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划过天空的迁徙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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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文艺报 | 唐荣尧  2016年12月04日0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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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青海湖边,看着那些滑行在天地间的鸟影,尤其是斑头雁高傲而艰辛的身影落临湖边时,我替法国电影大师雅克·贝汉生起一个遗憾来——在他的成名作《梦与鸟飞行》(也译作《鸟的迁徙》)中,如果能完成这样一场漫长的跟踪拍摄该有多好:选择一只从尼泊尔或者印度南部地区起飞的斑头雁,飞越过9000多米的云端,将地球上最高的山峰——珠穆朗玛峰也置身于羽翅之下,然后,它们或进入蒙古国境内,或选择前往青藏高原一带的“夏飞地”。筑巢、产蛋、育雏后,它们依然按照原路返回。

每年三四月,来自中国南方和东南亚等地的班头鹰、棕头鸥、鱼鸥、赤麻鸭、黑颈鹤、鸬鹚等10多种候鸟,将北上的身影集体写在天空上,构成一幅动态的、天空为背景的美妙画卷,一声声空中传来的鸣叫声,又给这幅图添了生机。这个季节,青海湖的水面,接纳了来自天空的10多万只鸟儿的倒影。落地的鸟儿,以自己的方式,继续书写万里之外而来的传奇:顾不上洗刷羽毛上的风尘、顾不上和同伴讲述自己对沿途的感受。落地后,便是紧张的新生活,它们赶紧搜集、运输树枝,搬土叼泥、搭窝建巢,为的是很快能在这片鸟的天堂,完成产蛋育雏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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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6年夏天,俄国博物学家、探险家尼古拉·普热瓦尔斯基来青海湖边,他采到了一种鸟类标本,粗看上去这种鸟类和世界上发现的14种鹤类没什么区别,但细心的普热瓦尔斯基在高原的阳光下却看到这种鹤的颈部有三分之一的羽毛是黑色的,于是,“黑颈鹤”这种世界上分布的第15种鹤,在波光粼粼的青海湖水边被鸟类学界发现并认可,这是世界上被命名最晚的一种鹤。

时间关系使得普热瓦尔斯基在青海湖边逗留的时间并不长,或许他认为这种鸟就是青海湖边的土著鸟类,或许他知道这种迁徙性质很强的鸟儿在天气变冷时会将那美丽的身影划过天际,向南方较热或东部海拔较低的地方飞去。

每年天气转暖时,黑颈鹤就像高原上转场的牧民,带着自己的生存希望和美丽的愿景,从云南昭通市一带出发,开始它们的万里大迁徙。云贵高原的蓝天白云下,就会出现黑颈鹤结队划过天际的身影,寂寥的天空下会充斥它们的鸣叫,一串串黑色光亮的珍珠点缀于翠绿的山原之间,一声声天籁传出的鸣叫声会让白云和蓝天不再寂寞。它们结成整齐的“一”字形队阵,将白雪皑皑的雪山留在腹下,冒着雨雪和寒风,一路飞过青藏高原东南地带的横断山区,将其美丽团队的身影和悦耳的鸣叫声,留给了高原的雪山、森林、江河、村寨,成千上万的黑颈鹤经过天空中的万里旅行,停足于大地上时,它们时而信步徜徉于水边草丛,时而窃窃私语于山林坡地上,时而引颈瞭望远方,时而展翅腾飞于空。

出云贵高原后,它们进入川西高原,引吭高歌的黑颈鹤开始奏响这世上任何乐队都无法演奏的高原神曲,印证着古籍中“鹤鸣九皋,声闻于野”的记载,大地上悠闲的牧民或在蓝天白云之下闻声仰视,或躺在草地上静观,看着那些飞行的精灵,静静地聆听它们的高歌,那时的黑颈鹤,是川西高原上的美丽过客。它们中的有些并不会在此逗留很久,短暂的修整后,它们继续向青藏高原腹地飞行,雪山、河流、草场开始在它们的翅膀之下退后,青海的天空下,会出现黑鹤颈群排成的“一”字或“V”字队形,以及悠扬的鸣叫。

