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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桐港繁华市
来源:文艺报 | 邵丽  2016年11月21日07:18

再到泉州,仍是阴雨连绵。寒湿的气息浸入肌肤,对北方旅人来说会有一个不适的过程。距我们入住的华侨大厦不过三五百米,在关帝庙的后街,有一个老旧的小巷子。满巷子都是经营笔墨纸砚的铺子,也有些经营玉器,玉器店也是灰扑扑地老旧,兼卖纸墨。我们如同进了昔年处处古意的文玩市场,不由得感叹,这个城市不但有文化,而且底蕴很深。

一座茶馆,就藏在这些店铺子中间,外观朴素得几乎让人难以寻觅。木门、方石门柱、门上方的牌匾上“古厝茶馆”四个字,以及石门柱上的两对石刻对联,让人顿生敬意。里面的茶客意想不到地稠密,三三两两地围坐。有人在品茶闲谈,有人在喝茶下棋,有人大约是在谈某桩生意,各自悠闲恬淡,嘁嘁嗦嗦,竟无喧哗之声。四方院落的古屋,木制结构,七八百平米大小,意外地阔朗。我们拒绝了老板娘提供的静室,执意在后庭的回廊上坐了。藤木的桌椅极旧,是真正的旧,不同于很多茶楼、酒吧的“做旧”。旧的桌椅,旧屋上的黑筒瓦,旧房顶子上的燕尾脊……这些旧屋阵仗很大,让人有穿越时空的恍惚。我们尊敬的王蒙先生显然已经来过,后庭的门楣上挂着他的字:“清其神”。

我们依着茶牌叫了茶。小妹端来了肉桂和水仙,价格不等,有900多元的,有400多元的,有100多元的,全是4两的包装。点一筒,开水不收费,自由冲泡,喝剩下的茶叶可以存放亦可打包带走。品茗在后,感受在先。更特别体恤请茶者的钱包,我们只要了190元的水仙。纵是口味刁蛮如我者,茶也还喝得。再要了几样小茶点,那晚的茶资统共230元。若在北京,如此等茶屋,价格怕是要翻上去10倍。泉州人实在,不杀客。因此,茶才像茶,喝茶才像喝茶,相看两不厌。

这座屋建于清朝末年,原属泉州某望族的宅院。茶庄的主人将其租下,惨淡经营,才有了今天远近闻名的茶馆。据说此处可以欣赏到古老的南音,可惜我们没能赶上。

茶有祛湿的功效,南方偏湿,南人吃茶估计也有气候的原因。我有个福建朋友是做茶的,本来商标想起做“国茶”,可工商局不批,说除了茅台可以称“国酒”,任何食品都不能带“国”字。于是他就把国茶改成“国荼”。很多人嘲笑说是白字,实不知更早之前,“茶”就是写作“荼”,《神农本草经》所载的“神农尝百草,日遇毒七十二,得荼而解之。”此处之“荼”,就是“茶”,据说唐代之前两个字是一个读音。闽南人多自中原南迁,为瘴气湿毒困扰。而茶最早也产于河南的神农山,将此作为医方而渐渐演变成为生活的必需品,也未必不可信。泉州有句古话:“宁可一日无米,不可一日无茶。”可知茶在泉州人生活里的重要。

泉州港古称“刺桐港”。作为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可以想象几百年前刺桐港的盛世繁华。女眷们大抵是在后庭喝茶或请喝茶的。家家都有上好的芽叶,或岩茶,或正山小种。泉州人大约喝铁观音者居多,装在不同的瓷罐子里。生意上的事情自然是相公辛劳,娘子只是负责享乐。整船的丝绸、茶叶、瓷器运往外番,带回整箱的白银,还有番国的珍珠琉璃、珠宝沉香。豪华的府宅之间,丝绸锦缎风光旖旎,环佩叮当,娇妻美眷,活色生香。女人用服饰和珠宝炫示富足,茶更是做足了锦上添花之功夫。男人的价值实现,最终不过是在这后庭。喝功夫茶,估计最能显露工夫,家道的境况,无论多高的手段,都可能在茶桌上露出端倪。

