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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鱼作品:《临江仙》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鬼鱼  2016年12月20日11:47

岸阔临江底见沙。

——《敦煌词•临江仙》

兰江别院的滴水檐隐匿在1995年7月1日正午的暴雨之前,著名梅派京剧表演艺术家蒲玉兰被发现死在了床上。那时的兰山周围一片寂寥,遮天蔽日的迷雾宛若巨大的幕布,将兰江别院紧锁其中。雨滴与雨滴撞击时发出的嚯嚯之音,听上去仿佛无数颗想要逃窜的心脏,在沉闷的胸腔里猝然呼喊。尽管三三两两的乌鸦早已随着摇摇欲坠的太阳消失殆尽,但兰江别院周围的树丛依旧散布着浓郁的阴森之气。不久,密密匝匝的雨帘随着滚滚翻腾的云层从兰山顶扑面而来,玄色的夜空张牙舞爪地钻进了兰江别院的犄角旮旯。虽然有着多年临床经验的护士小胡已对死亡事件麻木不仁,但推门见到蒲玉兰尸体的那一刻,她还是惊慌失措地尖叫了起来。恐怖就像影子一样,无论焦躁不安的小胡怎么跌跌撞撞,似乎都摆脱不了它的纠缠。半个小时后,明暗不一的马灯像黑夜的眼睛一样,在兰山脚底的栈道晃来晃去,小胡明白,那是听闻报案后匆匆赶来处理现场的警察。

——引子——

姜然和小章接到命令是7月1日下午一点。按照局长指示,他们必须在傍晚之前将现场记录其写成汇报材料。局长还提醒,由于蒲玉兰身份特殊,圈定嫌疑人后,必须派人二十四小时跟踪,切不可出任何差池。于是,当天下午一点一刻,姜然就赶到了隐秘坐落于兰江畔仿佛私人府邸的兰江别院,迅速封锁了现场。兰江别院三面靠兰山,一面临兰江,山高树低,墙白瓦黑,是政府官员及社会名流疗养休假的私密圣境。

验尸结果表明,蒲玉兰死于谋杀。凶器是一片曲面透明玻璃,尖而细长,凶手用它先割断了蒲玉兰的喉咙,后深插其心脏。随后,在进行了一番详细的排查和分析后,姜然像以往二三十年一样,将嫌疑人的名字,习惯性写在了随身携带的纸牌上。他们分别是摩的出租车司机王友,王友的老板黎大年,蒲玉兰的儿子蒲存,蒲玉兰的女儿姚格,蒲玉兰的师妹乔玉子,蒲玉兰的丈夫姚文化。

可在此后的过程中,几个嫌疑人,面对姜然的调查,或眼神摆闪,或语焉不详。一个星期后,在案件毫无进展的情况下,姜然突然进入山顶的一处寺庙下落不明,这使得原本就复杂的案件,蒙上了一层更加神秘的暗纱。

——7月2日——

潮湿的泡桐叶子尚在还没有散去薄雾的拂晓里滴水,紫槐花被夜雨打落的幽香早暗自弥漫开来。

他们来到这个叫做青蛟湾的地方时,清晰地听到了几声凌厉的犬吠,小章低身顺势从随处可见的褐红色砖头堆中拎了一块,捏在手里以备不时之需。姜然注意到,砖堆旁边是一条掘开的浅沟,里面铺满了青色的碎小花岗岩,这表明青蛟湾正在大兴土木。

偶尔有早起锻炼的老人,似乎也对一双陌生人的到来熟视无睹。他们沿着那条褐黄色的浅沟一路向前,最后在青蛟湾54号停了下来。青蛟湾属于城中村,周围都是低矮的普通民房,院墙陈旧单薄,身板好点的路人,似乎一蹴就能骑上墙头,但不同的是54号院墙扎满了碎玻璃,草绿的,湖蓝的,瓷白的,酡红的,五颜六色,全部用水泥封固起来。姜然正仔细观望研究,希望从中看出点蛛丝马迹,可很快他的注意力就被前来开门的王友转移走了。

从面相上看,王友应该和小章差不多年纪,但其面色,显然要比小章憔悴许多。青色胡须像葳蕤的麦芽一样盘踞于他的脸颊以及嘴唇。当姜然和小章向他亮出证件后,这个年轻人的眼角突然掠过了一丝惊慌,随后又有一种绝望的表情在他的额头逐渐蔓延开来。他足足打量了姜然和小章一支烟的功夫,发现他们的瞳孔里全都流淌着一种冰冷逼人的光泽。半个月前,他骑摩的经过蒲玉兰身边时,对方突然跌倒昏迷的那种不祥预感,此时在他们的眼窝里,又回现了。他将他们引进院子时,姜然注意到堂屋门口整齐摆放着两盆黑色粗陶栽植的硕大夹竹桃,一盆呈象牙白,另一盆是珊瑚红,但诡异的是,两棵树的叶子,均只残剩二三十片。

姜然并没有立刻投入到对王友的调查中。他在看到王友第一眼的时候就明白,指望从其口中获得任何有利信息,都是痴人做梦。7月1日夜晚翻看文件的时候,这种感觉异常强烈。刚才开门的那一刻,从王友眼角的慌乱神色中,姜然就断定,询问的结果必将与自己的预感不谋而合。现在,他唯一感兴趣的是停靠在院子北墙下的那辆耀眼的摩托车,外表飞扬,充满张力,仿佛变形金刚。1995年,这座北方的小城里几乎难得看见如此昂贵的摩托车,这大概也是54号院墙为什么扎满碎玻璃的缘由。姜然凝视着摩托车,大梦方醒般地意识到,带给王友恐惧的或许并不是蒲玉兰的死亡,而是她的跌倒。

6月16日,王友骑摩的在临南路街面转悠寻找生意,看到右前方有个老太太拄着手杖徐行,便绕开骑行,刚经过,就听见身后有重物坠地声响,他潜意识地向后看,发现老太太已经蜷躺在地上。先是一阵恍惚,待看到有血从老太太的身体下面渗出来时,他才意识到可能发生了什么。第一个反应是逃跑,但摩的刚驶出十来米,他就被迅速围上来的路人截住了。接着,他听见有人报警称“临南路街面发生一起摩的撞人事件,肇事司机想要逃逸”,慌乱之下,他只得给老板黎大年打电话。黎大年先于警察和救护车到达现场。他赶来后,先询问了王友几个问题,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后,就沉默不语了。

