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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楠:南州香可嚼——自治权的嗅觉隐喻与民间试验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曲楠  2016年12月05日13:53

虚构“南州”:从“官场文化”到“文化官场”

作为苏派小说的代表作家,范小青有意识地在自己的多部作品中,虚构并创造出了“南州”这一城市空间。在文化地理学的意义上,“南州”显然与女作家生长于斯的“苏州”等江南古城,存在着直接的对应关系。不过,由于作家频繁地将其设计成反映中国当代官僚政治的系列长篇小说的故事背景,“南州”更容易被辨识为范小青“官场文化”题材的创作信号,而在历史上,作为行政区划的“南州”实有其名,这无疑增强了小说“官/城”组合的非虚构意味。在观察政府女职员生存百态的长篇小说《女同志》中,自诩为特色水乡的“南州”,甚至成为政府着手改造的问题对象,因为以水路船只为中心的交通结构,给招商引资带来了不便,妨碍了城市外向型经济的拓展。

“南州”系列新作《桂香街》,显示出了这种都市官场题材的微妙变化,或者说,“南州”在小说结构中的角色和位置已然得到了调整。这种改观可以上溯至另一部长篇小说《城市表情》。蕴含着悠久传统的文化地标“锦绣街”,成为左右整部小说官场纠纷的情节核心,这条纳入城市“拆建规划”重点对象的古建群落,清晰地赋予了“南州”极具文化格局的城市表情:“在南州城最早的格局里,锦绣路就是古城的中心。这是一条典型的河街并行、水陆相邻的古街坊,街上古迹很多的,有很多的明清建筑”,“走在锦绣路上,可以感受到浓浓的古旧的气息,南州是一个有悠久历史的古城,南州人是喜欢怀旧的”。作者不仅援引了大量古典诗词渲染锦绣街所代表的“南州风格”,还成体系地将豆粉园、古戏台等苏州名景直接设定成串联情节、惨遭规划的危险空间,如此将小说的一大主题,导引至对现代/传统、经济/文化等城建矛盾的反思。《女同志》中被官场改造的水乡风景,一定程度上已开始反身主导官场生态,“南州”由展开行政活动的简单场所,跃升为具有独立声音的关键文化符码,这种题材上从“官场文化”到“文化官场”的显著偏移,提示出了《桂香街》背后的创作思路。

正如小说开头所交代的,“桂香街”得名于“南州”古代名门望族贵潘的宅邸“桂树园”,并与传统科举文化(“折桂”)暗中牵连。南州人不仅由此开创了喜植桂树的人文风气,还形成了桂花入馔的南州小吃文化,“桂香街”因此化身为名吃小店遍布、风味闻名遐迩的美食文化街:“过往的无数的年头里,许多来过南州、到过桂香街、品尝过特色小吃的故人,写下了无数的赞美之词,有赞南州景色的,有赞南州小吃的,有许多诗词佳句,后来都成了那些百年老店的店联、门楣、招牌”,如“纤手搓来玉色匀,碧油煎出嫩黄深”、“桂花香馅裹胡桃,江米如珠井水淘”。经历了共和国时期的政局变动,“桂香街”重回大众视野,街上商贩如罗桂枝等也操持起杂粮糕等文化名吃。一个饶有意味的情节是,作为潘家后人的潘师傅,以居委会修理义工的身份,见证了女主人公林又红官场起落的全过程,这一隐含视角直到小说结尾才得以解密,并伴随着潘师傅烹制桂花糕后生发出的对“南州”饮食文化的追忆和反省:“过去南州的那些有名的讲究的小吃、点心,可都是有闲阶级吃饱了撑出来的,不过到了后来,都逐渐大众化,快餐化了。”《桂香街》对《城市表情》“文化官场”题材的超越之处在于,作者不再仅仅拘泥于对传统文化消逝的失落,而是在今昔对比的视角下,将“桂香街”提炼为覆盖当下社会各方面症候、具有自我解剖功能的问题空间,传统文化自身也成为省察的对象。相比守护传统文化的“锦绣路”,“桂香街”无疑承载了消费文化、官场文化、大众文化等更为灵活多元的“文化”所指,因而更具试验性,小说情节也在官场与文化互动的张力结构中展开。

敏锐触及基层社会问题

分管桂香街商贩治理工作的城管队员夏必全,因参与民事纠纷而被误抓拘留,他在致小吃街摊贩的信中写道:“这些年来,桂香街小吃一条街算是出了名了,那是臭名。桂香街是一条有文化有历史的老街,这条街上桂花飘香,还出了好几个历史文化名人呢。可是现在,几乎全市的人,一提到桂香街,就和脏乱差、和假伪毒联系在一起了,顶着这样的臭名,你们的生意会好吗?”香街变臭这一嗅觉上的转换,直指充斥于“桂香街”的食品安全问题。毒凉皮融化为黑浆、田径运动员因食用问题牛肉引发兴奋剂指数异常而惨遭禁赛……种种事件无疑影射着近年来风波不断的食品行业。作者并没有将其简单归咎于从业者的信誉危机,而是着眼于背后更为纵深的利益链:街区商贩多属于外来务工的低保流动群体,贫富分化严重、文化价值中空促使其由食品安全转向温饱牟利,而摊位缺乏政府有效的规划和引导,直接导致了小吃街经营的混乱;齐三有焖面馆因店铺所在莲花巷的下水道排污设施修造不力,即便食品从业“三证”齐全,却仍难免臭气熏天,而更多摊主因行政手续繁琐、低效,不得已而搁置了 “三证”的办理;女主角林又红离开外企高管职位的原因,是公司联吉氏涉嫌贩用“僵尸肉”;问题牛肉供给、小吃街改造的背后,却隐匿着政府部门监管失职,商业巨头利用地下产业链暗中掺假、牟取暴利等惊人真相,而调查这一真相甚至成为男主角江重阳贯穿全书的工作目的。“香臭颠倒”由此从食品安全问题的表象,指向了更深层次的官僚生态、政治制度和市场经济的症结,成为这场官商现形记的嗅觉隐喻。正如城管执法官夏必全的喟叹,敲掉“我们”饭碗的,是一只看不见的手,操纵这只手的力量尚不足以解决其引发的所有问题,因而小说转向探讨所谓自我纾解的“自治权”问题。

