在,买一张到兰州的火车票,并不是困难。于是在一九九三年,离家出走的乡下女人苍耳,就这么买上了一张去兰州的火车票。

苍耳是到了火车上才开始哭的,尽管她把头深深地埋在臂弯里,但她抽泣时抖动的肩膀还是让座位对面的一个年轻人看见了。年轻人没有说话,他一直等到苍耳哭了很久,火车上下去几批陌生人,再上来几批陌生人后,才跟苍耳搭腔的。他问苍耳怎么了。苍耳不说话。不和陌生人说话,这是保护自己最有效的方法。年轻人一连问了好几次,苍耳都罔若无闻。年轻人明白苍耳是个警惕性很强的女人,于是他说他是在兰州读书的大学生,不是坏人,说着还拿出了学生证给苍耳看。苍耳曾经念过书,虽然只读到二年级就辍学了,但“学生”二字她还认识。苍耳的警惕心稍微放松了一点,但她并不打算把自己的全部遭遇向这个陌生的大学生和盘托出,她只说她是出来找她的表哥的,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举目无亲,无依无靠,觉得自己很可怜就哭了。年轻的大学生问她的表哥住在哪里,苍耳想起了老头的那张纸条,她拿给他看。年轻的大学生说纸条上的地方他知道,离他所在的大学不是很远,正好顺路,到了兰州以后他可以送苍耳一程。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年轻的大学生也没再过多的过问有关苍耳的故事,他拿出了自己的食物和苍耳分享,讲了几个并不是很好笑的故事,后来他发现苍耳看上去并不是很乐意听他说这些东西,他就拿出一本书开始看,看了不久,他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苍耳又想了一遍自己从李发光家里逃出来,到坐上火车之后,中间发生的一切故事,她感觉在不到一天的时间里,她已经经历了这世界上最可怕的遭遇,作为一个女人,在一天之内被两个男人强奸,世界上还有比这更让人不寒而栗的事情吗?可是苍耳并不后悔自己离家出走,如果要说真的要有什么后悔的事,那应该是去跟在城市里上高中的哥哥说一声,哥哥见识广,说不定会有更好的办法。哥哥大她一岁,已经在城市里复读了三年高三,他一心要考大学,苍耳十八岁结婚,她的彩礼钱是他复读的资本。后来苍耳又想了一些事情,这些事情让她越来越迷茫无助,可是她知道她并不能改变什么,于是,再后来苍耳也睡着了。

苍耳是睡到兰州的,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那个时候的兰州灯火辉煌,偌大的城市瞬间就将苍耳湮没了。苍耳跟着那个大学生,小心翼翼地第一次坐上了公交车。她发现车上的人都在偷偷看她,她知道那是他们在嘲笑她这个乡下来的女人,她脸红地把花包袱悄悄地夹在了胳膊弯里。他们就那么一路颠簸着,过了很久,那个大学生说到了,苍耳就跟着他下了车。大学生又看了一眼苍耳的纸条,他说,就是这个地方,之后他就领着苍耳走穿街走巷,最终在一个制衣厂旁边的巷子路口停了下来。他对苍耳说就是这里,可是他不愿意再往前走了。他说他身上还带着今年的学费,又很晚了,怕回学校晚了不安全。在一九九三年过去很久以后,当苍耳再回忆起当年的这一幕时,她说,或许那个陌生的大学生对她也是抱着防备之心的,其实她对他也是不太信任的,总觉得他把自己带到那么一个黑幽幽的巷子里,是不是想谋财害命。

事情就那么僵住了,苍耳不敢往前走了,大学生也不敢往前走了,他们都怀疑是不是对方已经设好了全套,就等自己往里面钻。最后还是大学生打破了僵局,他对苍耳说,姐,你纸条上的地址真的就是这里,我没骗你,你进去吧,我走了。走完这些,他就走了。

有了前两次受骗的遭遇,苍耳几乎已不再相信任何人。那个大学生已经走了,苍耳还站在原地,她不知道该进去还不不该进去,对她来说,前方的一切都有可能是陷阱。最后,她拿出了一枚硬币,她告诉自己,抛出去落下来,要是正面,她就进去,要是反面,她就离开。结果是正面,但苍耳还是不太愿意进去。她说那就抛三次吧。第二次是反面,她应该离开。还有最后一次了,她抛出硬币再接住还没来得及看,就发现不远处有一个男人在鬼鬼祟祟地看着自己。苍耳看了他一眼,他立刻向着苍耳的方向走了过来。苍耳感到了潜在的危险,她的直觉告诉他这个男人是一个坏人。于是她想也没想就顺着那个巷子走了进去,男人同时也跟了进去,苍耳知道他在跟着自己,她加快了脚步,但她明显感觉男人也加快了脚步。她一路小跑了起来,男人也小跑了起来,不顾了,什么也不顾了,她疯跑了起来,男人也紧紧地跟着她疯跑了起来。