警方是在当日午后,对王友就驾驶摩的撞倒蒲玉兰且逃逸未遂案件,进行盘问的。

王友不出意料地极力对此事进行了否认。他的原话是,我以及我的摩的并没有接触到她的身体,她跌倒,跟我有什么关系?她跌倒,我继续骑行,最多说明我公德缺失,但并不能就此而判定我的不作为属于犯罪范畴。警方对王友具有如此清晰缜密的逻辑感到匪夷所思,这简直与事发现场瑟瑟发抖的他判若两人。警方又盘问王友关于家庭及工作状况的一些事,他不仅对答如流且事后还高调提醒警方,这似乎与此案并无关联。警方像是没有听见,半响没有说话,盘问在警方不占任何主导地位的尴尬气氛里结束。末了,王友似乎还不无挑衅地说道,指控我撞人最起码应该拿证据说话,比如你们可以去查一查,她的身上到底有没有被我撞、擦、碰或者刮过的痕迹——哦,对了,跌的可不算。这话正击中警方软肋,蒲玉兰受伤流血的地方只在双膝和头部,那真真实实属于跌伤。案件一时陷入僵局。虽然涉事摩的作为证据已被保存起来,王友也因此失去了赖以糊口的工具,但他看上去似乎一点也不担心,甚至在走出警局的第一时间,就去附近最好的餐馆饕餮了一顿,以示庆贺。

但那应该是王友近期心情最好的一刻。

6月17日午后,就在对黎大年进行了神秘盘问后,警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走访了青蛟湾54号,并将尚在午睡中的王友带回警局审问。那时,摆出一副无赖状态且极不配合警方公务的王友,丝毫没有联想到自己已被老板黎大年出卖。审讯是在一间灯光刺眼的房子里进行的,面对黎大年提供的铁证,王友先是垂头丧气,接着便对自己驾车撞人且逃逸未遂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

于是从6月18日开始到7月1日结束,王友不得不重复做一件事情——每天到兰江别院乞求蒲玉兰的谅解,否则他将在赔偿之外还必须背负牢狱之灾。但残酷的事实是,面对王友的低声下气、泪流满面甚至下跪磕头,蒲玉兰均无动于衷。

狗逼急了会跳墙,人逼急了呢?姜然想,在无名的压力之下,王友杀死蒲玉兰也不是没有可能。然而他的思绪终究还是被小章的发问打断了。

小章问王友,夹竹桃的叶子呢?

撸了。王友说。他点了一支烟,涣散的目光在两棵夹竹桃之间游离,像弥漫着两团空濛的白雾。当小章再次发问为什么撸时,姜然发现7月1日的第一缕阳光已经照进了沉睡中的青蛟湾。

毒死蒲玉兰。王友清晰地说道,然而她却先死了。

可是你为什么不选择药性更加剧烈的砒霜或者生马钱子?小章继续问。

因为我讨厌夹竹桃。王友回答。

当日早晨,他们一直站在青蛟湾54号院子里。小章试图在闲聊中获取更多与蒲玉兰死亡有关的信息,但直到午饭时刻,他才意识到一整个早上的对话都是徒劳。

临出门时,小章忍不住问王友,据我所知,6月16日那天你本应休息,可为什么还要工作?

王友像个心事重重的老人,蠕动着灰白的嘴唇,似乎在极力藏匿往外翻腾的历史,迟疑之间,他从小章的瞳孔中看到的还是冰冷逼人,于是,他用近乎挑衅的语调反问道,怎么,犯法吗?

姜然淡然一笑,说出了跟王友的第一句也是最后一句话,再见。迈出门外,他注意到一堆枯黄腐烂的夹竹桃叶子正凌乱地扔在墙角,看模样,死亡时间至少已有几个月。这表明,王友说要用夹竹桃毒死蒲玉兰是谎言,可是,他为什么要故意将自己置入犯罪境地呢?

就在这种不解的疑虑中,姜然发现,低矮的青蛟湾54号已经在他们身后泥泞不堪的脚印中,像拂晓的薄雾一样远去了。

——7月3日——

青蛟湾54号那两盆被撸去叶子的夹竹桃,激起了姜然无穷的幻想。整个晌午,他都将自己封闭在幽暗的茶屋里推理,可仍对王友撒谎的目的不得其解,但冥冥中,他又强烈预感到黎大年似乎是个缺口。于是午后,姜然决定带着小章,走访黎大年的摩的出租车公司。

仿佛如有先知一般,姜然和小章刚到达,就看见黎大年毕恭毕敬站在门口,摆出了迎接姿态。面对他们,黎大年一点也不像王友那样小家子气,不仅礼数周详,而且侃侃而谈。小章注意到,黎大年的办公室没有一点商务气息,墙壁上众多的佛像图及正在燃烧的篆香表明,他是一个佛教徒。似乎是心照不宣地,小章和姜然透过袅袅烟雾交换了一个眼色,便进入了对黎大年的调查。

在调查中,黎大年再一次陷入了对往事的追忆。历史的河流将时间溯回到了三个月前(1995年4月5日)雨后的黄昏。黎大年很久没有早回过家了,他习惯于等司机们交班以后在办公室独处一会儿,但篆香燃烧时散发出的浓郁味道,常常让他头脑昏沉。黎大年坠入梦境的时候,陌生的王友推门走了进来。醒来的黎大年对扑门而入的潮气感到些许不适,但还是在接二连三的喷嚏声中看清了王友的长相。他还没有完全从昏睡中醒来,因此对陌生人的冒然闯入带有愠怒情绪。然而面前的人却突然给他跪下了,这让意识朦胧的黎大年感到无名厌烦——多年以来,他见过了足够多的唐突者,对方似乎习惯于下跪,拿自己的苦难对黎大年进行道德绑架。曾经有个癌症患者顶着烈日长跪于他的办公室前,目的是希望富商黎大年拿出一笔不菲的钱来拯救他的性命——但王友的请求似乎出乎黎大年的意料。他只是来乞求一个工作机会。黎大年对眼前的情景感到似曾相似,一阵沉默后,他的思绪被眼前的陌生人带回到了二十年前那场浩浩荡荡的运动中。