《桂香街》中的“自治权”,主要依托城市居民委员会(简称“居委会”)这一基层群众自治组织。与《女同志》、《城市表情》两部“南州”系列长篇小说以女性角色为情节重心的创作方式(前者如万丽,后者如王依然、雨庭)一致,《桂香街》全力塑造了居委会主任林又红这一基层女性形象,“桂香街”社区在林又红等女基层干部的善治政绩下方得以由臭返香。在女主角生活和工作周边,作者还搭配了赵镜子、俞晓两位性格鲜明的闺蜜,居委会中鞠躬尽瘁的老书记,出身贫富两个社会阶层的余老师和“90后”陈菲,以及与女儿陈菲价值观迥异、母女关系紧张的律师赵园子等女性群像。其中,两位闺蜜与林又红共同纠缠于与男主角江重阳的罗曼史,三人共同展开了关于婚恋及家庭伦理的另一条情节线。正如《女同志》中康季平对万丽的评价:“你这一辈子,会在无休止的欲望和善良天性的矛盾中痛苦到底,你会将这两者的斗争进行到底。”林又红的言行及命运,注定笼罩在爱管闲事、执着要强的“斗争”性格之下,性格及其女性身份,成为弥合小说情节矛盾、逻辑缝隙的最佳解说(比如林又红抗拒却接手、进而胜任居委会主任)。范小青曾坦言,该部作品源起于2015年被誉为“最美小巷总理”、恪尽职守的常州市社区党委书记许巧珍的真实事迹,以及自己昔日深入苏州居委会体验生活的难忘经历。女性、桂香街、居委会三者联合的创作思路是耐人寻味的:有别于政府、却充当政府与百姓沟通纽带的居委会,由此显现出独立自主、刚柔并济的女性行政能力;更重要的是,“桂香街”得以承载更为积极的嗅觉隐喻功能,蕙质兰心的女干部被比作“清可绝尘,浓能远溢”的桂花,其点滴零散、渗入人心而又无微不至的基层自治理念,则被指称为“桂花精神”。

从“居委会”的小窗窥见大社会

正如范小青在《后记》中所强调的,居委会虽然算不上政府部门,但却直接关系到社会的稳定与和谐,尤其是一些典型的多元化、多层次结构的复杂社区,各种各样的矛盾和问题层出不穷。如此,居委会就像是一个兜底的筐,盛满了各种各样的社会关系,也面临着难以估计的自治可能。而在小说中,容纳各种现象和问题的“桂香街”居委会,俨然民间情态的百科全书,作家将其作为民间自治的试验场,模拟并再现出了近年观察到的最新趋势(如微信等社交软件),并在语言风格上置入了大量的新语汇(如“大boss”、“吓死宝宝”、“不感冒”等)。例如,居委会在筹得资金、展开扩建项目的过程中,因有人匿名举报而突遭电视台前来曝光,电视台在未取证落实的情况下,擅自咬定居委会渎职而强加拍摄,这不仅遭到了现场居民的抗议,还直接暴露出一些电视媒体不顾百姓实际利益、为求收视率不择手段的龌龊本质。居委会为了方便收集民意,采用了网站门户等最新的技术手段,然而,这些渠道在收获了一定成效的同时,却遭遇了“键盘侠”式的舆论攻击,网站因骂声跟帖混乱而几近瘫痪。居委会干部一方面甘于忍耐、疏导民众情绪,另一方面也得出了作为“乌合之众”的居民,在发表言论时纵容谣言、最不易获得真相的传播学“真相”,“大家在网上越吵越厉害”,“没有真相,根本不能解决问题”。这直接触及了民众的劣根性,正如居委会干事陈菲所分析的:“要说是他们有意捉弄人,也不一定,他们天生就这样,他们并不觉得自己在捉弄谁,他们认为自己很正义。”

《桂香街》以较高的开放性和多元性,为读者建构出了一个贴近自身、又富有试验性的民间自治空间。小说在问题纾解的乐观、昂扬的氛围中结束,但作品主体并未回避对社会恶疾的批判,以林又红为典型的基层干部,时刻保持着讨问世道人心的正义,以及认清形势与危机的清醒,正如萧沆在《虚空序列》中所言:“害怕自己是处于同样的目的,或者随便什么目的在行动,害怕自己相信同样的幽灵,或是任何别的幽灵,害怕自己被同样的醉意或是任何其他的醉意淹没;说到底,就是害怕与他们一同发疯,或是在一群陶醉当中死去。”与此同时,范小青将“南州”官场系列小说的重心,转移到了一地鸡毛却元气淋漓、琐碎细腻而更贴近真实的民间生活当中,由此呈现出别致的感动。正真的感动是不论你身处怎样平凡的位置,依旧在生活中。它与勋章奖状无关,与身家性命无碍,它在乡野间,在闹市中,甚至深深扎根在泥土里,你轻易看不见,却依旧感受的到。每一个真实的感动,都是一个鲜活的生命,你面对它的时候,感觉得到扑面而来的热气腾腾。

(作者为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