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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福民:《人境》,为历史留证据的写作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陈福民  2016年12月19日15:18

继明的写作,特别是《人境》所呈现出来的努力和抱负受到了关注,在相当程度上也赢得了与他无论在艺术理念或者思想上有认同感的很多同道的支持,这是中国当下文化多样化中很重要的一支力量。其实不用这么绕,简单说,关于左翼运动也好,关于中国当代或者现代史的这样一种表达也好,在当下这样一个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当中,多年来一直受到压抑,但在这种压抑当中,仍然有像继明这样的顽强的表达和生长,这是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真的可以套用一句俗话,叫不问成败,这种表达本身就是为历史留证据,我们五十年之后重新检讨这样的一个历史阶段,如果没有这种表达和这种声音,那么这段历史就是耻辱,我觉得在这个意义上,继明的《人境》与中国社会主义文学也好,与整个共产主义运动也好,社会主义运动也好,是内在关联的。表达得好与不好,成功与否,或者在多大程度上成功,这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写出来了这样一部作品,这本身就了不起。这是我对这部作品总体的看法。

小说拿到的比较早,虽然不是特别细致,但全看完了,里边也有一些笔记,我就笼统的谈一谈。刚才在外面跟云雷交流,云雷提出新社会主义文学的概念,这样的概念其实需要两个条件,在文学上。首先,就是写作要有全景处理的能力和愿望,即这个文本一定是全景性的,云雷跟我讨论说,短小的篇幅也有可能,我不知道,但是我自己是倾向于处理这样的历史,基本上是一个全景式的。这在今天可能是要用加引号的“落后”的文学方法,即便如此,从文本所表达的抱负,所处理的内容看,对于这样的长篇文本的内在要求,必须是全景式的。第二个,一定是全知视角,阅读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品,去看《子夜》,去看《创业史》《山乡巨变》《艳阳天》,无一不具备这样的特征。在当下,继明这样做,在艺术上是承担了一些代价,或者说是冒了一些风险的。我也不能说当下很多作家具有投机倾向,我们把很多作品控制到十八万到二十万字,这样出版社好卖也好操作。但是我有一个遗憾,就是就继明在《人境》当中所处理的历史内容和他的文学抱负而言,这个书是写短了,至少要有三部曲,但从当下小说结构和阅读习惯来说,这书又写长了,我觉得你把我们带到了阅读的两难境地里了,我们读一个长篇,超过三十万字大家基本就没耐心了,这是当下长篇阅读的困难。仅从小说的结构、文本结构来说,我也能够体会继明处理当中面对的困难,你的“后记”说得很清楚,这个小说是两起炉灶,有所中断,有所考量。就是这样,我们看到的文本,上下部在结构上也是截然分开的,虽然后面从侧面照映了马垃的线索,但下部完全是另外一个故事,如果让我挑剔的话——只是从小说叙述角度挑剔,小说在结构上不是很理想,因为上部很清晰的是马垃的成长史,是写他哥哥的去世,写他代替别人坐了七年牢,写他回到乡村,回到神皇洲,面对赵广富,面对很多人重新创业的历史。所以说,上半部像社会主义新时期的创业史。下半部突然转到了慕容秋,慕容秋作为一个当代知识分子,是一个大学教授,她的生活,围绕她所展开的社会关系,在我看来,跟上部有机关联不是特别清晰,虽然后来出现了唐草儿,通过唐草儿跟慕容秋的关系,接上家族的故事,马垃与慕容秋有了更多的联系。结构上的困难,表现为小说艺术的问题,但我个人认为,从根本上看,这是处理历史困难的问题。真正造成这个问题的,还是作家想处理的东西。继明抓住了中国现代史的两个大的核心问题,中国乡村的崩溃、重建及其与当下资本主义生产的关系,这是我们当代生活最重要的内容,你被这两个内容给捆住了,因而结构上有一点割裂的感觉。继明不是没有这个艺术能力,而是处理这两者历史关联的时候,没有把这个关系写得特别清楚。

我在下边跟云雷谈,这个小说提出了很多可供讨论的问题。为什么我说在小说写作方式上承受了艺术的代价?作家很努力地写人物,这一点跟我的小说观念是完全吻合的。我对当代小说不满意的一个原因,就是太多的小说家已经不再把写人物作为自己的工作方式了,读很多小说,读几百万字,记住的人物很少。这个变化当然有它的历史由来。比如说小说,过去我们的经典作家,经典理论家,奉劝我们,必须处理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这样一种人物形象包含的全部丰富信息,实际上是以表达的历史生活内容为对应的,如果没有这种对应关系,我们读人物就没有意义了,人物所有的信息,性格、举动、思想魅力、情感指向等,都能够看出所表达的时代。以往设立必须写典型形象典型人物,能够全息呈现时代的复杂,那么在当下的理念中,人物能否完成这个任务是有疑问的,因为现代生活以后,特别是现代性降临中国以后——世界范围也一样,欧洲小说也没有人物——人物跟时代之间的对应关系还能否成立,今天真的是一个应该问一下的问题。生活巨大的分裂,不是把人一分两半,而是分成不知道多少半,有时候活在后现代的想象里,一个人物压缩成多少节,一会儿代表这个,一会儿代表那个,今天很多小说家都会只写一个侧面,截取一个场景,如果我们“指责”的话,就是他们丧失了呈现全景式的历史生活的愿望和能力。继明自觉地承担这个东西,非常有勇气。