1975年10月,这座城市的运动依旧如火如荼。为夺取政权,黎大年所在的阵营和另一阵营相约在兰江畔械斗。在那场后来被载入志书的战斗中,黎大年所在的阵营被对方阵营斗得一败涂地,其中数十人被抛入兰江,下落未知。当年,只有16岁的黎大年就属于那数十人中的一个。不过,与之不同的是,他自愿跳江。

在此数月前,黎大年失去了双亲。运动一开始,他的父母就选择站在不同的派别阵营,起初的目的是当一方受攻击时,另一方能给予保护,然而,事与愿违,随着时间的推移和运动的升温,他们均被识破,然后被当做内贼和走狗,武斗致死。亲眼目睹了死亡事件的黎大年决定复仇,然而一个16岁少年的仇恨在庞大的历史面前显得是多么轻飘。徘徊了一段时间后,双方阵营都对他表示出了深深的厌恶和警惕,复仇无门之下,对命运感到无望的黎大年决定在历史中重生。于是,在1975那场血流成河的械斗中,黎大年伪装死亡,潜入兰江,以图取对命运进行改写。当时,他的背部多处被镰刀所创,在寒冷江水的舔舐下,一度昏厥。兰江中漂流了两个小时后,黎大年被路边杂乱而急促的马蹄声惊醒。就在那片朦胧夜色中,他颤颤巍巍挣扎着爬上岸,两脚不知深浅地走入了岸边灯火明亮的一个村庄。

然而他却不知道前方的村庄,也正陷在两派阵营的斗争中不能自拔。陌生人的突然闯入,立刻引起了这个村庄的注意。面对满身是血的黎大年,他们的第一反应不是施以援手,而是公开抢夺——在持续已久的亢奋中,村庄里的两派早已失去理智。比如在面对水源、道路、食物等必需资源时,两派阵营的年轻男性已经成为夺取它们的主要力量和潜在牺牲品。因此,“在历史中重生”不过是一种臆想,兰江之潜,并不能让黎大年摆脱宿命对他布下的神秘棋局。

真实的人性有无尽的可能。无法逃脱命运之困的黎大年只能重回历史,1975年末,黎大年成为了一个手沾鲜血的“英雄”。在运动结束之前,年仅17岁的黎大年以“阶级斗争”为名,犯下了七宗致人伤残案。于是接下来的十年中,黎大年一直都深居牢狱,忏悔渡日。1987年,服刑期满后,黎大年被释放。当时,这座小城大地之上虽一片欣欣向荣之景,但举目无亲且对自由感到恐惧的的黎大年,也只能流落街头,与猫狗抢食。期间,走投无路的黎大年为求得一个工作机会,曾长跪路边,受尽凌辱,遭尽白眼。不久,他被一个蹬三轮的老头所救,从此焕发了命运的第二度春。

1995年4月5日的雨后黄昏,已经是老板的黎大年,面对跪倒在地的陌生人王友,不可避免地想到了这一段往事。他隐约觉得,王友就是他当年落魄不堪的历史回照,于是在一种近乎怜悯和近乎拯救的情感中,黎大年答应了王友的请求。

王友从一开始就表现出了与其他司机决然不同的孤独气质,他不抽烟,不喝酒,不合群,不休息。在好奇的驱使下,黎大年得知王友也曾有过牢狱生涯,原因是醉酒飙车致人伤残。出狱后不久,青龙湾面临改建,而其唯一的女儿也因“过家家”时误食夹竹桃叶子,而中毒住院。王友需要大量的钱。

6月16日,王友被路人层层围堵。黎大年接到王友的电话后立刻赶到了事发现场,但由于群众情绪失控,黎大年所能做的也只有静候警察到来。在此过程中,王友被吓得六神无主,面对黎大年所关心的是否碰撞了蒲玉兰这个问题,他谨慎地用眼神暗示性地指了指已被群众踩踏成残片的一支手杖。

黎大年瞬间恍然大悟,随后便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趁机教会了王友如何应对警方的调查。

然而就在6月17日,禁不住道德的拷问以及良心的谴责,黎大年最终还是向警察坦白了事实。面对真实的历史,黎大年只有进入,就像很多年前的那场运动,他无可回避。黎大年交代:王友驾驶摩的碰撞了蒲玉兰的手杖,最终导致对方摔倒。

巨额的赔偿已让王友雪上加霜,但更加棘手的麻烦是,著名梅派京剧表演艺术家蒲玉兰并不肯原谅他。这意味着,王友必须“二进宫”。黎大年再一次感到了命运的随意、强大、虚无和儿戏。他越发觉得,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不过就是一句沙门空话。

那么,你想过杀死蒲玉兰?小章问。

想过。结束悲剧重演的唯一方式只有从根源上扼杀悲剧。黎大年的回答很拗口。

小章并不认同黎大年。他强调,可是悲剧已经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这句话使黎大年所有所思,然而,最终他还是搬出了谜一样的命运。他认真盯着姜然和小章说,是的,所以命运之手巧妙地结束了这件麻烦。

难道你不觉得结束这件麻烦是以制造更大的麻烦为代价吗?小章再一次发问黎大年。

但那似乎就不是由我该考虑的事了。黎大年坦然回答。

小章还要继续,但却被姜然示意该走了。

回走的路上,眼前的天空陡然变得昏暗起来,小章忍不住问姜然,你为什么要阻止我继续发问呢?

姜然走在前面并不理会他。约摸三四分钟后,就在那渐渐西沉的太阳光晕底下,小章才听见姜然远远地反问他,难道你不觉得黎大年的回答,听上去使得案件反而越来越复杂了吗?