目前所发现的黑颈鹤迁徙终点地,几乎遍布青海众多的湖泊,青海湖是远飞而来的黑颈鹤的最大一处夏日家园。这些飞翔过青藏大地的精灵们一次迁徙就在万公里之上。夏日的青海,绿色是大地的肌肤,盛开的各种鲜花就是这肌肤上美丽的文身,这是迎接鸟类迁徙的视觉盛宴,众多的视觉盛宴中,国家一级保护动物、被世界有关组织列为濒危物种的黑颈鹤是其中最靓丽的,目前,中国仅剩下黑颈鹤200多只,每年到青海湖的不足100只。它在青海湖的身影越发显得珍贵。

人间四月天,鸟类爱情季,斑头雁也好,黑颈鹤也好,其他鸟类也好,这些万里飞翔的精灵,在青青湖水之湄浪漫邂逅,让自己的爱情和高原上的鲜花一并绽放,如此绝美,如此惊艳。青海湖承担了这些鸟类的爱床、洞房、度假福地、幼鸟的训练场等功能。从5月初开始,黑颈鹤和其他鸟类一样,抓紧享受青海湖带给它们的快乐时光,日日欢爱,夜夜激情地释放着爱的能量;5月底开始产卵,在开始产卵及以后整个孵化过程中不断完善巢穴。爱的日子总是很短暂,草原上的时光飞快流逝,仅仅一个月的时间孵化期就要结束,一个个幼小的黑颈鹤出生在湖边,黑颈鹤作为世界上惟一一种高原鹤类是有道理的,这也是它们和大熊猫、金丝猴并称三大国宝的原因之一。

不止黑颈鹤,其他鸟类也在青海湖边分群配对,并转为成对活动。这时的青海湖,成了这些将爱情写于天空之下、人间高处的鸟类真正的天堂。书写至此,我向读者建议:当你去青海湖时,看到任何一对鸟类呢喃、嬉戏时,请绕步噤声,别打扰它们的安逸与幸福,它们才是青海湖的主人,我们只是过路者。

然而,青海湖边的黑颈鹤,目前已经不足100只。它们是从喜马拉雅山另一侧的不丹王国飞来的,和斑头雁一样,年年的迁徙中,黑颈鹤同样要飞越9000米的高度,将优雅的身影划过珠穆朗玛峰之上。

青海湖就这样接纳了一曲鸟类的情爱之歌和生命之歌。两个落居鸟类的小岛因此而得名“鸟岛”,每只鸟儿都是将各自天赋发挥到极致的设计师、建筑师。人类建造一处简易住房也好,庞杂的大楼也好,都需要设计、搬运、建造甚至装潢等不同领域、不同环节的工匠,而它们不需要,仔细看那些密密麻麻地修建在鸟岛上各个角落的鸟巢,你不能不赞叹这些精灵们的聪慧与勤劳。

群鸟飞至,湖水欢悦,它们才是青海湖的主角。或在巢中安心孵蛋,或在天空翩然飞翔;或鸣叫于天空,或静声于月光之下,此时的青海湖,不再是它们的客栈,而成了真正的卧室。在这个卧室里,它们欢快地寻觅对偶,尽情地造爱、孵育小生命。

在一个全民低头于微信的时代,天空更需要抬头仰视的眼睛,那些给天空带来生机与灵动的鸟类,也需要关注的眼睛。青海湖,一个让人类仰起头来敬礼鸟类爱情的地方。那些来去于天幕中的迁徙之鸟,是仰视者才能看到的。

青藏高原往往是成就男人探险、科考、孤旅的天堂,是女性的禁区,打破这种禁区的女性犹如青藏天空中的星星,耀眼而尊贵,青海湖的一泓水面,就闪过这样两颗耀眼的星星——如果说法国女探险家、学者大卫·妮儿的青藏探险途中,犹如流星般经过青海湖后,留下的是一道神奇而短暂的光芒,那么,澳大利亚的鸟类学家罗宾·比格夫人则因为长眠于此而留下了一道永恒的智慧之光。

和那些匆匆在鸟岛上拍摄留影的旅客不同,在鸟岛上,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走向一处醒目的坟墓。