更加令苍耳绝望的事情来了,这竟然是一条没有一户人家的巷子,苍耳疯狂地找门,但高高的墙壁完整牢固,连一条缝隙也没有。但这还不是最令人感到绝望时,苍耳发现,前方五十米处砌着一道墙,这是一条死胡同。苍耳尖叫了起来,她感觉她的人生完全拉黑了。她甚至已经停下里蹲在那里准备束手就擒,可就在这时,她的前方竟然出现了一个女人,她站在那里看着苍耳,苍耳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向她奔了过去。巷子的尽头有一扇门,那是这条巷子唯一的一扇门。那个女人就是从这扇门里出来的。

苍耳来不及和他打招呼,她直接问她,你认识葛洪吗?那个女人看着气喘吁吁的苍耳说,你是葛洪什么人?苍耳说,我是他表妹。哦,在,他就在二楼,那个女人说。苍耳松了口气,她向后看,整个巷子空空如也,那个追她的男人已经不见了。她跟着她进了院子,她感觉她的手里似乎攥着什么东西,她打开紧紧握着的拳头,是一枚汗涔涔的硬币,已经黏糊糊地粘在了她的手心里。硬币的正面正对着她的眼睛。

陌生女人把苍耳领到葛洪夫妻面前的时候,葛洪彻底懵了,他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表妹感到非常不可思议。他说他从来没见过苍耳,苍耳当然不打算对葛洪夫妻撒谎,她拿出了那张纸条。纸条上写着苍耳曾是自己的学生,受了家庭暴力,逃了出来,在兰州无处落脚,让葛洪帮助她。葛洪熟识父亲的笔迹,他的父亲在退休前确实是一名老师。

那晚,苍耳被安排睡在葛洪家客厅的钢丝床上。葛洪家的房子只有一室一厅,家里不论去了谁,都被安排睡在临时搭在客厅里的钢丝床上。那晚,苍耳睡的不熟,葛洪夫妻说的话她听见了不少,葛洪的妻子似乎在骂着什么人,葛洪一直在哄她。苍耳听见葛洪说,别气坏了身子,孕妇不能生气的。葛洪的妻子已经怀孕七个月了。

苍耳在葛洪家里住了下来,她负责给葛洪怀孕的妻子做饭。葛洪是附近一家棉纺厂的小科长,上班受领导的气,回家受妻子的气,心明眼亮的苍耳看得出,他们夫妻关系并不好,尤其是自己住在他们家,葛洪的妻子更不高兴了。在第二天的夜晚,苍耳又听见他们在争吵,葛洪的妻子质问葛洪,家里来了个乡下野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葛洪唯唯诺诺地说是他父亲的学生,不是野女人。葛洪的妻子说什么学生,我看是你的小妈,你父亲这是死性不改。葛洪没有说话。葛洪的妻子又说,我看她一脸的狐狸精相,绝对不是什么正经女人,你们父子俩一个德性,看见这样的骚货就尿裤子。葛洪还是没有说话。过了很久,他出来上卫生间,他看见苍耳正坐在床上看着他。他看了她一眼,什么话也没说。

争吵越来越厉害,或者说根本就没有争,都是葛洪的妻子一个人在吵。苍耳没有一晚睡着过,她躺在床上默默流眼泪,寄人篱下的滋味真不好受。葛洪每个夜晚都要出来上厕所,每一次出来,苍耳都能感觉到。第一次,葛洪站在客厅看了她几秒。第二次,葛洪走到她床前看了她几秒。第三次,葛洪给她掖了掖被子。第四次,葛洪伸出手似乎想摸苍耳的脸,但中途又停止了。第五次,他的手放在了苍耳的额头上轻轻碰了一下。第六次,他又给苍耳掖了掖被子。这每一次,苍耳都记得清清楚楚,葛洪出现在她身边的时候,她都知道。