——7月4日——

天色稍微放晴,“清新的阳光在中午前后渐渐地增加了它的热度。”[①]

姜然一遍遍回想着两天以来对王友以及黎大年的每一个调查画面,除了十分确定他们都曾有过杀死蒲玉兰的想法外,他再也不能从他们诡异的回答中,捕捉到任何有益的信息。案件依旧陷在迷雾中一筹莫展。午后,空气变得愈加溽热起来。姜然心烦地翻出了口袋里的纸牌,随便抽了一张,才发现被抽取的这张已被拦腰折断,之前写在上面的名字也残缺不齐。但他仅对那个硕大的“存”字扫了一眼,就知道待会坐在对面的调查对象,该是蒲玉兰的儿子了。

这是意想不到的一天。姜然依旧在拂晓的迷雾中醒来。

局长来的时候,姜然正蹲在天井旁的海棠树下洗脸。小章还没有到。由于昨天晚上加班,小章回家的时候,姜然看见月亮已经高悬,星野四垂。虽然按照级别,小章是下属,但他对这个年轻人一点也严厉不起来。四年前,姜然曾对一起碎尸案一筹莫展,那时小章大学毕业刚分配至局里,和他一同新来的几个年轻人对案件毫不关心,只有小章表示出了莫大的热情,并从遗留在案发现场的一撮麻绳入手,最终帮助姜然查出凶手。尽管当时小章只是被分配做文职工作,但姜然已对他显示出了巨大的兴趣和好感。随后,姜然在办案的时,都有意或无意带着小章出门,局里的同事们都心照不宣:姜然在临退休之前这是要准备收小章为徒了。

局长来这么早,是向姜然交代一件事的。他说蒲玉兰的案子点到为止,查出凶手即可,切不能节外生枝。姜然明白他的意思——蒲玉兰是著名梅派京剧表演艺术家,盛名在外,事情闹得满城风雨不好。局长说完并没有马上离开,他正准备对姜然继续交代一些事情,小章揉着充满血色的眼睛上班来了。局长转头和小章闲谈,从院子里的海棠树说到了小章的婚姻大事。局长和小章说话的时候,不时朝姜然瞥过来几眼,尽管局长的眼睛里暗藏玄机,但姜然还是无法从他诡秘的神情中明白所暗示的意思。

局长结束和小章闲谈的时候,顺便将姜然叫进了他的办公室。他坐在椅子上朝外面扫了一眼说,上面指示,尽量把蒲玉兰被谋杀的消息封锁在极小范围里,你们要偷偷地调查。姜然不明白地看着局长,心想,不节外生枝好说,可为什么查案还要偷偷摸摸呢?局长似乎洞穿了姜然的疑问,突然压低了声音对姜然说,上面交代,除了死亡,有关蒲玉兰的一切负面消息都不能深究。

局长说完,才把窗户打开了。姜然感到一种难言的疑惑。这种疑惑在他办案多年时有遇见,处于职业习惯,他往往把事情弄得越简单越明白越好,但局长似乎善于把简单的事情想的复杂。姜然立在桌前,他渴望从局长口中获取意思更加鲜明的指示,但局长却摆手示意让他回去。姜然悻悻地出来了。整个早上,他都坐在茶屋,注视着天空缓缓升起的太阳,处在一个极度烦躁和茫然不知所措的心境中。而这种心境,一直到他瞥见纸牌上的那个“存”字后,才逐渐消失。

蒲存住在兰江畔的一个宅子里,这也曾是蒲玉兰生前长居的地方。宅子被一片清翠的竹林和梧桐所围,野雀的鸣叫声在里面此起彼伏。宅子始建于清道光年间,初为某官员私邸。1952年充公,改做兰江书院。1954年,京剧大师梅兰芳先生北上讲学时绕道此地曾小住几日,青年京剧演员蒲玉兰借机拜访,获其指点并被收为弟子。1955年,为突出文化名人效应,政府便在书院内增设了京剧艺术博物馆,以供游人观赏。1969年,宅子毁于动乱。1980年,蒲玉兰凭借经典京剧《锁麟囊》一夜成名。次年,蒲玉兰受文化部邀请赴中南海为外宾演唱京剧并受到中央领导人亲切接见。1982年末,政府将毁于文革的宅子原样复建,作为私人公寓,赠予蒲玉兰。因此在1982年到1995年间的十三度春秋里,蒲玉兰一直居住于这个宅子里。

宅子影壁前方搭着茂密的葡萄架,绿魆魆的叶子遮挡住了狠毒的阳光,植物经络微微卷着,硕大肥美的葡萄在棚顶散发着浓郁的清甜味道,姜然看见,穿着大褂的蒲存躺在葡萄架底下的藤椅上嘬一杆老烟枪。他神情冷漠忧郁,身体随意打开。姜然走过去时,蒲存从鼻子里微微发出了一声“嗯”,算是打过招呼,此后就再也不言语一声。姜然从他的眼睛里看不到一点悲伤的痕迹,仿佛被谋杀的蒲玉兰在他世界里从来没有存在过。

姜然重新陷入了局长早上谈话所造成的迷惑中。他觉得局长的话一度点燃了他心中探寻好奇的捻子,但仿佛又将这捻子用水弄湿了。他想象不出局长所说的“上面”怎么会知道蒲玉兰有负面消息,而所谓的“负面消息”又具体指的是什么呢?另外,调查王友和黎大年时,局长并没有任何交代,为什么在调查蒲存时会有这样的暗示呢?

局长办公室的那一幕,又在姜然的意念深处重新困扰着他。或许,真的可以从局长那并未言说的话语中打开思路呢?姜然想,要了解一个人负面的东西,首先得从他的癖好入手。比如癖好金钱的,十之八九犯贪;癖好幼女的,十之八九犯淫。于是,他几乎是装作很随意地问蒲存,你母亲生前有什么癖好吗?

京剧?蒲存闭着眼睛轻轻反问。他的声音很模糊,像是即将要滚开的水在锅里咕嘟冒泡。

姜然知道蒲存并没有清楚地明白他的想法,于是纠正道,不,我的意思是,你母亲生前可曾有什么另类爱好?

听到这句,蒲存先是沉吟了片刻,接着仿佛又有一阵咕嘟声从他的肺部升腾起来。之后,他转过头足足盯了姜然有一分钟。可是当他发现姜然的眼睛里始终有一种如银河般深邃的光泽在流淌时,竟然毫无预兆地哭了起来。

这种始料未及的突发状况让姜然吃惊不小。他只好做出等待的姿态,但蒲存似乎并没有停止哭泣的趋势。他的哭声像女人嘤嘤一样细而尖长。葡萄架上有蝉在鸣,透过墨绿葡萄架阴凉的缝隙中,姜然闻到了令人尴尬的气息。

整个下午实际上是在蒲存的哭声里度过的。姜然对蒲存哭的理由并不清楚,就像他同样不清楚蒲玉兰生前的癖好究竟是什么。其实他有太多的不清楚,但还还来不及梳理,头顶的乌云就已经滚滚而来了。

蒲存似乎困了。他在接二连三的哈欠中停止了哭泣,又在接二连三的哈欠中嘬起了烟枪。烟雾散发出了浓郁无比的奇妙味道,氤氲之中的小章感到异常兴奋。面对蒲存,他终于问出了第一句话,这是什么烟叶,怎么这么香?

