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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爷爷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河南齐云轲  2016年12月09日10:31

  “盼子,来……来扶我起来……挪挪身子……我难受——”爷爷那低沉、痛苦而又无奈的呼唤声再一次揪紧了我的心,使我从梦中惊醒坐了起来……

  自打四年前奶奶去世后,爷爷就明显地老了,老得很快、很彻底。之前,他还能下地干活,蹬三轮车赶集也不在话下,可是奶奶走后,他弯下的腰再也直不起来,精气神也一下子消耗完了,仿佛一夜之间完全凋零了花朵的树枝一般,彻底失去了生机。不愿在俩儿子家轮流生活的爷爷在八十岁那年学会了做饭,可是饭做的质量实在是麻绳拴豆腐——不能提,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做熟能咽下去就中了”。见爷爷艰难度日,许多人劝他:“养儿为防老,你俩儿谁家也不少你那一碗饭,还是轮着吃吧。”爷爷摇摇头,无奈而又坚定地说:“不中!老了脏,小孩儿都爱干净,何必去惹人嫌呢?”大家又劝:“谁没有老的那一天?都一样,有啥嫌弃的!”可是,爷爷还是很努力的摇摇头。其实,我明白爷爷心中有个难以言说的隐痛,那便是我的伯父。爷爷对伯父的畏惧由来已久,从我幼年时便知道爷爷谈“孩儿”色变(孩儿是伯父的小名),他的恐“孩儿”症不可救药。伯父成家后分家另过,爷爷、奶奶以及太爷爷与我的父母同住,伯父总认为我们占了爷奶的多大便宜,好像他的爹娘有多少金子银子给了我的父母似的,所以他两口子常到我家吵闹。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每月至少两次的伯、父战争让外人看尽了笑话,而战争的起因常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甚至有时候谁也说不清到底是为了什么,说吵就吵,说打就打了起来。憨厚的父母不是他们哥嫂的对手,常常吃亏。那时候,我在心里常常埋怨我的父亲:你哥恁低的个子,你长恁高,一脚下去还不把他给踢飞了,为啥就是不还手?也许,父亲以为忍让会换来和平,可这和平来的实在是太晚了。直至我们长大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两家关系才有所缓和。而爷爷在两个儿子打持久战的夹缝中一连过了近二十年,竟然从没说过一句作为一个父亲应说的话,始终保持沉默,一副束手无策的无奈模样,说真的,他这一点,作为孙子的我看不起。这不符合爷爷为人处世的风格,当年的爷爷可不是这样的。

  中华民国二十二年(1933)出生的爷爷齐应元,虽说是太爷齐世禄(生于清朝光绪三十二年,即1906年,卒于1992年12月31日)与太奶齐秦氏(1906-1978)唯一的孩子,可自小也未曾被父母娇纵,而是养成了勤俭刻苦的好习惯。民国三十八年(1949)爷爷与奶奶结婚,1952年生下我的姑姑。我见过爷爷年轻时的老照片,他长得高大、帅气。干农活、做买卖是爷爷的强项。因为经常在外边跑江湖,结识了不少人,所以爷爷见了不少世面,后来又当了生产队干部,心理上逐渐滋生了一些优越感,对老实巴交且矮小的奶奶(奶奶身高一米五几)愈发不满意。后来,爷爷的婶子有个外甥女相中了爷爷,住在他婶子家不走,爷爷见她长得高又年轻漂亮,就闹离婚,奶奶却一直不愿意。如此僵持了许久,受够了村里人风言风语的太爷一棍下去将爷爷打跪下认错,命令他的弟弟、弟媳将那个女的撵走,此事算是了结了。可爷爷的心还是不死,一有空就去找她,就是不与奶奶好好过日子,奶奶欲哭无泪,只好打掉牙往肚里咽。太爷见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与其弟齐世昌商量,为那个女的找了个人家嫁了,爷爷才慢慢收了心安心过日子。爷爷也许不明白,他的行为不仅伤透了奶奶的心,也给幼年的姑姑心灵上留下了挥之不去的阴影,植下了怨恨的种子。奶奶去世之后,姑姑极少来看爷爷,直至爷爷病重,在大家的劝说下,年过花甲的姑姑才来看看久违的老爹,但不多会儿又走了。望着摔断了一条腿的姑姑在众人的搀扶下艰难而又毅然决然离开的背影,爷爷的嘴角蠕动着,似乎有什么话想对也已渐渐衰老的闺女说,但是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