女人也不例外。旧时间里的女人茶话,茶大约在茶意之外。她们说的是茶,而关注的却是彼此颈项上的南珠,发髻上的金钗琉璃,成色和大小。面上不动声色,内里却惊心动魄。失意和得意,都在茶水中暗隐着。至于茶的价格出处,便不会仔细考量,赞一句好茶,也是言不由衷。这也对,茶喝得久了,反而懒了心思。女人嗜茶不必纠缠来路,好喝便是了。我父亲说过,北方乡绅吃茶,很难说不是一种精神依靠,而且是贵族式的——摆谱。种田扛活者,自管白开水叫茶。白开水里打了鸡蛋荷包,就叫鸡蛋茶;水煮红薯,就叫红薯茶,与茶叶全无关联。

在泉州,还参观了古船陈列馆。静卧于开阔池座上的那一艘躯体巨硕的宋代古船,是男士们关注的中心。细细地看了说明,的确不能不赞叹古代中国先进的造船与航海技术。古船的构造由肋骨与龙骨采用榫接方式构成整体支撑,与肋骨衔接的12块隔板又将船舱分为13个部分,这便是宋代领先世界的水密隔舱技术……因为不懂,更觉神秘与伟大。马可·波罗在游记里记述,他在印度见过一种用铁钉组合起来的先进多层船板。而泉州古船底部由二重木板构造,舷侧板为三重,与马可·波罗的描述一致。这样的构造非常坚固,经得起摩擦冲击,也便于维护。男士们沉迷于古人的精湛技术,做着游历万国的美梦。女人似乎更关注船中的出土物质,香料、铜钱、瓷器、暖种贝壳、果核等。香料的种类着实让人沉迷其中,降真香、檀香、沉香……这艘船有力地证明了宋元时期泉州刺桐港的繁盛,有专家学者考证推算,宋船的载重量为200吨左右,相当于唐代“陆上丝绸之路”一支700头骆驼的运输队的总重量,所以一直到现在,水运所具有的优越性仍然无可匹敌。

那时的泉州,会是何等的繁华。东至扶桑,南通南洋诸国,西达波斯、阿拉伯及东北非等地,与世界上100多个国家建立通商贸易关系。所谓国门洞开,是需要多大的胸怀和自信才可以如是。甚至到现在,刺桐港再也未能达到盛极时期那种“市井十洲人”、“涨海声中万国商”的繁华景象。

沉船出土物品中,未见丝绸和茶的记录,这始终让我困惑。彼时,泉州种茶已经很普遍,宋代已经有出口记录,饮茶植茶已经成为泉州百姓的日常生产生活方式。“山户种茶,游人采掇,圃芽靡遂”。而丝、瓷、茶是当时海外贸易的主要物品,为何船中没有这些?历史学家往往皓首穷经也擦拭不净历史面目,想想也真是其来有自。

茶之于生活,是物质的,更是精神的。在几千年的茶史中,既是寻常百姓的生活必须,更成为一种身份的象征。茶的品质往往与吃茶人的尊贵程度相一致,是为吃,更是一种渲染,一种精神安慰。茶有阶级,这似乎是亘古以来的事实。福建茶最早作为商品进入欧洲俄、荷、英诸国,是上流社会社交界的高端饮品,价格昂贵。有趣的是,中国茶传入欧洲,虽然不至于像鸦片一般引发大的政治和社会动乱,但总伴有小插曲发生。1675年,荷兰的食品店开始卖茶,有钱人在自己的寓所专辟茶室招待客人。每天下午二三时,便是“当了茶的俘虏的夫人们”最喜欢的茶会时间。夫人们浓妆艳抹,穿着华美的礼服在茶间聚会。作为一种时尚,很多荷兰贵妇将家务事交给佣人后便到处参加茶会,老公们不愿意回到没有妻子的家,便去酒馆寻求慰藉,久而久之,“由于茶,荷兰的许多家庭破裂了”。