乌云已经低低地压了下来。蒲存对小章的问题无动于衷。小章似乎还是很兴奋,当他第三遍问那是什么烟叶时,姜然忍不住,语气散淡地替蒲存说道,是大麻。

姜然有一点疲惫。他知道再待下去也是徒劳,于是就用一种松弛的声音向蒲存辞别了。

路上,兰江上突然刮起了大风。

姜然知道,夜晚一定又是暴雨倾城。

——7月5日——

雨还没有停下来,山川迷茫,雾锁兰江,小城俨然是南方的模样。醒来后,姜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和空虚。

这天,蒲玉兰的女儿姚格突然前来拜访姜然。但她只说了五句话后就消失在了空濛的雨帘中。

第一句,听说你昨天去了江边的宅子。

第二句,我问过律师了,虽然我不是蒲玉兰亲生,但那套宅子我有合法权利继承。

第三句,蒲玉兰和蒲存之间存在不正当母子关系,她用大麻控制他。

第四句,其实我一直想杀死她,因为她是个妖精,但显然,上帝不想让我成为一个罪犯。

第五句,有些事情,她的师妹乔玉子或许更有发言权,毕竟,她亲手毁了人家的一生。

姚格离开后,姜然坐在茶室窗前木然听了一天的雨。黄昏的时候,尖锐的偏头疼凛冽袭击了他的神经。他悄声吩咐小章找来两片安眠药,强制自己坠入了深沉的梦境。

——7月6日——

雨是深夜停的。姜然在梦中听到了兰江涨潮的声音。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次日晌午,院子里的海棠枝头落满了近日难得的阳光。蒸汽正从墙头湿热的泥土上徐徐升起,被雨打落的银杏叶子还没有干涩曲卷,清脆的鸟叫和惹眼的绿色,使姜然产生了想到兰江对岸走走的渴望。他将自己的褂子找出来。一直穿警服,褂子上身,姜然立刻觉得周围的空气舒缓了不少。随后,他又找出了一双青色圆口老布鞋。姜然在捯饬的时候,顺便告诉小章也换上便衣,小章迟疑了一下,但还是迅速照办了。很快,他们就来到了兰江对岸。

对岸由于地形复杂,多山川,多谷地,几乎无人居住。小章一直走在后面,他对姜然来对岸的做法充满狐疑。直到看见前方那片茂密的植物园区,他才恍然明白了原因。这是一片庞大的葱郁地带,里面布满了棕榈植物、热带水生植物、多浆植物、药用植物、工业原料植物、兰科植物、芳香植物、热带果树及柑桔类植物近300多种,空气清爽,氛围安静,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政府将精神病疗养院建在了此处。从十年前开始,蒲玉兰的师妹乔玉子,就一直住在这里。

他们进入精神病疗养院的时候,并没有引起大家的注意。小章在一边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听说乔玉子是个疯子。姜然不吱声,沉默地点了一支烟。他知道疯子不是没脑子,只是精神有问题,只要有脑子,就可以正常交流,虽然这需要极大的耐心。他记得以前的街坊里就有一个疯子,夏天穿棉袄,冬天光脚,三餐不知时节,但他竟然可以准确无误地将圆周率背到小数点后三十多位。

姜然说明了来意后,精神病疗养院工作人员断然拒绝了要调查乔玉子的要求。姜然再三要求均被拒绝后,不耐烦地对他发火,去把你们院长给我喊来!工作人员似乎根本不把姜然放在眼里,他说,任何人都不准接触望乔玉子,这就是院长交代的!姜然根本不想跟他废话,吩咐小章去找院长,不一会儿,院长急冲冲从办公室跑出来跟姜然握手。他边道歉边小声向姜然求证,蒲玉兰死了?显然,他还对7月1日发生在对岸兰江别院里的谋杀案一无所知。当姜然点头表示肯定时,他才吞吞吐吐地交代:不准任何人接触乔玉子,正是蒲玉兰生前千叮咛万嘱咐过的。

院长的坦白让姜然充满了好奇。昨天中午,姚格那五句没头没尾的话,同样让他充满了好奇,就在那种好奇中,他盘桓良久,产生了无数的假设和联想,进而将自己绕进层层迷宫,引起了神经性头疼。现在,面对院长的坦白而引起的好奇,姜然感到心有余悸,为了规避历史重复和迷宫自建,他强烈要求院长直截将他和小章带入十年前的那场秘史中——

1985年9月13日早晨,天色微青,两辆无牌黑色神秘小轿车突然停在了精神病疗养院门口。我出门打探,看到著名梅派京剧表演艺术家蒲玉兰从车里走了出来,同来的还有两个武警。他们此行的目的是将乔玉子送进精神病疗养院。据他们拿出的证明上显示:

乔玉子,女,45岁,京剧演员,因长期感情压抑及独居生活,致其患有严重间歇性精神分裂疾病。病症为胡言乱语、情绪暴躁、具有强烈伤人甚至杀人倾向。

证明上的章款是市人民医院。除此以外,蒲玉兰还拿出了一封便函,上面写道:

乔玉子为我市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在其长达30年的艺术生涯中,为广大人民奉献了很多精彩的舞台艺术,鉴于此,请院里给予特殊照顾,一定要保证其治疗、恢复环境的安静,闲杂人等,一律不得擅自探望。

便函落款是某副市长名字。之后,在两位武警的帮助下,昏睡沉沉的乔玉子被担架抬进了精神病院最里面的一个单间。这么多年来,根据上面指示,她一直深居在内,从未出门,也从未有人探望过她。

院长所讲述的秘史似乎有意在透露着什么,于是,姜然想了想问道,那你的意思是——乔玉子其实是一直被“软禁”于此?