坟前是一座天然大理石墓碑,两边分别是一个人工雕刻而成的耸围,如同一个门。耸围上方是模糊的两种文字,墓座及坟茔四周有着萋萋荒草。墓碑上面的文字告知了墓主的身份:“谨以此碑深切怀念澳大利亚的鸟类学家:中国人民的忠诚朋友罗宾·比格夫人。她生前热爱野生鸟类,并因此在赴鸟岛保护区途中因车祸于一九八五年六月二十八日不幸逝世。她的骨灰撒在鸟岛上。”

这是惟一埋在青海湖地区的西方女性,也是惟一远赴青海湖进行鸟类考察的女性科学家。“天空中没有飞鸟的痕迹,而我已飞过。”站在墓碑前,我的脑海里顿时涌现出泰戈尔的这句诗,青海湖会年年出现鸟类飞翔的身影,而那来自大地的、却划过青海湖记忆的身影,能够被几个人深深记得呢?

1985年春天,澳大利亚著名人工增雨气象学专家爱德华·凯思·比格博士应时任青海省省长黄静波之邀来华讲学,他那研究鸟类的夫人比他更热切地想踏上青海、深入青海湖考察那里的鸟类。于是,爱德华·凯思·比格给青海省气象局局长写了一封信,信中这样请求:“在给我的邀请信中把我的夫人也包括在内(当然自费),以便办理签证,实现一个鸟类学家对鸟类的考察。”

从小就喜欢鸟类的罗宾·比格,一直想着能够成为鸟类研究的学者。考大学时,她毅然选择了鸟类专业,成了一位鸟类学专家。因此,当中方同意了比格博士的这个请求时,就意味着他和夫人罗宾·比格开始了和青海湖的邂逅。尤其是对罗宾·比格来说,来到黑颈鹤聚集地青海湖畔,对她来说就是来到了天堂。

1985年6月25日,讲完课的比格博士携夫人坐上一辆白色越野丰田车赴青海湖考察。随着所乘车辆接近青海湖,空中的鸟影逐渐多了起来,逐渐清晰了起来。当七只压低飞翔身影的鸟类越来越接近车子时,坐在车上的罗宾·比格的心情更是激动无比,她为其中一只飞来的珍贵鸟儿黑颈鹤激动雀跃,口中几乎是喊了起来:“my bird!my bird!(我的鸟!我的鸟)”

然而,就在这时,他们乘坐的丰田车后胎突然爆裂,汽车偏离了方向,向路侧翻滚了三圈,当车辆停止翻滚时,坐在车内的罗宾·比格被摔出车外约10米远,当场休克过去,鲜血很快就浸透了她的米黄色羊毛衫。一场意外的车祸发生了,一场青海湖不愿见证但却无法避免的悲剧发生了。所幸,中国科学院地理研究所李炳元的吉普车路过这里,将罗宾·比格送往距离最近的刚察县人民医院。

然而,匆匆赶到刚察县人民医院,罗宾·比格微弱的脉搏已连点滴都打不进去了。最终,她因内脏破裂而无法救治,将生命留在了青海湖边。她还没有看到鸟岛上万鸟飞翔的壮观,还没有考察到她梦寐以求的黑颈鹤、丹顶鹤的生活实景,还没来得及将眼光投向映着鸟类自由飞翔的青海湖面,就将生命最后的遗憾留在了青海湖边。

追悼会开得凄婉而令人心碎,目睹着爱人生命最后时光的比格博士的那句话更是令青海湖为之动情:“今天,我变成了一只孤鹤,但是我坚信人的躯体算不了什么,重要的是死里逃生的人们相互间的友爱,重要的是我在中国得到了这么多朋友的热情相助。我坚信生的短暂算不了什么,重要的是死在自己向往的地方而成为一种永恒。她生没能与她的鸟儿做伴,那就让她死后与她心爱的鸟儿永远相伴吧……”

将心爱之人埋在这里后,比格博士将黄静波省长送来的抚恤金捐给了抢救过他妻子的刚察县医院;同时,他将自己随身带的一笔数目不小的旅费捐给了鸟岛。他只提出一个请求,把妻子的骨灰撒在鸟岛上。为了不打扰鸟儿,他提出在离鸟岛有一段距离可以看到鸟岛的地方为罗宾立一块小小的墓碑。

罗宾·比格完成的是一场单程的万里迁徙,她将迁徙的句号,写在了青海湖边。这场迁徙,让我低下头,深深地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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