吵得最严重的一次,葛洪的妻子似乎往地下摔了什么东西,她对葛洪吼道,你看那个狐狸精的时候,眼睛里温柔得都快流出水来了,你是不是看上他了,老娘怀孕的这七个月里,你鸡巴馋的都饥不择食了吧,乡下女人你都看得上,你真是掉价掉到农民的份上了。葛洪这一次没有沉默,他也反击了,但他的反击并不是为了挣回自己被妻子侮辱的人格,他说,像那么丑陋的乡下女人,我怎么可能看得上,他来路不明,或许是个婊子,万一有病怎么办?等过了今晚,我就让她离开,那些被子和床单都要反复搓洗,就算她没病,说不定也浑身生满了虱子,乡下女人嘛,你知道的,一生之中就洗两次澡,生下来一次,死了一次。

苍耳被这些话气的发抖,她在钢丝床上抖作一团,她不曾想到这些恶毒的话会从葛洪的口里说出来,她一直以为葛洪是一个不错的男人。她不能忍受这样的屈辱,她决定报复葛洪一家,她说葛洪一家从上到下,没有一个好东西,包括那还未出世的小杂种。苍耳的心里第一次有了如此强烈的仇恨感,逆来顺受的日子她已经过到头了,她不想再委曲求全,否则她永远都是被欺负的弱者。

她决定用自己的优势毁了葛洪一家。对于别的女人来说,不会生养一定是劣势,可对于一心想要报仇的苍耳来说,那就是她的优势。她自信自己不会像葛洪夫妻所说的那么丑,苍耳镇的男人都说她是数一数二的漂亮女人,就算来到兰州,她还是有自信。她不敢说自己比兰州城的女人漂亮,但比起葛洪的妻子,还是绰绰有余,更何况葛洪已经很久没尝到女人的滋味了,拿自己的身子做诱饵,苍耳不相信葛洪不会上钩。有其父,必有其子,这是明摆的道理。

那天夜里,葛洪又一次起夜,他出来的时候,静静地站在苍耳的床前看了几秒,他犹豫了许久,终于将手放在了苍耳的脸上,但他停止了。苍耳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她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但葛洪的妻子发出了打呼噜的声响,胆小如鼠的葛洪立刻逃到厕所里面去了。不能再等了,苍耳想,过了今晚,就没有机会了。她褪去了所有的衣服站在了客厅中央,葛洪从厕所出来,看到了一丝不挂的苍耳。苍耳成功了,她故意放纵的呻吟惊醒了睡梦中葛洪的妻子。这个怀孕的女人本来已经做好了天亮之后不再看见苍耳的准备,但半夜出现在她眼前的这一对赤身裸体的男女,彻底打碎了她的美梦。她还没来得及发飙,就气得晕厥过去了。之后她的身下就流出了一大滩猩红的血。葛洪被吓得六神无主,但苍耳却冷静地穿好了衣服,冷笑着离开了葛洪家。这是她到兰州的第四天。

过了不久,葛洪就离婚了。他的孩子也没了,他的妻子被接回了娘家,他被大舅子和小舅子揍了一顿,最后被棉纺厂开除了。他的大舅子是棉纺厂的车间主任,大舅子的岳父是棉纺厂的厂长,收拾葛洪,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苍耳在兰州流浪了几日后,在那个制衣厂找到了一份裁缝的工作。李发光家有缝纫机,做衣服对于苍耳来说,轻车熟路。她吃住都在制衣厂里,还有了一份能养活自己的薪水。就是在那一段时间里,苍耳认识了李丽,她和苍耳住在同一个宿舍,来自另一个城市的小镇。她刚刚结婚不久,不过她还有另外一个身份,她是一个服装店老板的情人。他们并不打算毁了双方的家庭,都在利用自己的优势,来换取所需的东西。苍耳经常看见李丽拿着大把的钱买高档的化妆品和漂亮的衣服,这些钱统统来自那个服装店老板,这些事,李丽对苍耳直言不讳。李丽把这件事看的很开,她说在兰州,像服装店老板那个年纪的男人,在外面都有情人,这没什么丢人的,如今的社会就这样。她说她的丈夫没本事,但她不能苦了自己,女人的青春就那么短短的几年,现在不享受,以后就没机会了,丈夫不能给他的,别的男人能给,当情人又不犯法,其实这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只要不让婆家人知道,那就万事大吉。她说她的丈夫是个老实人,本分,稳重,对她很好,但就是没本事,她并不打算离婚,会疼人的男人对家庭负责,等她不年轻了,他也不会抛弃她。

除了李发光因为她不会生养而施家暴,她才离家出走,苍耳隐瞒了之后的所有故事。李丽听到这些先是对苍耳表示同情,但之后她就兴冲冲地建议苍耳也找个老板当靠山,毕竟离家在外,一个女人不好过活,再说李发光都那样了,给她守着贞节还有什么意思。李丽还说,反正苍耳不能生养,当了别人的情人,那根本就不用担心任何可怕的事情发生。最后,李丽还说道,她还认识几个不错的老板,她可以给苍耳搭个线。