院长沉默良久,没有回话。

那么——,据你所知,乔玉子被送进来的时候,到底有没有证明上所写的那些病症呢?姜然希望听到院长说“是的,她有”。

然而,院长依旧沉默。

院长的不置可否让姜然感到脊背发凉,空气在凝固,他的耳边又萦回着局长所交代的那句话“上面交代,除了死亡,有关蒲玉兰的一切负面消息都不能深究。”于是,他几乎是不抱任何希望地对院长说,那我可以看看乔玉子吗?

令人意外的是,院长没有拒绝姜然,他亲自在前面带路。穿过一片葳蕤的枣林和绿化树,他们来到了一间橘红色的小房子前,院长打开门,除了霉味,屋子里一无所有。小章警惕地看着院长,院长点了支烟平静地说,其实早在5年前,乔玉子就自杀身亡了。

小章惊骇地问,什么方式?

绝食。院长回答。

你为什么敢告诉我们这些?小章又问。

十年来,即便在梦里,我也活得战战兢兢。虽然从没人看过乔玉子,但我知道,这一天终究要来。院长黯然。院长的回答再一次让姜然感到无尽的空虚和疲惫,他几乎是不做任何停留地迅速离开了精神病疗养院。

傍晚,凛冽的偏头疼再一次袭击了姜然,在服下安眠药强迫自己入睡之前,他吩咐小章去向问问姚格,蒲玉兰和乔玉子之间究竟存在什么恩怨。

安眠药并没有起到多大的作用,这一次,姜然睡得一点也不安稳,凌晨,他翻了个身,突然醒来了。窗外月色成瓣,水银般泄了一地。桌子上端正放着小章从姚格那里了解到的情况笔录,上面写道:

1954年,京剧大师梅兰芳先生北上讲学,曾绕道此地,在兰江书院小住几日。青年京剧演员蒲玉兰听闻后,激动万分,带师妹乔玉子借机拜访。但等她们赶来时,梅兰芳已经离开。蒲玉兰非常伤心,跑至兰江畔大哭一场。此后,为了出名,蒲玉兰坚持说那日见到了梅兰芳先生,不但获其指点,而且被收为弟子。凭借这句谎言,蒲玉兰在京剧艺术道路上平步青云。而其师妹乔玉子,则始终碌碌无闻。

1963年,乔玉子与某知名青年画家坠入爱河。蒲玉兰看到后,心生爱慕,情不能忍,遂私下向其表白,被拒后,遂趁酒醉之机色诱与其发生关系,并怀孕。不久,青年男画家与蒲玉兰之事曝光,乔玉子肝肠寸断,青年男画家离家出走,从此杳无信讯(有传言后死于车祸)。一年以后,蒲玉兰诞下一男婴,取名蒲存。

1966年—1976年,国家动乱,京剧院被砸,蒲玉兰被乔玉子指控为“道德败坏”,剃阴阳头,挂破鞋,被拉去游街、批斗数百次。

1977年,动乱结束。蒲玉兰与乔玉子双双复出。此后,蒲玉兰一直以梅兰芳弟子自居。俩人私下常恶言相向,双方曾均扬言要杀死对方。

1980年3月,经某副市长做媒,蒲玉兰与比自己小10岁且丧妻带一女(姚格)的文化馆副馆长姚文化结婚。(蒲玉兰一直与该副市长保持着不正当男女关系)

1985年9月11日,乔玉子在政府礼堂演出时,醉酒大闹舞台,高声叫骂蒲玉兰是“骗取历史和人民信任的投机倒把者、隐藏在艺术家队伍里的阴谋家”。

1985年9月13日,在该副市长的批示下,乔玉子被蒲玉兰及两名武警以“精神病”之名,强行送往精神病疗养院。

(1988年,姚文化首次发现蒲玉兰与蒲存之间存在母子不伦之情。后知悉,为达成目的,蒲玉兰以大麻为工具,对蒲存进行控制。同年,姚文化提出离婚,蒲玉兰坚决不允,二人遂分居至今。)

姜然再一次感觉到脊背后有凉意上窜。他像是被笔录所记载的内容惊得目瞪口呆,又像是对此感到意外。桌子上还放着几片安眠药,但姜然知道那对他的睡眠已经无效了。

——7月7日——

黎明之时,窗外突然出现了闪电,一道惊雷下来,屋里被照得惨白。姜然抬头看钟才意识到,他坐在桌前已经数个小时了。雨很快就落了下来,先是滴滴答答,后是劈里啪啦,等到小章来上班时,院子里的水已经淌到了街面。

被圈定的六个嫌疑人中,现在只剩蒲玉兰的丈夫姚文化还没有被调查。姜然感到气虚和紧张。十五年前的那个文化馆副馆长现在已经是文联主席,级别和局长一样。虽说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但下属调查上级,这多少让姜然觉得底气不足。

多天以来,不做准备的调查让姜然倍感身心俱疲。在调查过程中,他所了解到的每一件事,都像是突如其来。他为所圈定的嫌疑人全都假设了杀死蒲玉兰的“合理性”理由——王友为不背负牢狱之灾杀蒲玉兰;黎大年为反抗命运的无常杀蒲玉兰;蒲存为摆脱肉体及精神的桎梏杀蒲玉兰;姚格为自以为是的正义杀蒲玉兰;乔玉子为心中的仇恨杀蒲玉兰。在调查过程中,除了业已死去的乔玉子,其余他人全都承认(默认)曾有过要杀死蒲玉兰的想法——然而,仅仅只是想法而已。现在,姜然把焦点全部都聚集到了姚文化的身上。他也有充分的理由可以推断姚文化是杀人凶手——试问,有哪个男人可以忍受被老婆戴上一顶又一顶的绿帽子呢?

这天早晨,姜然并没有贸然行动。他吩咐小章先去秘密调查一下,在蒲玉兰被谋杀之前的一段时间里,姚文化和她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不快之事。在姜然看来,这十分必要,即便姚文化咬牙切齿想杀死蒲玉兰这个给他脸上蒙羞的女人,但也得需要一个导火索。否则,早在十多年前,姚文化就可以动手终结这一切,何需又再等待这么长时间呢?

