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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雨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黑娃  2016年12月07日10:33

渭北方言中把久下不停的雨叫“霖雨”。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渭北有过一场持续了四十多天的霖雨。“霖雨”本是雅言,但对农人来说,那是一场令人讨厌的雨,留下更多的是艰涩和苦难。

雨淅淅沥沥下了一个月,天还是没有放晴的意思。村里的土墙被雨水泡得稀软,像骨牌一样一堵接一堵地倒。

十几家人的后院全通了,鸡从这家溜达到那家,一会儿被狗撵得飞到猪圈墙上牛棚上,歪了头和院子里狂吠的狗儿对视。圈墙塌了,黑母猪从圈里兴奋地纵出来,哼哧哼哧地顺着生产路狂奔,在麦秸堆里一阵磨蹭,直到浑身舒服了,四蹄站定甩一甩耳朵,抖抖身上的雨水和麦秸渣,在萝卜地里开始左拱右拱。

李田仓顶着用尿素袋子折成的“雨衣”,把麦种子撒到泥地里,倒退着用铁叉开始翻地,翻过的地方露出没挖干净的苞谷根。玉凤披着同样的“雨衣”跟在后面,窝着腰把苞谷根提起来放到地畔子上。

雨又下起来,李田仓抖落了脸上的雨水,抬头看了看玉凤说:“雨大了,你回去吧,我把这一畦翻到头。”

玉凤一只手扶着腰站定,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和雨水,抬头看看天。眼能看到的地方全是灰沉沉的,雨点细密,四下里云蒸雾罩。弯腰道:“我还不知道你呀,这三畦翻不完你都不回去。没事,你在前头翻,我把苞谷根捡出来,要不然压得麦出不来。”

“唉!这老天啊,咋就没个晴啊!太阳爷再不出来,人都变霉了。”李田仓手在裤子上擦了擦,又攥紧叉把翻地。

“别人都嫌地黏,你非要下种。”

“再过十天地都是黏的,时令到了,不种咋办?一料庄稼哩,女人家家你懂个啥。”

“种,种——,咱屋里你说了算。”玉凤从泥里拔出脚,脚印四周的泥慢慢围起来,身后便留下一串泥窝窝。

斜斜的雨丝把天和地织在一起,两个尿素袋子在茫茫天地间缓缓的移动着,地畔子上的苞谷根整整齐齐地向前延伸。

“天,天,你嫑下,我给你支个棒槌娃。天,天,你嫑下,我给你支个棒槌娃……”两个弟弟在门口玩支棒槌,秋子爬在桌子上写作业。院子里塑料布盖着一大堆苞谷棒子,挨着地面的苞谷已经长出白芽子。屋子漏雨,四下里用脸盆水桶舀水瓢接着漏雨的地方,叮咚叮咚地响。

婆说要给老天爷支棒槌娃呢。麻核和锁子娃俩轮番上手,怎么弄也没法让棒槌小头挨地大头向上站定了。时间长了,这原本神圣的祈天仪式成了弟兄俩下雨天打发无聊的把戏。

棒槌又倒了,婆一边剥苞谷一边念叨:“棒槌滚得骨碌碌,老天爷下得呼噜噜,雨停还早哩——”

秋子写完作业说:“婆呀,你说的是迷信,要听广播上的天气预报哩。麻核,你跟锁子娃再不要耍了,过来剥苞谷!”

麻核边玩边说:“姐,我俩求老天爷不下雨哩,棒槌娃快栽好了,不敢喊叫。”说完,双手合十,眼睛闭着,嘴里念念有词,然后又郑重地拿起棒槌,小心翼翼地栽起来,双手轻轻离开棒槌,眼睛眯缝着,希望这次能栽住。

秋子走过去一脚踢倒棒槌骂道:“你俩自从咱大跟妈走了就耍,耍到现在还不干活,皮痒痒了是吧?”

