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劝大家不要菲薄今人”——废名如何看待新诗
林风眠作品
《谈新诗》初版于1944年,由北平新民印书馆印刷。其时,此书由12章组成,系废名在北京大学任教时所写的讲义。抗战胜利后,废名重回北大执教,又完成了四个章节的讲义。我手边的这册《谈新诗》由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2月出版,内容综合了废名两次讲义的内容,共计16章,并附有废名完成于抗战前的一篇《新诗问答》。这册讲稿只有不到14万字的内容,虽系薄薄的小册子,但对于认识现代诗歌,却常有令人耳目一新的地方。
废名在讲课之时,正是新诗创作刚刚起步之时,所面临的更多是历史悠久的旧诗传统。对于这种新旧共存的现状,废名要称赞的却也只是他自己喜欢的新诗。在《新诗应该是自由诗》中,他论述道:“我那时对新诗很有兴趣,我总朦胧地感觉着新诗前面的光明,然而朝着诗坛一望,左顾不是,右顾也不是。这个时候,我大约对于新诗以前的中国诗文学很有所懂得了,有一天我又偶然写得一首新诗,我乃大有所触发,我发现了一个界限,如果要作新诗,一定要这个诗是诗的内容,而写这个诗的文字要用散文的文字。”
关于这个观点,废名在这册《谈新诗》中多次提及,诸如他强调说:“中国的新诗,即是说用散文的文字写诗,乃是从中国已往的诗文学观察出来的。”这以往的诗文学,则“无论是旧诗也好,词也好,乃是散文的内容,而其所用的文字是诗的文字”。再如:“我常想,旧诗的内容是散文的,其诗的价值正因为它是散文的。新诗的内容则要是诗的,若同旧诗一样是散文的内容,徒徒用白话来写,名之曰新诗,反不成其为诗。”还有,他分析说:“我以为新诗与旧诗的分别尚不在乎白话与不白话,虽然新诗所用的文字应该标明是白话的。旧诗有近乎白话的,然而不能因此就把这些旧诗引为新诗的同调。”他为此举了元人马致远的小令“古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认为此小令“正同一般国画家的山水画一样,是模仿的,没有作者个性,除了调子而外,我却是看不出好处来”。他说古人关于同类景物的佳作还有很多,诸如“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阕”,也是很好的。
有了这样鲜明的认识,废名在这册《谈新诗》里重点谈了17位诗人的作品,其中包括胡适、沈尹默、刘半农、鲁迅、周作人、康白清、冯雪峰、潘漠华、应修人、汪静之、冰心、郭沫若、卞之琳、林庚、朱英诞、冯至、废名,而在第十三章谈卞之琳的《十年诗草》中,废名还谈了自己编选一册《新诗选》的想法:“中国的新文学算是很有成绩了,因为新诗有成绩。五代的词人编有《花间集》,南宋的词人编有《绝妙好词》,成为文学史上有意义的两部书。我们现代的新诗也可以由我们编一本新诗选了,它可以在文学史上成为一件有意义的工作。是的,我们新诗简直可以与唐人的诗比,也可以有初唐盛唐晚唐的杰作,也可以有五代词、北宋词、南宋词的杰作,或者更不如说可以与整个的旧诗比,新诗也有古风有近体,这不能不说是一件盛事。我劝大家不要菲薄今人,中国的新诗成绩很好了。”此一章节,系废名在抗战结束后重登讲台时所写,乃是他自谓有“公之于天下后世”想法的。
由此一来,我读废名的这册《谈新诗》,似乎就有了思路。废名对于新诗的见解、态度和认识,也大体体现在了他意欲编选的这册《新诗选》之中。在这些入选的诗人当中,胡适因为倡导白话文,并以《尝试集》最先来作白话诗,自然应有一席之地,废名则用了3个章节从胡适的白话诗来论述新诗与旧诗的区别,为此选了胡适3首小诗。其他所选诗歌,多少不一,但从整体来看,废名最为欣赏的诗人则有刘半农、周作人、卞之琳、林庚、朱英诞,另外值得注意的是,最末一章系废名谈他自己的诗歌,并选录了7首诗。鲁迅因为新诗较少,选了一首,取其“古朴”;郭沫若虽诗坛地位很高,但废名只选了3首,且提出了不同的意见;沈尹默、冰心、康白情、汪静之、冯至等人的新诗选录多少不一,且均有不满之处。而新诗创作之中,废名则对于新月派诗人最为不能苟同,对于新月派的代表人物徐志摩多有抨击,由此也表达了他对于新诗的态度和意见。
我们不妨由此再来看看废名欣赏的新诗的格调。诸如刘半农,废名坦陈他起初对于其新诗的创作并不认同,也少了解,直到因讲课需要将借来的诗集《扬鞭集》从头至尾读了一遍,结果“愈看愈眼明”,觉得和其是“新相知了”。于是选了刘半农20首新诗,他认为刘半农的新诗,虽然“幼稚而能令人敬重,令人好感”,并认为刘半农的真正好处,在于“只是蕴藉的,是收敛的,而不是发泄的”。对于周作人新诗的评价,废名则干脆只抄了其10首作品,以此来表达自己的态度:“我抄写这十首诗,每篇禁不住要写一点我自己的读后感,拿了另外的纸写,写了又团掉了。我觉得写的不好,写的反而是空虚的话。于是我又很自满足,我觉得我将周先生的诗选得很好,周先生的和平与文明的德行,平平实实,疏疏朗朗的写在这些诗行里了。我又爱好这些诗里一种新鲜气息,比‘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还要新鲜,因此也就很古了。却又不能说羲皇以上,因为是现代的文明人。却又表现在最初的新诗里头。真真古怪,真真有趣,而且令我叹息。”
对于自己喜爱的诗人,废名从来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谈及周作人的新诗,甚至以“无语”来形容和评价,而对于卞之琳、林庚和冯至的新诗,则更是有一种欣欣然的喜悦之态。具体到对卞之琳的评价,他说自己总想对选出的诗歌写点意见,但这意见却往往难以写出来:“因为卞之琳的新诗好比是古风,他的格调最新,他的风趣却最古了,大凡‘古’便解释不出。”对于林庚的评价,也是有趣的,他选了林庚4首新诗,却津津乐道于如何只选此四首,并不是林庚的诗不能与卞之琳等人媲美,而是“就诗的完全性说,恐怕只有这四首了”,这意思便是他选的这四首诗都是绝好的,以至于他认为这个选法已“差可告慰了”,而对于林庚诗歌的评价,则是认为:“在新诗当中,林庚的分量或者比任何人要重些,因为他完全与西洋文学不相干,而在新诗里很自然的,同时也是突然的,来一份晚唐的美丽了。”
或许还应该谈谈在现代诗坛上声名并不太为显著的朱英诞。废名对于这位北大的学生极为欣赏,他将朱英诞与林庚一起谈论,并谈起如此之论的因缘:“真正的中国新文学,并不一定要受西洋文学的影响的。林朱二君的诗算是证明。他们的诗比我们的更新,而且更是中国的了。这是我将他们两人合讲的原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