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上心灵栖息之地
人是万物之灵，人是最复杂的动物。七情六欲谁没有？有时候人有各种说不清的思绪，好的坏的，大的小的，清晰的模糊的，有时候是一团乱麻，理不清说不明白，往往会困扰着人。
尤其是在血气方刚的青年时期，外面的世界那么精彩，哪个年轻人会甘于一辈子平平庸庸地原地不动，哪个年轻人不对外面丰富多彩的世界心生向往？
人二三十岁的时候，心都大的像黄河一样宽泛，浩浩汤汤，无边无际，像流到那浩淼的大海里去，在老家老是看着天高云淡，看那白云悠悠，就想着那大海般连绵的云峰无限远处是什么呢。年轻人的血性是那般强，总是想到无限广阔的舞台上，无边无际的天地里，放开一回，肆意驰骋一番，把自己的本事展示一番。年轻人求新求异，总觉得自己的生活和工作没有什么意思，没什么新鲜感，希望寻求刺激，加之自己心气高，眼高，总想飞出去，飞到外面的世界去，总感觉自己生活圈子太狭窄，太无聊，总是渴望一种新的生活。
那时候，我在乡村学校做教师。乡村教师的生活很多时候是枯燥的，清贫的，寂寞的，很平淡的。老师们自己私下抱怨自己是“文明监狱的犯人”，学校就是所谓的“文明监狱”。在一般人眼里，学校是文明教育的核心，学校是传播知识的场所，学校里书声琅琅，学风浓厚，还可以有音乐课，美丽的校园里可以不时听到孩子们童稚的悠扬的歌声，莘莘学子济济一堂，求知如渴，文明礼貌，富有涵养，学校里每天上课下课，出操，自习，放学休息，很有规律，这倒是不假。但是，这年头学校里太注重升学率，所以，学校长年累月地进行教学，学生的学习任务繁重，老师教学压力山大，人人每天每时每刻高度绷紧神经，生怕掉了链子，每天是一堂课接一堂课，从早到晚，无休无止，作业是一个课程接一个课程，各种练习册，做不完的作业，考不完的试题，让学校的大人和小人，讲台上下，成年人和未成年人，课堂的上上下下，都怨声载道，不胜其烦。
那个时候，我二十多岁，常年枯燥古板、清贫寂寞的乡村学校生活，使得我一度时期常常心烦意乱，倍感压抑苦闷，浑身不自在，身上仿佛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憋在心里宣泄不出来，总是感到很闷。看不到什么亮堂堂的前程，一切都是模式化，程式化，那么死板，那么枯燥无聊，枯坐小屋，死守书本，日写教案，时批作业，直面处于叛逆期的顽劣的乡村少年，劳心费神，年年月月，月月年年，这样枯燥无味的日子要持续一生，我不敢设想。
校园里人群密集，早操，课间，早读，饭前饭后，放学前后，学校里可谓人山人海，熙熙攘攘，聒噪之声不绝于耳，加之无休无止的教学任务，可是，微薄的薪水，卑微的处境，让人灰心，哪里才可以彻底放松自己，哪里可以让我栖息身心，哪里可以让我逃离枷锁?
一到周五下午放学，我就赶紧从“文明监狱”里逃出来，仿佛出笼的鸟儿回归大自然一样，骑上自行车风驰电掣一般去那个世外桃源，去那个非常僻静的角落，那个属于我自己的角落。
也许，在世人眼里，那是荒凉的山林，那是偏远的深山沟，那是人迹罕至的地方，那是鸟的天堂，羊的乐园，常人在那里会感到枯燥寂寞无聊，会感到空虚怅惘痛苦，但是，在我眼里，那里有最美丽的诗意，最清幽的环境，最纷繁的草木。
其实，那里不是封闭的小角落，不是弹丸之地，在我眼里，那里是无边辽阔的，有着无数的草木花卉，那里有千百的乡间小径，有无数的隐秘所在，那里隐藏着数不清的秘密，那里比我们学校的面积大几百倍，几千倍，延伸开来的话，两边无边无际的坡沟，山坡上层层叠叠密不透风的密林，那就更是大的没有办法比了。当然，时日有限，我不会跑那么远去朝圣去偷闲，眼前的一大片山坡密林足够我消闲了。
这就是黄土高原的雄浑古朴，这就是关中平原的神奇魅力，这就是上帝创造世界的杰作。