不知道“茶圣”陆羽关于茶的著述是否流传到欧洲,茶在欧洲人眼中几乎是一种仙草神药。荷兰著名医师尼古拉斯在1641年出版的《医学论》中提出,“什么东西都比不上茶。由于茶的作用,饮茶人可以从所有疾病中解脱出来,并且可以长寿……茶还有止困提神的效用,所以对通宵写作思考问题的人颇有作用。”

在英国,完全可以把茶作为国饮,起自于维多利亚时代的下午茶传统,一直持续至今并影响到世界各地。据说是英国查理二世的夫人凯瑟琳将中国茶推向贵族社会,甚至还有学者考证出凯瑟琳最喜欢的茶是武夷正山小种红茶。曾经有诗人为王后写过一首这样的诗:

维纳斯的香桃木和太阳神的月桂树,

都无法与女王赞颂的茶叶媲美;

我们由衷感谢那个勇敢的民族,

因为它给了我们一位尊贵的王后,

和一种最美妙的仙草,

并为我们指向了繁荣的道路。

可能这是西方最早的咏茶诗吧。

中国古代丝绸之路,不管是陆上还是海上,出口最多的还是茶叶以及与喝茶有关的瓷器,因此,刺桐港又有“丝瓷之路”和“丝茶之路”之称。

关于茶的故事,无论是达官贵族式的,还是乡间村舍的传说,无不妙趣横生。宫廷茶有贵族的庄重,农人粗茶烹水,也别有滋味。所以在泉州不管走到何处,都有人捧出一杯茶,哪怕是乡间贫陋之地。

泉州有鞋都晋江、衣都石狮、石都惠安,但我更想看的却是瓷都德化、茶都安溪、香都永春。德化是中国瓷文化发祥地之一,也是中国三大瓷都之一。德化瓷不仅历史悠久,而且对瓷艺的传承也可圈可点,今日德化已经成为中国最大的工艺瓷生产出口基地。安溪是铁观音发源地,我国著名的乌龙茶主产区,也是中国茶文化的主要发祥地之一,上述女王喝的乌龙茶想必就来自于此,所以,它作为中国最大的乌龙茶生产和出口基地,确实当之无愧。而永春作为“中国四大制香基地”却很少有人知道。永春制香的历史可追溯到宋元时期,当年阿拉伯人沿着海上丝绸之路带来香料,其后裔定居永春县,以制香为生。永春香质优价廉,行销国内外,被国家授予“中国香都”称号。瓷、茶、香,多么美好的事物。

在泉州的涂门街,我们参观了我国现存最古老的伊斯兰清真寺——清净寺,它见证了泉州的辉煌史。沿着海上丝绸之路,不计其数的阿拉伯人带着香料、药物和各种奇珍异宝来到泉州,又从这里把中国的丝绸、瓷器、茶叶等商品运往西方。很多阿拉伯人在这里定居、通婚,目前还有10万阿拉伯人后裔在泉州生活。“海上丝绸之路”的兴盛使得泉州成为历史上吸纳海外文化和向海外传播中国文化的重要门户。

我个人觉得,泉州的稳定、繁荣、文明与宗教文化的发达有相当大的关系。在泉州,道教、佛教、伊斯兰教、印度教、景教、天主教、摩尼教等多种世界性的宗教长期共存,形成了东西方文明兼容并蓄、多元文化相和相安的奇观,被誉为“世界宗教博物馆”、“神学文化宝库”。宗教间的宽容,是世界上最难也是最伟大的宽容,也以此看到泉州人的胸怀。老君岩造像、开元寺、伊斯兰教三贤四贤墓、清净寺、草庵摩尼光佛造像、德济门遗址出土的许多外来宗教石刻及众多的中西合璧的民间建筑,更是让人流连忘返,叹为观止。

泉州不只是一座城,也是一个世界。836万人的“本土泉州”、分布于130多个国家和地区的750万泉州侨亲的“海外泉州”、900万泉州籍台胞构成的“对岸泉州”、200余个异地商会和人数达200多万的异地泉商构成的“异地泉州”,可不就是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