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的太阳
那年在法国的普罗旺斯漫游,我执意要车拐了一个弯,到阿尔去一趟。因为阿尔曾经有过梵高。梵高很多画里,画有阿尔的人物、风景,包括阿尔的巴旦杏和向日葵,以及如今已经非常有名的兰卡散尔咖啡馆。
当然,更重要的是,还有阿尔的太阳。那个升起在普罗旺斯热带天空和空气中辉煌的太阳。正是由于有了这样辉煌的太阳,才有了梵高的画作。可以说,来到阿尔后,梵高画的油画中,无不迸发着这样的太阳的光芒,他的画面才充满了自文艺复兴以来画家们很少用过的那样浓重浑厚的黄色,向日葵那种耀眼的金黄,才成了梵高艺术与生命极致的象征。
记得读美国作家欧文·斯通撰写的《梵高传》中,他曾经写道,在梵高的“眼中看见周围那些在白热化碧蓝带绿的天空下从浅黄到橄榄棕色、青铜和黄铜的颜色。凡是阳光照到之处,都带有一种像硫磺那样的黄色”。于是,“在他的画上是一片明亮的、燃烧的黄颜色……他的画上浸透了阳光,呈现出经过火辣辣太阳照晒而变成的黄褐色和空气掠过的样子”。这样说来,梵高笔下太阳燃烧的金黄色,确实是异常丰富的。
来到阿尔的时候,已是黄昏,西垂的太阳还是一片热辣辣的金光四射,完全不像是夕阳老人就要告别下山的样子,依然如健壮的小伙子一样活力迸发。灿烂的光芒照透每一棵树木,把树上的每一片叶子都锻造成金子一样炫目反光,连风中都有阳光的金属般爽朗的铮铮之声。心里不住在想,不愧是阿尔的太阳,是梵高画过的太阳。
当我在城里转了一圈,参观过古罗马的剧场和梵高画过的《夜间的咖啡馆》之后,驱车行走在阿尔郊外一片开阔的田野的时候,太阳还是迟迟不肯落山,依旧是那样地炽热,灿烂得把每一缕光芒像天女散花一般洒落在远处的麦田和近处的罗讷河上,把河水映得分外金黄。显然还不是麦收的季节,眼前的麦田却如同麦浪翻滚的样子。
我想起120多年前,梵高曾经走在这片田野里的情景。我不知道,那时候的麦田是不是这样子。只知道,从巴黎来到这里的梵高,穷困得如同一个乞丐,连喝一碗汤都成为一种无法实现的奢求。而且,关键是阿尔的人们都不愿意给他当模特,而都认为他是一个疯子,甚至给阿尔的市长写信,要求管管这个疯子。梵高只有走出城来到这片田野,画风景写生,顽强而执著地实验他的笔触和色彩。
就是在这片田野里,梵高刚刚画完麦田,遇到了邮递员卢朗先生。
那是个星期天的黄昏,卢朗先生带着他的儿子在玩。梵高和他打了招呼,卢朗先生天天看见这个红头发的荷兰人背着画夹,也不戴帽子,就那么顶着毒太阳,一画一整天地在田野里忙乎,人们给这个荷兰人起了个外号叫“伏热”,这个法语词翻译成中文的意思是“红头发疯子”。烈日炙烤下画一天画,常让梵高头晕目眩,但也让他充满激情和渴望。不过,这一切的痛苦和欢欣,又有谁知道呢?
卢朗先生冲梵高客气地打了个招呼,然后,指着梵高画夹上刚画完的麦田,客气地说:您的麦田画得像个活物!接着,又指着正沉沉的落日和树上被落日所染上火焰一样的光芒说:这也像个活物,您看是不是先生?
卢朗先生这话让梵高一愣。来到阿尔以来,还没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更没有夸过他的画,而且他说的有道理,讲得既简单又深刻。他像遇到了知音。他继续和这个邮递员聊了起来。卢朗先生和他聊起了上帝,卢朗先生说:现在的上帝似乎变得越来越令人难以置信了。上帝不存在于你画的那片麦田里,一到现实的生活里,上帝就……梵高看出了卢朗先生对上帝的失望,他对卢朗先生解释道:我理解你,不过我觉得你不能以这个世界的好坏来评价上帝,这个世界只不过是幅未完成的习作。
从绘画到上帝,他们两人聊得很投机,而且聊得还很有哲理。就这么一直聊到太阳真的落下山,小星星都出来了。来到阿尔这么长时间,梵高从来没有和当地人聊这么久。他禁不住打量了一下卢朗先生,他忽然发现这个当了25年却从来都没有得到提升的邮递员,用每个月挣来的135法郎微薄的薪水养育了四个孩子,内心那样地丰富。而且长得也有特点,他长着苏格拉底式宽宽的额头。于是,他对卢朗先生说:我想为您画一幅肖像可以吗?说完,他的心里有些忐忑,因为在阿尔没有人愿意为他当模特。可是,卢朗先生却答应了,只是说:我感到荣幸,但我长得难看,干吗要画我呢?梵高高兴地说:假如真有上帝的话,我想他一定也长着和你完全一样的胡子和眼睛。
这一段对话,是欧文·斯通在他的《梵高传》中写到的。我有些怀疑是欧文·斯通自己凭想象而杜撰的。因为无论梵高还是卢朗,都早已不在人世,他怎么会知道他们两人当初的谈话内容,而且是这样地具体,绘声绘色呢?但是,梵高确实为卢朗先生画过肖像画,而且不是一幅,一共六幅。其中最著名的是画于1888年的《邮差卢朗先生》,蓝色的制服、黑色的勾边、金色的长胡子和金色的制服纽扣交相辉映,闪烁着明亮而温和的光。这幅现在藏于美国波士顿美术馆的油画,几乎也印制在所有梵高的画册里,成为梵高人物肖像的代表作。
梵高和卢朗先生成了朋友。他曾经到过他家做客,并为他的夫人也画过肖像画。即使后来卢朗先生调到马赛邮局工作去了,他们也常常来往。梵高患病住进圣雷米精神病医院的时候,卢朗先生常常来看望。梵高出院那一天,也是布朗先生来接的他。在梵高短短37年苦难多于幸福的生命中,邮递员卢朗先生是他的一抹亮色,普通人质朴的情感,是注入他生命与艺术的力量。那力量蕴含在底层人的艰辛与自尊、自重之中,就像种子在泥土里,阳光在云层里一样。
应该说,对于梵高来说,卢朗先生也是阿尔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