那个地方距离学校不过十里，入口处就有一条历史悠久的公路，一个很大的村子坐落在沟上方，村里人还常常去那里放羊割草。往两边延伸开去，则是在半山腰、在沟顶歌唱，零零星星地散布着一些村子和人烟。这是没有人去的地方，世人都不待见，沟底荒秃秃的，几乎荒无人烟，原先在沟里的一些村子和人烟多年来都陆陆续续搬到沟上面来了，沟底更是荒无人烟，都低基本都是野树，野草野花，野果子，还有在山林里不时出没的野兔。在沟里行走生活，整日面对漫山沟的风里摇曳的草木，不会说话，不会唱歌，不能善解人意，只是死板板地挺立在那里，一年四季，一天二十四小时，泥人一样，枯燥死了，有啥意思？这人迹罕至的深沟和沟坡上的那一片郁郁葱葱的松柏林，洋槐树林，白杨林，还有葳蕤的各种灌木，以及草丛里盛开的各种野花，还有丛林里自由自在飞起飞落的各种鸟儿，沟里四季流水潺潺碧波荡漾的小河，河两岸齐腰高的萋萋芳草，却使得我无限神往，那里却是我魂牵梦萦的乐园。我要的就是静谧休闲，就是与世隔绝，就是一片郁郁苍苍的包裹，严严实实的包裹，温馨潇洒。
这儿的沟很大很深，也很僻静，平时少有人来。沟里的坡坡塄塄上都长满了苍松翠柏。一年四季，这儿都郁郁苍苍，生机勃勃。一到这里，连人带车隐没在一大片绿树丛中，好像完全浸没在一片无边无际的绿色海浪之中。漫步半山坡一处沟壑平地，山间坡塄坎，两侧都是郁郁苍苍、清秀挺拔的松柏，仿佛卫士一样坚挺，精神抖擞，在瑟瑟秋风里，枝叶摆动，飒飒作响，似乎在欢迎我这野趣盎然、童心不泯的性情中人。
如果深入密林之中，相隔几米远，十几米远，护膝看不见，外面的人山间小道上的人什么也看不见，这里的草木在旷野之上沐浴天然风雨，接收阳光的充分的照晒，长得格外茂盛，繁枝密叶，郁郁葱葱，枝叶交错，层层叠叠。在草木丛里，我捧一本喜欢的情节曲折离奇的小说，带一本文笔优美、文采裴然、隽永深刻的散文集，津津有味地阅读，全身心沉浸在美妙的文学世界中。那真是非常的享受！完全与世隔绝，不受打扰，眼前身后四围全是绿色，草木的柔韧的绿叶青枝一蓬蓬一丛丛拂在额头、脸上，前胸后背，仿佛在瘙痒，仿佛在最热烈地拥抱你，远道而来的客人，仿佛对热爱自然、富有情趣的人们发出深情地回应。累了，从树叶的缝隙中极目远望，或者在坡路上来回走动，或者像猴子一样攀援树杆，或者吹吹口琴，在悠悠琴声中自我陶醉，或者放歌一曲，无忧无虑，一切随心所欲。悠哉悠哉。有时，在山道转弯处一边漫步，一边看书，享受从山下吹来的习习凉风，看着满山青翠，耳闻婉转鸟语，呼吸阵阵花香，真是心旷神怡，飘飘欲仙。
在这儿，有时呆一整天，隐身于漫坡遍地的莽莽丛林之中，有时会感到自己也仿佛化作了山间一株松柏，一株灌木，一株野花，成为茫茫林海中的一份子，大海里一滴水，一朵浪花。平时校园中的嘈杂，尘世的烦扰，人事的纠纷，心情的郁闷，市井的喧嚣，都仿佛离我而去，淡化了，轻小了，化作一缕烟尘消失了，到这里真是仿佛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我的眼前只有漫山遍野苍翠的松柏，啾啾的鸟鸣，瑟瑟的风声，还有空旷的山野。我感到从未有过的静谧祥和与旷达。
在这片沟里，我游弋文学世界，神驰天外，反思人生，构想未来。饱饱地呼吸野外新鲜的空气，使我紧张疲惫的大脑得到充分的放松和休息，而幽美的环境，宁静的氛围，又使我的低迷萎顿的精神重新焕发活力和生机，使我芜杂烦乱的心灵逐步归于宁静
读书环境不同，感受也不同。在不受任何干扰的野外密林读书，完全融入自然之中，读书感受更是真切，透彻，完整。我读书完全是兴之所至，自然天成的那种，少带功利性，所以读书于我是一种纯粹的乐趣。孟德斯鸠说：喜欢读书，就等于把生活寂寞的时光换成巨大的享受时刻。此话千真不假。读一本好书的时候，仿佛跟心中女神约会，也是跟那些思维深邃的哲人智者进行心灵对话，这是一种深层次的交流，很过瘾。在这里，我研读过四书五经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也领略过民国大师一如梁实秋、林语堂、沈从文、鲁迅、张爱玲们的风采，三毛的浪迹异国他乡的心灵感悟也感同身受，后现代的王朔、韩寒、安妮宝贝们的作品也让人悠然一笑，尤其是本土作家贾平凹、路遥、高建群、陈忠实的大作更是叫人读的酣畅淋漓。