这部小说除了人物问题之外,跟中国当代史有特别密切的关联。我看到的首先就是启蒙主义的问题,但非常值得探讨的是,我们应该特别警惕所谓的中国文人文化,就是说,我们讨论启蒙主义的时候能否跟中国古代文化当中一直以来含含糊糊的文人传统划清界限。我觉得非常困难,因为我们看到,通过小说就能看到,中国乡村知识分子的启蒙,往往是通过文人传统完成的,而且首先是通过文人传统完成的。这部小说里边,马垃也好,逯永嘉也好,在五十多万字的文本内,与人物相对应,不断出现各种小说书名。也就是说,当我们一个知识分子想象世界的时候,构成他的主要思想资源的不是一个现代知识世界观,而是文人传统,我觉得这是非常严峻的问题。这一点严重影响了或者规定了中国现代化的类型和范式。我觉得继明这部小说特别好的地方,就是客观地呈现了一代中国人的现实。马垃是不是知识分子值得讨论,但其身后拖了文人想象世界的尾巴。我不知道是不是对文人过度挑剔了,对一百年来现代知识传统过度挑剔了,但一直以来我对此确实心存疑虑。一个乡村才子获得启蒙的途径是文学和中国古典文人传统,这是我们文人成长的经历。我一直区分文人和知识分子的差异,我觉得特别难。我一直想不承认中国文人是知识分子,我一直有这样一个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想法。《人境》所处理的人物关系和这个人物的思想起点非常真实地呈现了中国现代性的困难,这一点也许继明没有意识到。中国的现代性这样一个路径,通过文人去启蒙没有问题,但是他行进的过程当中,如何一点一点地克服这种文人习气,形成或者创立一个知识分子的世界观,我觉得这是中国现代路径上的一个重要的标志,我觉得这仍然是一个难题。因为当我自己这么说的时候,我很清晰地认识到,我自己也不是现代知识分子,我带有那么多文人陋习,本身也不是一个一清二白的东西,这种含混的东西,是中国文化现代化进程当中需要面对的。通过文人传统想象现代世界,最后会发现跟现代世界完全冲突。也就是说,从起点开始,就包含着马垃这个人物的困难,逻辑上会有这样的问题,所以,批判的武器和武器的批判并不是一回事。我觉得《人境》,比如说马垃的起步,逯永嘉形象的打造,身上所设定的启蒙主义光环,也是文人的光环,给中国的现代主义建设带来了哪些有益的东西,又隐含着哪些自我冲突的东西,值得重视。其实一直以来我对中国文人传统就有所反思,我自己就身受其害,对中国文人传统与现代路径之间的困难,我自己感受特别强烈。这是第一个大的问题,就是启蒙与文人传统的关系问题。

第二个特别重要的,也是我特别欣赏的,就是继明写出了马垃的创业史。我觉得从逯永嘉死亡之后,作家是正面去书写这段历史的。关于逯永嘉的死亡,我跟黄灯的观点不一样,因为他不死,马垃的农村创业是没有办法开展的,继明让逯永嘉在那个时候死掉,是有意识的行为。马垃这个人物,继明写得很真实,他很认真地了解观察,不是单纯凭想象,他比我们了解得更多。他既不像《创业史》——《人境》里边也有马垃和谷雨买稻种的故事,也不像河北作家关仁山写的《麦河》里边那样大规模的土地流转。它就是在新世纪资本主义关系极端扩张,农村看不到出路的时候,正面处理乡村历史,而且给出了自己答案一部小说。这一点,我还真是祝贺刘继明先生,从没有人正面处理这段历史,继明是第一次正面处理这段历史。你会看到马垃面对几个关系,一个是土地关系,一个是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还要面对权力关系,必须进城找他的同学。这样的人物身上所包含的既有乡村青年才子的特征,但又很不一样,他跟逯永嘉下过海,面对过权力关系,面对过资本主义关系,又返回来,踏踏实实地“建设新农村”,是一个身体力行的人。我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物形象。这一点让我特别感慨,我非常尊敬这样一个人物。

由于小说是全景式的,或者是全知视角,小说无论在语言上,在叙述方式上,还是在文学理念上,都应具有现实主义精神,小说当中个别地方的语言,有些不经意的表达,似乎还可以再考虑下。比如慕容秋受到岳书记性骚扰之后,像一只小鸟飞了出来,对一个将近五十岁的女人,用小鸟飞来比喻不是很恰当。再比如小说里边说到另外一个人物鹿鹿,说这个小机灵鬼怎么怎么样,我觉得对一部现实主义作品来说,这种带有弹性和软性的形容,不是很好的语言习惯。现实主义写作,尽量不要使用这种色彩的词汇。我先说这么些。总之,我是非常欣赏也非常敬佩,刘继明先生在《人境》当中所呈现出来的全景式的表达历史、处理复杂历史关系的愿望与能力。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