“噢——噢——,姐,姐,姐,轻些轻些——”麻核抓着秋子拧住他耳朵的手求饶。锁子娃吓得赶紧跑到婆跟前低头剥苞谷,黑圆的大眼睛偷偷瞅一下姐姐。

婆捏了锁子娃的鼻涕,用苞谷皮擦了手,说:“锁子娃最乖了,来,我给我娃说故事。老早里,有个放牛娃……”

该做晌午饭了。秋子起身,抓了把麦秸给灶膛里引火。麦秸潮湿,她划了第五根火柴才把火引着,噗嗒噗嗒地拉着风箱,屋子里顿时烟张气罩,呛得几个人“咔咔咔”直咳嗽。

麻核揉着眼睛跑到大门口说:“姐,烟死人了。”锁子娃也跟着跑到门口学哥哥扇烟。婆没起身,她烧了一辈子锅,在煤油灯底下纺了一辈子线,早已经习惯了。

灶膛里的火一明一暗,映着秋子黑红的脸庞,她不时甩甩黑亮的辫子。火星“噗”地蹦出来,落在身上头发上,变成白色的灰沫。铁勺里倒点油,在灶膛里煎熟,“吱啦吱啦”泼在咸菜上萝卜缨子上,屋子里顿时弥漫起诱人的香味。

秋子招呼婆和弟弟们吃饭,又夹了五个咸菜馍,用干净麻布裹好,拿了黑布伞和毛巾,提上馍和热水壶出了门。

她把裤腿挽得很高,光着脚走。那双红绒碎白花布鞋,是上学时穿的。最近一直下雨,她每次都是光脚上学,手里提着布鞋,到学校里洗干净脚,坐在凳子上晾干了再穿上鞋子。上课的时候,脚底下暖乎乎,低头偷偷看看,心里也暖乎乎的。

地头上放着大的黄胶鞋和妈的泥布鞋。秋子喊:“大——,吃饭喽——”

李田仓已经翻完一畦地,早上吃的苞谷糁早都消化完了,肚子饿得直咕噜。看见女儿来了,他扛起叉就往地头走。玉凤也跟着从泥地里往出走。

玉凤看着秋子红红的脚片子,心疼地说:“你这傻女子,咋光脚片跑来了,不怕瓷片扎了脚啊?麻核跟锁子娃吃了没?”

李田仓已经饿得脊背冒虚汗了,一口气吃了三个大馍,咕咚咕咚喝了一碗热水,抹了抹嘴说:“秋,你回去吧!把俩弟弟看好,麻核匪得很,不敢让弄下啥烂子。”

“我知道。婆跟弟弟在家里吃了。大,缓缓干活,完了早些回来。”秋子答应着,低头收拾着东西。

她不忍心看大和妈湿淋淋的样子,埋怨这鬼天气,恨自己是个女孩子干不动活,泪花儿在眼里打转转。

雨停了,天上还是阴沉沉的,估计是下累了,想歇一歇。秋子到家时,婆一个人在剥苞谷,麻核和锁子娃不见了踪影。

仓房就在大麦场南头。四面土墙,斑斑驳驳,青瓦房檐上长满了半尺高的瓦楞草。檐子底下墙面上依稀可以看见“深挖洞,广积粮”几个白灰红边大字。一截废电线上蹲着几只麻雀,迷离了眼睛,身子缩成一团团麻疙瘩。

三间仓房,东边一间已经塌了,西边两间嘀嗒嘀嗒地漏雨,西墙根堆着一堆麦糠。大门只剩下门框,两个窗子早被人挖走了,它像个没牙老汉,睁着两只黑洞洞的双眼,守望着麦场里一垛垛麦秸堆,一畦畦萝卜白菜,一行行大葱秧子。

麻核领着一群小娃娃在仓房里玩打仗,几根柱子,一段矮矮的隔墙成了掩体,老迈的仓房在寂静的雨天成了他们的乐园。

雨又淅淅沥沥的下起来。麻核正耍得高兴,有娃娃从村道里跑来说:“麻核麻核,你姐在村道里喊你哩。”

麻核嘴里“嗒嗒嗒”的打着苞谷杆折的机枪说:“是不是还说我‘皮松了,想挨打’?”