  1997年,在伯父的强烈“建议”下,父母与爷爷、奶奶分家。分地的时候,又是在伯父的强烈“建议”下,没有分给已经上小学的妹妹一寸地,生来个性极强的妹妹直至今天还与伯父不说话:“他拿我不当人看,我又何必把他当豆叨。”好在1998年,村里动地,妹妹终于有了自己的地。分家后,伯与父之间的战争渐渐少了,爷爷奶奶的心情也好了许多,爷爷又重新捡起了他的老本行,四处跑江湖做点小买卖糊口。他卖的东西很全,有针头线脑,有小儿零食,也有竹筐之类的大物件。2000年前后,爷爷发现北区里(指与我的家乡邻近的安徽省境内)有人卷劣质烟,适合农村贫穷老人吸,就不辞劳苦跑到安徽,找熟人联系上了当地卷烟的商户,以每盒一毛八的价钱买几条回来,三毛钱一盒试卖,结果销路很好。爷爷很高兴,不顾年老体衰频繁往返于河南、安徽两省,虽说挣了一点儿小钱,却也累得够呛。有时候被工商税务的人抓住,爷爷忙讨好地憨笑着,从衣服兜儿里掏出好烟“帝豪”让给人家。人家见此,无奈的摆摆手:“恁大年纪了,挣个钱也不容易,去吧,去吧!”爷爷很感动,逢人便说:“现在的人真好,要搁旧社会,我非挨打不中,挨了打东西也该给没收了。”

  2002年-2005年,是我的初中时代,这三年我住在离学校较近的三姨家。有好几次,下了夜自习我回到三姨家,正准备睡下,爷爷在外边喊门。开了门,爷爷将卖剩下的东西交给我存放起来,然后扭头就走。三姨的老公公在后边喊:“老哥!天太黑,你今儿个别走了!”爷爷满不在乎的笑着回答:“老韩,没事的。这路,我走了几十年了,蒙着眼也能走回去。”我赶紧追上去,劝说:“爷,今儿个别走了,又不是没地方睡。”爷爷说:“没事。你回去睡吧,明儿清早还有早自习哩!手灯,你还是拿回去吧。”最后,我硬是把手电筒塞到了爷爷手里。只听见爷爷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看不见爷爷的身影了,只有那一闪一晃的手电筒发出的光柱在向远方行进。我默默地站在那,一动不动,想着年过古稀的爷爷还要遭受这种苦累,泪水禁不住夺眶而出……

  2005年秋季开学,我远离了家乡新蔡,到驻马店求学。每次回家,爷爷总是割几斤肉掂到我家,交给我的母亲:“盼子在学校里吃不着啥好东西,叫他多吃点儿!”而后,他扭头就走。我每次回家,都要去看爷爷奶奶,听他们絮叨絮叨,虽然许多话一连说了多遍,我也不厌烦,因为那话总能暖进我的心里。见我们一个个长大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爷爷又四处跑动,为我们的终身大事操劳。2007年春季,爷爷从他一个老朋友嘴里得知,这个老朋友的连襟家有个闺女刚与说好的婆家散媒,便天天往这个老朋友家跑,为他家的小孙子买这送那,求老朋友帮衬,最后将这个闺女说给了我,也就是我现在的妻子。媒说好后,我的意思是先谈着,爷爷坚决不同意:“这个闺女跟人家散过媒,万一跟咱再散了咋办,不如赶紧结婚;再说了,要是不结婚,一年三个节(指的是春节、端午、中秋)走亲戚也得几千块,你们要是谈个几年,这亲戚可真走不起啊!现在的小妮儿在外打工心思都活,万一在外边再碰见个合适的,事儿又成不了了,孩子儿啊!还是结婚牢靠啊!”作为在感情方面的屡败者,我似乎也没有了什么退路,没有多想便结婚了,尽管还在上学。婚后生活的不如意,又使我怨起了爷爷:“结婚,结婚,结婚!这不是我想要的婚姻!这生不如死的日子,我过够了,够了,一够百够了!”长辈们的好心有时候也未必会办成好事,尽管在他们看来是好事。所以,有些事特别是终身大事自己必须有主见,并顶住各方面压力坚持住;否则,只能种下悲剧的因子,后来悔之晚矣,奈何?