小章站起来,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姜然小心翼翼地跟出来,他觉得应该告诉小章务必要谨慎行事,因为他现在渐渐觉得,局长那句语意模糊的叮嘱,其实和姚文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小章并没有意识到姜然跟着,他走出院子,迅速消失在了雨雾中。

姜然怅然若失地回到了茶屋。屋里的灯白晃晃亮着,几只蛾子围着灯转来转去。姜然又坐在桌子前,拿出了口袋里的唯一一张纸牌。多年以来,他习惯于以这个方法圈定嫌疑人的名字,然后再一一将排除出去的撕毁,只留下凶手。现在,他凝望着这张黑桃A,就仿佛看到了未来将身陷囹圄的姚文化。姚文化在本地大名鼎鼎,除了是文联主席,他还身兼数职,比如大学文科教授、文学研究会会长、戏剧联盟主席、历史文化名城大使等。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真正让他一举成名的是数年前在本地举行的一次全国学术研讨会上的发言。

在那次会议上,姚文化的发言题目是《以兰江流域妇女的平均寿命为例浅析学术界对黄河文化的误读现象》。发言中,姚文化指出,在历史中,黄河实际是一条决堤泛滥成灾的河流,几千年来,它不仅让其流域的人们痛失良田,而且让他们流离失所,因此对其冠以“母亲河”之称,似乎并不妥当。相比于黄河来说,兰江就温顺多了,它从未泛滥,默默滋润着两岸数百万的人口不说,更重要的是,在它流域的妇女平均寿命,要远远高于黄河流域妇女的。而自古以来,我们对母亲的定义都是善良温柔的,我们也希望我们的母亲长命百岁,因此,要冠以“母亲河”之名,兰江最合适不过。在这次学术研讨会上,姚文化大出风头,虽然其提出的怪诞之谈没得到学术界的认可,但却备受本地政府要员的关注。不久,政府就划拨了一笔巨额资金给姚文化,让其致力于对兰江文化的研究,并指示,一定要深入挖掘兰江文化,将其打造成名副其实的“母亲河”。

想到这里,姜然不禁露出了一丝冷笑。他向来对姚文化这种满嘴放炮的名人不感兴趣,但有意思的是,姚文化竟然和蒲玉兰一样,都是毫无底线的文化骗子。那么,作为夫妻的他们,不正好应证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句古话的合理性吗?

午后,天色越来越暗。如铁丝一般的雨在风里摇摆的姿势让姜然感到惶恐。这种惶恐来自于他对小章安全的担忧。早晨,那句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谨慎行事”,仿佛一种不可化解的遗憾,沉郁在了他的心底。他想,小章还这么年轻,连婚都没结,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可怎么办?他开始对早上的决定感到懊悔,自小章跟着自己办案以来,他们几乎影形不离,虽然小章是个极优秀的年轻人,但这次要面对的可是姚文化。

现在,这种强烈的担忧和懊悔使姜然想立即出门寻找小章。他回忆起早晨小章出门时的一言不发——那仿佛是有什么事情憋在心里。姜然感觉到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正向他袭来。或许,小章已经遭遇到了不测,这个极其微弱的念头在他的意念深处一滑而过。随即,他发现自己的身体战栗不已。他决定立即出门,一刻也不能再等了。

就在他站起身准备离开茶屋的瞬间,小章出现在了院子里。姜然的神经舒缓了下来。小章告诉他,据护士小胡说,谋杀案发生的三天前,姚文化曾去兰江别院探望过蒲玉兰,不过他们聊得并不愉快,甚至发生了辱骂、掌掴事件。蒲玉兰骂姚文化是“窝囊废”,对方则恼羞成怒地甩了她一个耳光。同时,小章还沮丧地告诉姜然,就在早上他私下调查的时候,被姚文化发现了。姚文化托小章给姜然捎话,他在家里等姜然。

姜然对小章的话没有感到意外。对他来说,小章能安全归来,已经比任何事情都重要。而姚文化,只不过是瓮中之鳖罢了。

在夜幕的雨声里,姚文化迎来了姜然和小章。相比于早上的心虚和紧张,现在的姜然底气十足。他直截了当地对姚文化说,交代吧,你为什么要杀死蒲玉兰?

姚文化没有急于回答,他倚在红木椅子上,缓慢咀嚼着喝茶时残留在嘴里的茶叶,冷静地看着姜然。空气里浮动着茶叶的味道,雨声在响,黑夜一片凝滞。良久,他吐掉了嚼烂的碎叶,然后反问姜然,对一个人尽可夫的娼妇来说,除了被杀,你觉得还有什么结局对她更为合适呢?

姜然没有再说什么,他解下腰间的手铐毫不费力地戴在了姚文化的手腕。他满心犯疑地打量了一下姚文化,对逮捕的顺利程度感到恍如隔世——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一个凶手面对逮捕时,会表现得如此从容。

到达局里已是晚上十点。姜然仔细回想着这些天发生的一切,喝了一杯热水,迅速倒头睡了。他需要深度的睡眠。

夜里,姜然又梦见了兰江涨潮。他知道是在做梦,但并不想让自己在朦朦胧胧中醒来。

而此时的审讯室里,姚文化所陈述的供词与谋杀案件的细节出现了严重的差别。显然,他并不是杀死蒲玉兰的真正凶手。

——结局——

姜然从梦中醒来又是次日晌午。在天边泛出的蟹壳青色的光线里,他看见窗棂潮湿一片。迷蒙的雨雾遮住了远处的风景,整个城市氤氲在水汽中。这依旧是一个阴天。姜然披上衣服出门的时候,局里的其他人正三两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局长看见姜然,面无表情地告诉他一会去趟办公室。姜然从局长的语气里听出不快,他正在疑惑之际,小章走过来悄悄告诉他,姚文化以为蒲玉兰是姚格杀的,所以闹出了想要顶替女儿伏法的“乌龙”。一夜安眠的好心情瞬间被现实击得粉碎。姜然以一种难以名状的复杂眼神盯着小章,之后,他什么也没有说,径直走进了局长的办公室。

局长坐在桌边等他。他正要解释什么,局长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说,你太累了,休息几天吧。姜然起先还以为局长在跟他开玩笑。但是她立刻从局长嘴角的一丝冷笑中感觉到了情况的不妙。接着,他听到了自调查蒲玉兰被杀案以来局长对他讲的意思最为清楚的一句话:

你还有两个月就退休,不要太拼命了。蒲玉兰被杀一案,我看就交给小章去全权负责吧。你是老同志,带出来这么个徒弟也不容易。最近就游游山,玩玩水,等着顺利退休颐养天年吧。