清风徐来，松涛阵阵，枝叶摇曳起舞，在黄土高坡上挥扬起生命的旗帜。丛丛松林，淡淡清风，使我于凡尘俗境心生诗情，胸存雅意；曳曳柏影，淅淅雨声，使我在迷茫苦境灵光闪现，意解心开。
热爱自然，则是骨子里的，是心灵深处的，绝非叶公好龙，一年四季，我都是周末和借节日在这里悠然度日，自然使得我对野外山沟四季变换不同的景色有了更多的感受。
春天，满山一片葱茏，百花争妍，百草萌生，万木苍翠，鸟鸣声声，一派生机。 深沟当中到处一片绿色，各种绿色仿佛汇聚在一起，深绿，翠绿，浓绿，淡绿，浅绿，墨绿，汇率……仿佛世界上所有的绿色颜料全部倾泻在这里了。满目秀色，我走进深沟里一下子就被无边无际的绿色包围和淹没，仿佛一下子扑到大自然的怀抱里一样。
尤其是沟底里的那条后河，历史悠久，在秦地中部偏北，据悉，流经五六个县，全长有三百多里，流域面积几千平方公里。 古称沮水，俗称后河，在沟底最低洼处，需要从山坡下的小路往沟里走，经过几层台阶和沟壕，攀援坡塄，才走到河边，河边的草地上芳草萋萋，一人多高的茂盛的野草芦苇，间杂着野花，五颜六色，非常美丽。河边是一片片的高高矗立的白杨树和柳树，不时可以听到出没苇丛林间的各类鸟儿婉转的鸟鸣，河里有各种鱼虾和青蛙，都争先恐后地出来露个脸儿，春天的小河充满了生命的鲜活气息。
春天的沮水河婉约美丽，像一位恬静娴淑的少女，河水轻盈柔美如一条玉带般光亮柔滑，无声无息地蜿蜒而去。那清朗的河水，如碧玉做成的明镜。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宁静的河面像无瑕的翡翠，平滑整齐，闪烁着美丽的光泽。三月的淡淡的和煦的清风拂过，河面随即泛起一层层细细的波纹，在明媚的阳光下，河面仿佛一匹被揉皱了的墨绿色的缎带。岸边稀疏的柳树，如烟似雾，显示出自己婀娜多姿的美丽倩影，翠绿的柳枝柳叶，随意地把繁密的柔细的枝条轻轻地拂在水面上，悠然自得地随着温煦的春风摇来摆去。这个时候，春天的原野是清新如画，头顶的天空湛蓝如洗，在阳光的温暖里，看看两岸巍巍的高原，山顶上上变化多端的悠悠浮云，看着河里的鱼虾自由戏水。那是一道多么美妙和谐的风景，那是一份多么怡然自得的心情！
关于沮水，当地有一个神奇美丽的传说。就在这条沟的不远处，大约不过七八里路程，有一个很深很大的沟，那里山大沟深，草木葳蕤，山顶有一个寺庙，叫做索姑寺庙，据说，当初的索姑父母早亡，和哥哥嫂子在一起生活，索姑长相丑陋，头上黄毛稀疏，为村人看不起，其嫂子更是歧视小姑，常常给她派很多活计让她干，洗衣，纺织，牧羊，放牛，农耕，非常忙碌，起早贪黑，非常辛苦。可是，再多的活计，索姑都可以顺利完成，并且显得很轻松，毫不在意。这些繁重的活计，就是一般精壮的小伙子也是难以完成的。嫂子感到莫名其妙，不可思议，于是，决心彻底搞明白怎么回事，她一次跟踪小姑，到河边一看，顿时大吃一惊。嫂子看到索姑背身坐在河边的大树下，纹丝不动，不知道在干什么，而河里的很多鱼虾游来游去在吞噬衣物上的脏污，在使劲地搓洗衣物，河边山坡上的鸟儿展翅掀动纺车纺织，牛羊则是自觉有序地吃草。嫂子心里很是诧异和好奇，索性轻轻地走过来，距离索姑越来越近，只见索姑坐在一颗大柳树下，正专心致志地诵读《金刚经》： 不取于相。如如不动。何以故。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佛说是经已。长老须菩提。及诸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一切世间天人阿修罗。闻佛所说。皆大欢喜。信受奉行。那身影，那声音，确定都是索姑的，于是，嫂子大喊起来：“索姑，索姑。”听到河对面传来的嫂子的呼喊，索姑瞬间一惊，转过身来，嫂子更是震惊得目瞪口呆，只见原先丑陋不堪为人不屑的索姑，却是明眸皓齿，五官端正，美如天仙，端庄肃穆，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庄严。