“嗯,就是的。”

“没事,我姐寻不到这儿来。哎,哎,我们正打仗哩,你加到我国来。”麻核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像一个指挥战斗的大军官。

秋子在村道里找两个弟弟。唤娣穿着粘满了黑皮疤红皮疤的破雨鞋,“唠唠唠”的叫。

“唤娣娘,你寻猪哩?”秋子一脚深一脚浅走到唤娣跟前。

“噢,秋啊,看见我家老母猪没?圈塌了,早饭时就从圈里跑出去了,到现在也没见影,怀了一肚子崽哩。”唤娣答应着,眼睛四下里盯。

“娘,我没看见,会不会跑到菜地去了?”

“对对对,我去庄北寻一下。雨咋又大了,秋你赶紧回去。”

两人说话的功夫,雨点又噼噼啪啪落了下来。村道路上全都是明水,各家门前的猪圈牛圈粪壕全成了青黑色的水池子,雨点打在水面上,泛着牛眼大的白泡子。

秋子往家走去,她心里挂念着婆,一屋子没剥皮的苞谷再不剥就捂霉了。想着弟弟回来也干不了啥活,随他们去吧。

“哥,就剩咱俩了,回家吧!”锁子娃用乞求的眼光看着麻核。

麻核摆弄着手里的“枪”说:“回去挨打去呀?不回。”

锁子娃不甘心:“人家娃娃都回去了,我饿。”

“饿了吃萝卜!”麻核踢了踢脚旁边从菜地里拔的萝卜。

“我嫌辣,我回呀!”锁子娃哭了起来。

“避避避!尿水子(眼泪)多得很。要回你一个人回,不准说跟我在仓房耍过。”麻核见不得锁子娃哼哼唧唧的哭。耍了多半天没干一点活,打是挨定了。大的鞋底抽得太狠,屁股上次挨鞋底的印子还没消哩。

锁子娃擦着眼泪,屁股蛋一拧一拧的往村子里走去。麻核在后面喊:“不准说我在仓房里,妈要是问,就说我到咱舅家去了。”

两个尿素袋子回村时,天色昏暗。

李田仓把一串串苞谷辫子搭在檐底下的柱子上,坐在门口点了根烟。今年算是干完了大事,苞谷总算从水里捞了出来,好歹把麦也种到地里了。麦子不怕地黏,只要苗苗长上来,过年后发枝时候再追些肥,咋说都会有些产量。

玉凤提了两双泥鞋在房檐底下水洼里刷洗。锁子娃满脸泥水从雨中走了回来。

玉凤一边给锁子娃擦头擦脸一边问:“你哥哩?”

“哥到舅家去了。”锁子娃害怕哥哥拧屁股,怕哥哥再玩的时候不领他。

秋子正忙着给大和妈做晚饭,回头说:“妈,麻核哄人哩,肯定钻到哪个娃家里了,我一会儿寻去。”

婆说:“寻着了,不敢打噢,麻核脾气倔,吃软不吃硬。”

唤娣家的老母猪在菜地里折腾了半天,刚才跑到仓房来视察,被麻核打出去了,这会儿正“哼哧哼哧”在后墙外面乱拱哩。

为了把挨鞋底的事推后,麻核索性在麦糠堆里刨个窝窝,躺下后用麦糠盖了腿和身子。他准备在这安乐窝里过夜了。

“唉呀——,天爷呀——,你咋不长眼呀——”唤娣跪在泥水地里,披散着头发哭着喊着,声音越来越沙哑,“可怜我的老母猪呀,可怜还没上世的这一群猪娃呀——”

老仓房在雨中支撑了多日,终于还是塌了,唤娣家的老母猪被塌死了。

雨继续下着。

玉凤说,怪老母猪,它要是不拱墙根,仓房不会塌。李田仓说,雨下成这样子,猪不拱照样得塌。秋子说,猪和天都有责任。婆说,好娃哩,不敢说老天爷。

锁子娃说,哥哥还在仓房呢。

雨终于停了。有人说下了四十一天,有人说下了四十三天,谁也没有细细算过,总归是四十多天吧。

太阳重新照耀着大地,麦田里泛出淡淡的绿色。村道里,田地间,农人们又开始了一天的忙碌。

唤娣家已经修好猪圈,圈里一头新买的小母猪左拱右拱,正在适应新的环境。秋子家地头是爷爷老爷的坟地,几个老坟旁边多了一丘新土,上面没有纸杆,也没有花圈。李田仓两口子捡拾着地畔子上的苞谷根,一笼一笼携到地顶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