  2016年农历六月初八晚上六点,我与母亲去给爷爷送饭,发现爷爷躺坐在床帮上一动不动。母亲急忙喊道:“俺大,俺大,俺大!”可是爷爷没有回声。我进屋一触爷爷的鼻子,回头对母亲说:“去喊南地俺大爷!”母亲走后,我替爷爷提好裤子,然后把他抱起来——爷爷瘦的皮包骨头,估计有五六十斤重——平放在床上。看着爷爷大张着的嘴巴和胸上突兀起的骨架,我目不忍视,忙用被单子盖住了他的身子,之后奔出去,抛下一把泪。自从2015年春季开始,爷爷就一直在病着,上医院也检查不出来病因,只好在家里养着。一年多来,无论风霜雨雪,几乎都是我母亲给爷爷端饭、喂饭。爷爷对我母亲说:“你不是我生的,你不用对我恁好,叫我耗着吧。油尽灯枯了,对谁都好。”母亲说:“俺大,不能这样说。就算是个猫狗,咱也不能叫它饿坏了,何况你是俺爹哩!”爷爷感慨道:“我生有三个孩子,一个闺女俩儿,整整三个啊!三个,三个,三个……”

  伯父一直认为,爷爷的所谓私房钱都给了我的父母,他吃了大亏,所以对于爷爷,他宣称“管死的不管活的”,意思是爷爷死了他作为长子会扛幡摔盆,但爷爷活着的时候他不管也不会去过问什么。直至有一天,因为一件小事儿,我大娘与我同族的一个“强梁”嫂子吵架了。这个嫂子非同寻常,每天早晚两次准时到伯父家门前叫骂,提着伯父的小名儿骂他不孝敬父母,是个混蛋。后来,发展到只要一见伯父他两口子,也不论什么时间、场合,嫂子就提着他两口子的名字骂他们不孝敬父母,对病得快死的老爹不管不问。就这样,“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迫于压力,当着嫂子的面,伯父给了伯母几脚,算是认错了。之后,伯父经常去看看爷爷,时不时还送去饭汤。所以,在爷爷在世的最后十几天里,他应该是稍感欣慰的。

  爷爷去世前,由于没人照看,先后几次从床上掉了下来。我在家的时候,每天晚上去看看他,清早起来再去看看。一走到门口,爷爷就问:“是盼子回来了吗?盼子啊!你再不回来,就见不到我了。”听此,我鼻子一酸就掉下泪来。以前我曾提议让爷爷搬我家住,父亲害怕伯父不让,最后不了了之。晚上,我待的晚了,爷爷就说:“回去吧,盼子!我好着哩,好着哩!”我关上门,走了几步回头一看,爷爷床前的灯发出温馨的光芒,那时高时低的苦痛呻吟还在撕扯着我的心。一天清早,我去看爷爷,他又掉地下了,忙上前把他抱起来,爷爷真瘦!身子轻的像个孩子。他身上很凉,估计掉下来有些时间了。我忙用厚被子包裹着他。许久,他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我松了一口气,知道他要喝酒,就给他送了一小口,他吧唧吧唧干皱的嘴唇出了一口气。看着爷爷痛苦的样子,有时候我甚至想让他早点走,到了另外一个世界里,也许他会过得好些。

  爷爷去世当晚,为他穿寿衣的时候,我握住了爷爷那只冰凉的手,是那么的瘦、长,皱起的老茧磨得我手疼,我多想一直紧紧抓住它,就像当年他紧紧抓住我的小手一样。当把他送进水晶棺时,脸上蒙了一层活纸,直至六月初十出殡,活纸拿开,我终于见了爷爷最后一面。出殡时,姑姑哭了,父母哭了,妹妹哭了,妻子哭了,儿子也哭了。伯父的脸能拧出水来,就那样默默走到坟地。伯父一家只有他一个人出面料理爷爷的后事,其他人还在外地未归,也许他还在怨恨爷爷——他那已经病了许久终于走了的老爹——没给他留下什么钱财,抑或认为早已无钱看病的爷爷把自己的私房钱偷着给了我的父母。钱啊,你个孬孙!是你让有些人没能成为真正的孝子,你罪孽深重啊!

  “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爷爷一直害怕会迈不过这个坎,天天担惊受怕,可到了最后还是没能迈过去。公元2016年7月11日,农历丙申年六月初八,我的爷爷齐应元老了,享年八十四岁。

  爷爷与奶奶合葬在我家门前的田地里。时隔四年零五个月,爷爷、奶奶又团聚了,老两口又可以共同生活了。而且我的太爷、太奶等先人就长眠在他们身边,爷爷在另一个世界里一定不会孤单,那里更不会有饥饿、病痛的无情折磨,也不会有儿子的呵斥和责难。爷爷、奶奶,好好过你们的日子吧,保佑着你的儿孙们也能过上好日子吧。爷爷、奶奶,赖盼子又想你们了,你们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