四目相对，愧悔，内疚，惊讶，羡慕，百感交集，嫂子顿时恍然大悟，明白自己的小姑不是一般凡人，嫂子纵身上前，赶过来想和自己的小姑说话，可是，瞬间，索姑身边腾起一片五彩祥云，索姑脚踩彩云，瞬间直升浩淼高空。她的嫂子一直在后面追啊追，怎么也追不上，于是，化身一只美丽的小鸟扑棱棱飞起来了，一直在后面喊着：“姑姑等。”有序，有人以为这只是一个荒诞不经的传说，一个美丽的神话故事，但是巧妙的是，蹊跷的是，我们当地也正好有这样一种鸟，每年五黄六月麦子成熟的时节，常常在田野上不时飞过，发出清晰的“姑姑等”的叫声，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神秘莫测。
据传，被当地人敬奉为神的索姑，就是在这条沮水河边修行的。而这条沮水河则成为当地的一条母亲河，救命河，在干旱季节为当地数十万亩良田进行灌溉，确保当地的五谷丰登。但是，关中平原，尤其是周原大地百十万亩的田地，还是靠着政府的水利工程，而黄土高原上，沟壑纵横，尤其是有的地方，山大沟深，够深达数百米，灌溉和修建水利工程是难度非常大的，最终还是靠着苏联专家帮助修建成功的，这已经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事情了。
夏天，这里则是避暑胜地。满山草木，蓊蓊郁郁，遮天蔽日。站在沟里面，隐身茫茫林海，顿时感到一阵阵清凉，仿佛全身沉浸在清凉的大海中一样。困倦了，看看周围满眼的翠绿的树叶，看看满山坚挺的树木，看看湛蓝旷远的天空，享受下习习凉风，脑子清醒了不少，心情宁静了些许。 尤其是在转弯处的几个山嘴处，那里的山崖和塬嘴角正好凸出，山下的小路正好从那里经过，那一带山上的草木又是最为繁盛，和一个巨大的绿色蒲扇一样，笼罩着山脚下。远远看去，那里就好似一个绿色的巨人矗立在那里，山势巍巍，顶天立地。从那里经过，满身的暑热之气顿时烟消云散。另外，在那里也有野外的风吹来，所以，常常在那里来回漫步。
深秋时节，沟里面盛开着一丛一丛黄灿灿的野菊花，溢金流彩，明艳动人，构成一副最美的秋菊图。放眼望去，沟里坡上、路上、坎上、崖畔上，高高低低，远远近近，这儿一丛，那儿一片，仿佛熊熊燃烧的烈焰一样，金黄耀眼，灿烂夺目，显得格外热烈，格外烂漫，格外无拘无束，山沟里仿佛铺满了明艳的锦绣和云霞。这些野菊花。
我常立在沟顶，极目远望，居高临下，感到特别惬意；也常常深情满怀地注视这一大片松林。学习之余，在松林柏影中流连忘返，常常被这种郁郁苍苍、生机勃勃的生命的景象所打动。
松柏，是这深沟荒原永不褪色的衣裳，是黄土高原舒展大气的图画，是村头屋舍忠诚友善的友伴，是家乡一道永恒的风景，更是我心中永恒的牵挂。
这深沟里的每一棵松柏，其坚韧不阿的骨气，任凭风吹雨打、霜雪欺压而颜色不改、根柢不移、不屈不挠的个性，守持故土、挚爱家园的情怀，都深深地感染和影响着我。孤身只影，置身荒郊野外，学海泛舟，书山苦攀，从随处可见的松柏身上，我孤寂的心灵得到了莫大的慰藉。
这深沟里的松柏，它们漫沟遍坡地同生共长，相依互存，在天地之间把生命的苍翠颜色铺展开来，在穷沟僻野书写生命的坚强，成就生命的辉煌。它们和睦相处，构成一条美丽平和的风景线。有了松柏，荒坡秃岭不再荒芜，黄土高原更显生动，宁静村舍多了生气。
多年的朝夕相伴，这僻静的深沟，这满山的草木，这苍翠的松柏，这清澈的小河，这河边的芦苇，都已经融入我的生命之中，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在这深沟中，在这松柏林中，我的性情变得淡泊，我的视野变得开阔，我的个性变得坚强，我的思想受到启迪，我的悟性得到提高，我的心智得到陶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