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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穿越时空的精神挚友
来源:文艺报 | 赵亚东  2016年12月07日06:59

今年是诗人里尔克逝世90周年,也是昌耀先生诞辰80周年。这两位大诗人都是后世仰望的巨擘,其精神高度和作品涵蕴值得我们探寻。阅读里尔克和昌耀,我们才能不断贴近他们高远而丰富的精神世界,从而进入更高的诗意空间和维度。

里尔克像一块魔力巨大的磁石,使我们深深折服。他隔着厚厚的时空,带着西方文明的鲜明特质,以千里之音为我们布道、解惑。在刚开始诗歌写作时,我觉得和里尔克有一种隐秘的联系,是化成血液在脉管里流淌的联系。我青年时期生存艰辛,几乎是在绝望的状态下,偶然读到里尔克的诗作,一下子就被吸引进去。他的孤独气息,幽深而哀伤的诗句,深邃而敏感的语言,像绳索一般捆笼着我,却神奇地将我拯救。不能与人分担的孤独和绝望,似乎得以安放。

2000年春天的某一天,昌耀先生寂寞辞世,我只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了一个清瘦的身影。没想到随着在城市中越陷越深,昌耀像一盏暗夜的灯,照亮了我幽暗的精神世界。昌耀一生极度孤独,用生命锻造灵魂,以博大悲悯的情怀与生命仁爱,直面酷烈的生存现实。这对我是巨大的激励。他的诗歌具有强烈而又独特的艺术表现力与艺术魅力,他独特的审美,深邃的地域性,西部独有的意象符号彰显的灵魂力量,让我在他的诗歌里深深体悟了个体与时代的生命交缠,一次次促醒的爱与力量,也使我从他的精神城堡里获取了博大悲悯的情怀与生命活力。

近年来,我时常拿起里尔克和昌耀的作品,不断审视自己是否陷入浮躁当中。我愿意用里尔克和昌耀来稀释我所遇到的苦难和疼痛。我时常看着城市的夜色,隐约听见里尔克与昌耀隔空对话。不但读他们的诗作,我还尽可能地阅读里尔克、昌耀的文章,这两位大师的形象在我心里越来越强大和清晰可辨。

两位大师有着相似的人生经历。里尔克9岁时父母离异,跟随母亲生活。青少年时期即体弱多病。昌耀早年丧母,少年从军负伤,青年时代被打成“右派”。他们都是终身带着伤病,饱经患难。他们一个漫游,一个流放,经历颇多相似。可以说,他们都拥有贫瘠的身体与丰盈的精神。他们不仅没有被环境压倒,相反,个人处境的困顿更激起了他们对人生和生命的探索与追问。

里尔克和昌耀在创作向度上也有极强的相似性。孤独、爱、生和死,是他们的作品共同的主题,是他们的精神贯注点。人们用“存在之思”来概括里尔克的诗歌创作。同样,昌耀作品中重要的部分,也在表达他对于存在的思考。在里尔克那里,孤独是他必不可少的生存状态,甚至他将之奉若神明。如果说里尔克小时候的孤独的生活状态是因为缺乏家庭的温暖所致,那么可以说他在成年之后的孤独状态则是刻意求之的结果。他认为艺术品都是源于无穷的寂寞,孤独是每位艺术家必须具备的一种状态。而昌耀,也自觉不自觉地选择了孤独。

里尔克和昌耀在诗歌艺术上都具有不断探索的精神。昌耀没有高学历,却绝不是仅凭天才写作的诗人,他从中国古典文学、外国文学、民间文学中吸收养分,融合进自己的汉语新诗写作中,形成了独特的风格,也使得他的作品更加丰富和深厚。在昌耀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他对各种宗教的涉猎,他对救赎的渴望与寻找。里尔克立足于德语文学,同时又向法语文学俄语文学学习,从希腊文明和希伯来文明两大源头上进行探索,使得他的作品达到了20世纪精神的高峰。

青年时期的里尔克、昌耀,尚未从一个主观的、自我的世界中走出来,而临近生命终结之时,蓄集已久的精神势能,都在一个必然的瞬间使他们化蛹为蝶。不过,里尔克与昌耀一刚一柔,一个是直拳,具备力道,一招致命,一下子给你送到精神的裂变点;另一个则是太极,是复杂的交叉小径,纷繁而又更加神秘,需要无数次地往返,才能找到重生的出口。昌耀以生命本身进行精神的奋争,更直接,更具冲击力,反抗意识更强烈,他不是氤氲的、弥漫的,而是冲锋式的。昌耀在与生活的对抗中,保持着对世人、对宇宙的无比关切、热恋和慈悲,孤绝中隐含热爱,诠释了伟大作品与现实生活之间的古老敌意。他这种对抗性(生命、主流语言模式等)、高原独有的神秘色彩及审美,在中国诗坛有着巨大的影响,并且还在继续发酵。而里尔克更柔和,阴柔的成分多些,对生命伤痕刻画更深、更内在。里尔克的晚年,他思想更趋悲观,但也更加神秘,充满了无限的感伤,那种直抵地底深处的悲凉与凄美氤氲于此世之中。里尔克的诗歌尽管充满孤独痛苦情绪和悲观虚无思想,但艺术造诣很高。它不仅展示了诗歌的音乐美和雕塑美,而且表达了一些难以言传的内容,扩大了诗歌的艺术表现领域,对现代诗歌的发展产生了巨大影响。

两位大师以诗达思的基点不同。里尔克认为诗是经验,它带来诗人诗歌观念和写作的转型。他对诗歌的本质有深刻探寻:诗既是经验,也是存在。在诗集《杜依诺哀歌》《献给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中,里尔克将诗与存在同位一体,为后世做了高超示范。而昌耀的诗思,则是在中国历史风潮中,突出知识分子的风骨与担当,高扬的是诗人的理想。青壮年时期,昌耀的诗歌多思考现实与理想的搏斗,带有鲜明的时代烙印。1986年之后,昌耀的作品有了面对时代烘烤的惶惑,他的思考更多强调的是焦虑。

里尔克的作品更具世界性,昌耀的作品地域色彩更鲜明。如果说昌耀从人的自身去寻求自赎与拯救的超越,那么里尔克则是用诗歌在更广阔的天地之间漫步。他的写作是人与世界的神秘的联系的钥匙,是神的语言,也是神赐予人类的密码。里尔克为人类表达了对世界的领悟,和神想要说给人类的话语。昌耀对苍凉、峻切的地域风貌的描写,粗粝而雄性,是原始创作力的象征。昌耀标举的地域性,不是一个随意的便签,而是向独特地貌寻求精神个性自由的艺术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