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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付秀莹小说《陌上》的语言
来源:中国作家网 | 老领航员  2016年12月14日10:08

最近,70后女作家付秀莹的长篇小说《陌上》脱颖而出,引起了业内和读者的热议与好评。

《陌上》好,好在哪里?

在题材吗?——《陌上》写的是当下华北平原的农村,农村司空见惯,绝非新颖领域、独特之地,而今农村题材的小说俯拾即是,有业内人士估计占小说总量的70%左右。显然题材不是其制胜的密码;

在结构吗?——《陌上》采用的是散点式结构,23章仿佛23个独立短篇链接一起,其间并没有必然联系,有的评论家说它:“没有时间轴,只以某一空间的切片,杂乱组织起来。说得极端一些。《陌上》总共23节,我们不按已经形成的现在文本,如果以抓阄方式重新将其打乱组合,我想,也许也不会影响这部小说的大体旨意。” 付秀莹也说:“文无定法。谁规定了长篇小说就必须是这样或者那样的呢。”

在故事吗?——全书没有跌宕起伏、曲折复杂的故事情节,没有一贯到底的主要人物,许多人物有头无尾,不知所踪。《陌上》属于那种只能阅读而难以言讲的小说,如果要拍连续电视剧的话一定很难。付秀莹自己坦言:“我不是一个特别会讲故事的人。”

那么,《陌上》成功的密码究竟是什么呢?

是语言,语言!付秀莹不愧为中国语言大学的研究生,对语言有着深刻的认知、特别的酷爱和熟练的驾驭。

她说:“写小说就是写语言。”,“相对于一篇小说,语言的重要性,似乎怎么说都不为过。”。她相信语言的魔力,对语言有一种天然的敏感、钟情和自信,她把语言比作情人,把写作比作约会,她说:“语言之于我,更像是一个熟稔的情人。体贴,温暖,随意,却又激情暗涌。我们之间,总是不缺少美好缱绻的时刻,灵犀一点,便是自由的飞翔。”

《陌上》的语言是乡土化的。手捧《陌上》,如同雪花纷飞的冬季,在华北平原的“芳村”与自己亲人围炉夜话,一阵阵浓烈的乡土气息扑面而来,一声声地道的滹沱河畔的方言土语叩击耳膜:

“汉儿们”、“娘儿们”、“大姑子”、“挑担子”、“二婶子”、“唐妯娌”、“她女婿”、 “馏卷子”、“炸餜子”、“槽子糕”、“面叶儿”、“扒糕”、“糖瓜”、“果木”、 “跑皮子”、 “三马子”、“土坷垃”、“ 待客(且)”、“被垛子”、“个顶个”、“仙家”、“箸子”、“杌子”、“养汉老婆”、“低年头儿”……

这些带着浓浓的华北韵味、淡淡的泥土芳香、氤氲的雾霭烟火的语言,特别熨帖心扉,令游子乡愁挠心,着迷而沉醉,想不读下去都很困难,读《陌上》,等于我们跟着它回了一趟华北老家。

《陌上》的语言是叙述式的。《陌上》洋洋三十万字,几乎全然都是白描式的叙述,文字和语调舒缓,轻柔,洗练,鲜灵,温润,没有枯燥、苍白、说教、虚假、色情,从始至终没有一句带有冒号和引号的人物对话。付秀莹巧妙地将人物对话演变为流畅的叙述,娓娓叙述中又间作生动的描写,浑然融为一体。像下列段落,俯拾即是:

敏子一眼瞥见了兰月 ,更是来了兴头儿。一口一个小妖精,一口一个贱老婆,两手啪啪啪啪啪啪拍打着膝盖,一声一声哭诉起来。兰月只好过去劝道,你这是怎么了嘛,有话咱们回家去好好说。这街坊邻居的,叫人家笑话。敏子擤了一把鼻涕,哭道,我才不怕人家笑话!我又没做见不得人的事儿!我就是要臊一臊她的脸皮,我到底要看一看,那不要脸的,脸皮能比城墙还厚!

彩霞一脚跨进来,见香罗蓬着头,穿着肥肥大大的睡袍,半边脸上被压出了清晰的凉席印子,便笑道,姐姐刚起来?香罗看她笑的暧昧,心下有些恼,脸上却笑道,可不是。你早呀。

《陌上》的语言是流淌状的。付秀莹说:“我理想中的写作状态是,流淌。语言不顾一切地流淌。敲击键盘的速度跟不上语言流淌的速度。”因此,她形成了短句风格,一个句子常常三、五个字,一般不超过十个字,最多十五个字,明快简洁,行云流水,喷涌向前,大珠小珠落玉盘,清脆有声。 她常常不惜笔墨、淋漓尽致、任其流淌地描写芳村的自然景色——日月星辰、风雨雷电、花草树木,这类文字大约能占全部篇幅的五分之一,尤其常常用在段落开头,然后顺势转入故事和人物,使环境的渲染、氛围的营造,与人物的心境浑然一体。其它,诸如餐桌上的色香味形、婚礼上的繁规缛节、女人们的穿戴打扮、争风吃醋时的隐忍或愤怒,农家小院里的菜畦,这些地方,也往往是她的语言恣意流淌、异彩纷呈之处:

这地方的人家,更多的是喜欢种菜。比方说,在自家的院子里,搭上一个丝瓜架。丝瓜这东西,牵藤爬蔓的,长得疯快。开花的时候,是一朵一朵的黄花,明艳极了。丝瓜呢,一条一条垂下来,累累的,十分的喜爱人儿。或者是,种架豆角,架豆角讲究的是搭架子,用细的竹枝子,或者干脆就有棉花秸子,仔细搭好了,专等着那豆角蔓子往上爬。这种豆角开一种小紫花,一簇一簇的,晴天是欢喜的意思,雨天呢,又是哀愁的意思。

付秀莹作为文学硕士和小说编辑,无疑阅读视野相当广阔,古今中外均要涉猎,不过她说:“就个人的审美偏好而言,我大约是偏于古典的一路。喜欢隔着帘子听雨,独上高楼看月。喜欢把天涯望断,把阑干拍遍。喜欢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喜欢懒起画峨眉,弄妆梳洗迟。我对这些几乎是一见钟情,遂成痴念。你不得不承认,中国传统文脉的精神因子,是融化在血液里的,仿佛是文化密码,几乎是一个眼神,就立刻心领神会了。”看得出,《陌上》的确散发着中国古典美的光辉,它的语言显然受到了《红楼梦》这类贵族式小说的影响,也显见近代当代鲁迅、朱自清、沈从文、孙犁、汪曾祺、张爱玲、铁凝等作家的遗痕,但她并不拾人牙慧,而是在继承前人的基础上不断创新,形成了自己独有的语言风格,从而带来了自己独特的叙事方式和小说独特的韵味。

《陌上》再一次印证:作为小说,尤其长篇小说,题材可以任选,结构可以变化,故事可以臆造,人物可以设置,唯语言是属于自己的,也是唯一的,万变不离其宗。一部小说,能把读者牢牢地定在凳子上,让他津津有味地读下去,才是硬道理,才是真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