苍耳没有仔细想过这些问题,她在这些问题上保持了沉默。反正从离家出走再到兰州发生这么多事后,苍耳已经彻底变了,她不仅不讨厌李丽,甚至还觉得李丽很有头脑。这要是放在没离家出走之前,苍耳肯定会觉得李丽是个婊子。

李丽每天都在给苍耳说这些事情,说的次数多了,苍耳竟然有点心动了。是啊,女人的青春也就那么几年,况且在和王小帅、秃顶老头、葛洪发生关系以后,苍耳已经将和男人上床看做在公共场合挖鼻孔一样随便了。她默认了李丽要给她介绍个老板的意思。

离家已经快两周了,估计家里人已经急疯了,那就给他们说一声吧。苍耳托人给她的哥哥写了一封信,她告诉哥哥,她在兰州过得很好,不必为她担心,切记不要把她在哪里泄露给李发光。因为写信的人识字也不多,所以这封信也只是寥寥几句话而已。

过了一两天,李丽把苍耳介绍给了一位帽子店老板。帽子店老板和服装店老板是老朋友,在那段时间,苍耳就常常和李丽同出同归。她在帽子店老板那里得到了不少好处,她学着李丽打扮起自己来了,买了高档化妆品以后,苍耳的皮肤越来越好,再配上时新的衣服,乡下女人苍耳俨然是一个兰州美女了。苍耳还给她的哥哥寄了不少钱,她对他说兰州是一个富裕的城市,在这里赚钱容易极了。

就在一切都看上去是那么美好的时候,李发光找来了。他是和苍耳的哥哥一起来的。他早就料到苍耳会给她的哥哥写信,所以他从一开始就买通了邮递员。他说对邮递员说,只要是寄给她哥哥的信,全部扣下来。李发光拿些那些信找了苍耳的哥哥,苍耳的哥哥也觉得苍耳一个女人离家出走到兰州,不是个安全的事,于是就一起来了。

于是在一九九三年,离家出走二十多天的苍耳就这么回来了。不过苍耳提出,她不会跟李发光再回苍耳镇,她要在城市里找一份工作,她不愿意再做一个忍声吞气的弱者。李发光答应了苍耳的要求,他想,只要苍耳在这座城市,一切事情都好办。在这座城市,苍耳还能逃脱他的手掌心吗?一切要从长计议。

苍耳又找了一个裁缝的工作。李发光的父母担心苍耳还会逃跑,所以他们让李发光和苍耳住在了一起。苍耳本不愿意,但李发光赖着不走。于是他们的日子又回到了像从前的苍耳镇一样。

就这种阴森森的岁月里,苍耳发现她以往每个月都来老朋友竟然迟迟没来。又过了几天,她开始出现了呕吐、恶心的症状。带着满满的疑虑和恐惧,苍耳去了医院。医生欢喜地告诉苍耳,她已经怀孕了。

这个消息对苍耳来说简直就是晴天霹雳。不会生养的苍耳竟然怀孕了。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李发光的?王小帅的?秃顶老头的?葛洪的?还是帽子店老板的?苍耳自己也不知道。她不敢把这个消息告诉李发光,但眼尖的李发光在不久还是发现了苍耳怀孕的事情。

他几乎要发狂了,他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认识的每一个人,他骄傲地告诉他们,他要当爹了。他认定苍耳肚子里的孩子就是他的种,他从来没有怀疑过在离家出走的一个月中,苍耳会和别的男人上床。

一场血光之灾就这么虚惊过去了。八个多月后,被接回苍耳镇的苍耳在家里生下了我。

这就是有关我的母亲苍耳在一九九三年离家出走的那段故事。在我二十岁的时候,李发光死于酗酒。在李发光死后,我的母亲苍耳仍对我的亲生父亲究竟是谁耿耿于怀,于是时隔多年后,她第一次对我坦露了在一九九三年她离家出走的这段往事。

时隔多年,当再次回忆起一九九三年的这场离家出走,我的母亲苍耳丝毫不后悔,她对我说,生活充满了各种不确定因素,它就像一副扑克牌一样,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张会是好牌还是烂牌,但不管如何,你总得翻开它。

于是在三天后,带着这句话,我踏上了我母亲在一九九三年离家出走的那段路程,开始了寻找亲生父亲的人生旅途。

本文发表于《山东文学》2015年第8期,被《长江文艺•好小说》2015年第10期选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