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那些没有拍下的照片(鲁敏)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鲁敏  2016年11月28日20:10

回忆不是因为老了,是因为爱与怀想,不过仍然会需要一些辅助性的拐棍:照片、气味、文字、音乐,或类似的。我的拐棍主要是照片。

我翻出了一批拐棍,拍于上次作代会。

省团一般都会提前从全省各地集中以便于共同出发,等于说,我们从集结时就开始进入会期,已经“开会”了。南京前往北京的火车上,位置前后左右相连,首尾呼应,想不开会都难,大半节车厢都成了热气腾腾的文学沙龙,大家自动生成分组主题,三四个脑袋互相挨近着开“预备会”。我捏着一只薄薄的卡片机在车厢前后逡巡,瞅冷子俯拍下他们凑在一起的头顶,有的头发很少了,有的冒出了白星星,有的则是新做的发卷儿。总之从俯拍的角度看去,都很可爱可喜。正拍得来劲,忽然注意到从隔壁车厢大步进来一位面熟汉子,此人身形高大,行走时也带着移动的投射力。江苏团众人抬头,定睛一看:哟,这不是孙甘露嘛。苏沪作家本来就经常互通有无,没有跟上海大部队同行的孙甘露老师遂也把脑袋凑到我们的小组预备会,也凑到了我的相机里。记得我一拍完照就很不懂事地向他抱怨起来——我带了一本挺厚挺沉的书在火车上看,并且这本书一直要管我整个会议期间的睡前阅读的,哪晓得我看得很失望啊,而此书腰封上排在头一个的推荐者就是孙甘露——我是出于对他品位的高度信任,才精挑细选此书的呀!孙甘露半带郁闷半带狡黠地笑了:罪过罪过,我哪里知道我还推荐了这本书哇。

到了会场,各省团神不散形散,各找各友去了,我放下行李即与河南的乔叶会晤去了,我们是相知相爱经年任风吹雨打也不散的腻友,两人以同样愚蒙不开化的姿势,持着同等大小相当低级的卡片相机在会场、住地、餐厅、会议室等各处溜达,嘴里还不住口地、绞尽脑汁地拼命嘲笑对方以表达久别重逢的开心劲儿。我们的镜头更是没闲着,像眼睛一样,四处张望四处瞄准,并时不时像抓壮丁一样,大喝一声把某位作家给截于半道,然后一左一右架起对方的胳膊:哪里走,合影!

我检点着这一批照片,估计在乔叶的电脑里,包括诸位与会者的各种硬盘光盘或云图星空里,应当都有着各种照片:满脸刀刻皱纹的前辈陈忠实,和我们一起在镜子前合影,表情略带凝思,镜子里反射着我们仨的后脑勺,那是更为凝思的后脑勺。半路拦下铁凝时反被她笑眯眯地用双臂搂住、一左一右瞬时收服了我等宵小。看联欢会的大圆餐桌中间,闪光灯照亮了迟子建的花朵棉袄和她花朵一样的笑容。刘亮程很老实地被我们“指定”坐在中庭的大沙发上,以构成类似国家元首亲切谈话的格局。与坤姐的合影则由于过分放松,三个人互倚互靠嬉皮笑脸,浑不知世间还有“端庄”二字了……

但是,但是——现在看看,还是拍得太少了,供回忆时根本不够用、不满足啊。可能这也是必然的铁一般的规律,时间、生活与世界,真的能定格下来的,只是其中极短极薄的表皮部分。有很多地理上比较邻近的师友,或者年龄相差不大的写作者,因为见面机会比较多,心理上不免有种家门巷口的自己人的感觉,于是想着,就别在这大会上凑了……我至今就没有跟苏童、叶兆言、范小青等“家门口”的老师好好地同框摆拍几张正经照,跟路内、则臣、张楚、田耳等诸友也都是匆匆聚散而不知停步惜顾。当然还有些情境,比如初见时的欣悦拍打,激动中的慌不择词与动作走形;比如子夜时分,三五知己,好不容易江湖得聚,或天花乱坠,或慨然长叹,或默视无言,惟有灯花寂然;比如道别之时,车马急催秒针嘀嗒,寒风中的伤感拥抱与无尽祝福……这,这些个,怎么拍得下来呢?

更有些腾云驾雾的神仙会,则属于“无能力”取景的情况。我记得有一晚,朋友们欢聚,室内的暧气温度很高,人人面孔红红,但时不时掀开的门帘又总在带入外头的新鲜空气与新鲜人儿。他们的动作与话语是相近的、重复的,看上去简直像是卡带了……我不爱吃喝,但我爱极了这样的画面,爱到我根本举不起相机。我拍不下来的,我也不要拍了。我们的回忆,太丰沛了太旺盛了,照片是来不及拍的,是容不下的。我只想请求我尊敬的大脑先生,请你尽量地记住,请你尽量慢一点遗忘:眼前的这每一张面孔,昨日之你也好,今日之我也好,明日之我们也好,统统都是瞬时的、留不住的,但也是不必挽留、长相自在的。

——我们散落在各自的角落里挑灯写字读书,我们忽如一阵风雪归人地聚拢来了,然后又将要四海奔流入大荒地去了,接着去挑灯写字读书了。5年期约,远近不离,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