姜然似乎已经闻到了山林田野的气味。他强迫自己镇静下来,但由于连日的疲惫和突如其来的“乌龙”造成的空虚,他的双腿失去控制地剧烈颤动起来。他觉得自己有一种“被放弃”的惶恐。喉咙几乎像被一团腐烂的棉絮塞住了,他要说的话全被堵死在意识深处,这无异于是自己承认了“卸任”。最后,他几乎是不由自主地用并不连贯的声调说了一句:

我服从组织的决定。

局长站起来拍了一下姜然的肩膀一笑说,二十岁上班,三十岁冒尖,四十岁当官,五十岁打蔫,六十岁交权,七十岁遛弯,八十岁冒烟。顺口溜说的很对嘛。

姜然耐心地等局长说完,安静地退了出来。小章在外面等他,似乎想征求他的意见,姜然本想说点什么,但最终却只是轻轻把手一摆说,月前,兰山顶白衣寺的圆通大和尚约我下棋,最近一直忙调查,没顾得上,正好现在有时间,那我就去待两天吧。至于蒲玉兰的案子,就按局长说的来吧。姜然没等小章说话,就转身走出了院子。等小章冲到院子里的时候,他已经顺着兰山的方向走远了。

这一天,姜然并没有在兰山顶的白衣寺见到圆通大和尚。寺里的小沙弥说,几天前,山下的兰江别院发生了一起凶杀案,圆通师父被请下山,超度亡魂去了。姜然听后嘴角轻轻“喔”一声,瞬间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浮上了心头。

夜里,姜然是在白衣寺度过的。山上比山下气温凉很多,半夜,又下起了雨。禅房空洞,气味寡淡,姜然被寒气冻醒之后,忍不住向小沙弥又要了一床被子,索性裹着坐在屋檐下,静静听寺里的雨声。

山寺雨声幽远,响在耳畔,滴落心头。姜然坐了良久,看着滴水檐上黑魆魆的屋脊兽头和鬼影松柏,渐渐生出了一种悲凉的心境。现在,他想到的是蒋捷的《虞美人•听雨》: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姜然一辈子对诗词曲赋不感兴趣,总觉的那些东西太文绉绉,佶屈聱牙,离自己很远。但是却偏偏记住了刻在茶壶上的这首,这么多年来,天天把自己关在茶屋里喝茶、冥想,姜然对此已经烂记于心。他从来没想到过自己会对一首词产生莫大的感情,他甚至也不懂何为“共鸣”,但却有那么一瞬间,固执地认为这首词是为他所写。而就在这种固执中,那些悲悲喜喜、七七八八的往事也在这雨声里,慢慢浮在了姜然的眼前。

1948年,13岁的姜然为了摆脱饥饿,投身军营混饭;1951年,16岁的姜然入朝参战,被弹皮击中下身,失去性功能,独身至今;1968年,33岁的姜然转业进公安局,任副局长;1975年,40岁的姜然擅自带人闯入毒枭老巢偷袭,被发现,双方激烈开火,毒枭方死伤各半,弃巢亡命,姜然方一死两伤,姜然被记大过,撤职;1988年,53岁的姜然发现自己经常头疼、失眠、易疲劳、抑郁寡欢、陷入冥思,私自去医院检查后,将诊断有“臆想症”的单子撕毁沉兰江底,天知,地知;1991年,56岁的姜然将新来的小章收为徒弟,当儿子看待,公心是授业,私心是防老。

还有两个月,姜然正式退休,蒲玉兰之死,或将是他警察岁月的最后一案,但现在,他被组织“放弃了”。他感觉自己即将圆满的从警生涯硬生生被撕掉了一块,可是他能怎么办呢?他也知道自己的“臆想症”越来越严重,这屡屡导致在破案时将自己陷入一堆的“合理性”迷宫中打转,无法抽身。

夜雨打到了姜然的脸上,清凉的寒意让他感到了晚年的悲寂。他虽然知道自己几十年来始终孑然一身,并不会比旁人生出更多的悲欢离合,但还是在滴滴答答的雨声里,静坐到了天色麻亮。小沙弥起身如厕,看到姜然直愣愣坐在门槛上,吓得缓慢移步过来探他的鼻息。姜然知道小沙弥修行尚浅,对生死还不能坦然面对,遂主动挥了挥手,进屋去了。

清晨,圆通大和尚还没有上山,姜然却突然有一种想要游遍山顶所有寺庙的想法。他问小沙弥,山上还有什么寺,得到的答案是,庄严寺、接引寺、高壁寺、法雨寺和十方寺等五座寺院。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姜然仿佛置身世外,一直游走于这几座寺院,且和寺里的大和尚相谈甚欢。

7月10日,姜然游走完了这几座寺庙,准备再去白衣寺看看圆通大和尚上山没有。黄昏时分,天空渐渐暗了下来,山腰徐徐吹来了凉风。路过一个巨大的拐弯时,姜然恍然看见气喘吁吁的小章迎面向他走来。小章地告诉姜然,这两天,他每天都上山来一趟白衣寺等姜然。因为,就在姜然上山的那天,护士小胡自首了,她坦白,杀死蒲玉兰的那片曲面玻璃是她无意间提供的,但是她没杀人,而且她知道凶手是谁。说是只对姜然一个人说,在没见到姜然之前,其他的,她什么也不说。

姜然迷惑不解地问小章,凶手为什么会选择一片曲面玻璃做凶器呢?据我所知,这似乎并不好使用。小章回答,那其实是被打碎的输液瓶上的一块。姜然恍然大悟地“喔”了一声。就在这声“喔”中,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调查开始,就还是陷入了“合理性”的迷宫中打转,而恰恰忽略了破案最重要的是“要讲求证据”。而小章在刚进警局时,就是从遗留在案发现场的一撮麻绳入手,最终帮助他查出了凶手。

俩人再没有说话,一前一后在葱郁苍苍的山间时隐时现。快下山时,姜然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他以为是臆想症导致的幻听,但驻足远眺时才蓦然发现,山下翻腾的兰江,宛如一条疲惫不堪的白龙,正向着时间无法逆流的方向,在迷雾中,低吟哀鸣。(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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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格非,《相遇•迷舟》,译林出版社,12页,2014年版。 

本文发表于《作品》2016年第9期,被《小说选刊》2016年第11期选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