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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悼细姑父
 | 观夫  2016年11月21日10:22

细姑父罗嗣福患食道癌于2009年8月13日在景德镇逝世,享年七十八岁。

听到噩耗,我心里很难过。

从小开始,姑父就是我心目中最景仰的人。他身躯高大,衣着粗朴,总是一副憨厚的模样,虽然一直在城市生活,但看起来和我们乡下人并没有什么两样。那时候我奶奶还在,他和姑妈每年都要来乡下,来时自然会买些糖果柿饼之类的东西,我因之常常会分到几颗或几块。同时还给我创造了日后能在奶奶房间里的坛坛罐罐里猫窜鼠食的机会,其时我还没上小学。

我刚上小学,奶奶就过世了。姑父夫妻下乡来的次数也因之渐渐少了起来,但只要来,总还是笑眯眯的憨样,人来了,糖果之类的东西自然也会来,只是数量比先前少了些许。他们一来,全家都高兴得不得了.我妈妈常当姑父的面勉励我:读书要攒劲啊,将来也跟姑父一样去城里当工人哩。姑父听了,笑得更憨。当时我真以为姑父一定上了好多学,攒劲读了好多书,要不然咋当上工人了呢,当工人就那么好么?

后来才知道,姑父并不大识字。他是共产党快要解放时和姑妈结的婚,两人一床破被赤手空拳逃到景德镇的厂子里去谋生的,姑父做石匠,姑妈学瓷器活。

姑父虽没文化,但一点也不影响我对他的景仰。那时候文化大革命,是个读书无用的时代,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地位至高无上,这是大背景。另一个原因是,姑父虽然只是红星瓷厂的泥工班班长,但已经当上了景德镇市的劳动模范,而且一当就是十年,这可不得了!我从中学到大学,几乎每年都要填写履历表,我最引为荣光的就是两个栏目,一个是家庭成分:贫农;另一个就是姑父罗嗣福,景德镇市劳动模范。至于父亲叔父们当干部当兵什么的,我反倒不觉得就有多么了不起。

姑父出身贫穷,困苦一生。他出生在旧社会,因家道寒脊而逃到外地谋生;他成长在新社会,因忠厚肯干根正苗红而成为劳动模范。他从未读过书,却节衣缩食含辛茹苦的靠着自己的双手和姑妈一起先后拉扯大五个孩子,还让他们大都进了学校,大都完成了中学学业.,有的还接受了高等教育。这对于一个文盲——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工人而言,其努力的奋斗是超乎想象的,其艰辛的程度也是可想而知的。

那时整个国家都是一穷二白,尤其是六十代初期,吃不饱饭是常事。二叔曾讲过一个真实的故事: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某一年的除夕天,同在景德镇谋生的二叔(二叔在乐平煤矿,离景德镇市几十里远,也属景德镇管辖),和姑父他们相约好,大年初一一起同下乡去看望父母(二婶和姑妈提前下了乡),那时没有汽车,更没有电话,交通通讯都不方便,二叔只得留宿在姑父家过年,以便第二天一同步行返乡。当天下午,细姑爷下班回家了(那时过年假期很少,大年三十上班是很平常的事),买来了两斤猪肉,但年夜的饭桌子上的却是清一色的几碗素菜,不见丁点荤腥,无肉也无酒,素餐谢年,一夜无话(那时过年无肉也不是稀罕事)。第二天,两人晨黑暮昏的一同赶路,走了一百多里地,到油墩街才打站歇夜,正好是大年初一的晚上,店主家杀了猪,热心肠,弄了满满一大桌子的菜,鸡鸭鱼肉酒,凡为店客,位位当尊,说大过年的,列位能来敝店是看得起咱,饭钱一律不收。酒过三巡,二叔便开起了姑父的玩笑::我们是今天才过年啊。

后来姑妈也怪老公:哥哥来家里过年都舍不得买肉。姑父便嘟哝了一句。剁了两斤肥的,都腌了。

细姑爷的一生是苦情的。他和姑妈结婚后,开头虽然艰苦,倒还情投意合,夫妻恩爱。等到儿女长大,一个个成家立业了,却体制内离婚——劳燕分飞了(所谓体制内,是指外人并不知道,也未曾办理离婚手续)——日子开始好起来时,反而常有磕绊,进而发展到分居,而且一分开就是永远!我等做晚辈的做了许多工作都无济于事。开始的分居还是在一个同一个屋子里,等到后来厂里给劳模分了一套小居室,姑父便从偶尔的一个人住住到退了休干脆一个人过了。孑然一身,不挂不牵,个中缘故也只有他们夫妻二人才说得清楚。直到临终前,姑父才后悔起来,才对儿女推心置腹:这一生和你母亲算是到头了,你妈妈吃了大苦,你们对娘要好啊,我走了,会保佑你妈妈和你们啊!

姑父的孩子们两年前就给姑父和姑母预备购买了上等的夫妻合葬地。姑父逝世后,他的孩子们遵嘱把他葬在景德镇万寿山风景秀美的高等公墓区里,姑父将与这里的松柏云风一起,生生不息,长青不老!

忠厚传家。姑父姑妈生育的四女一男,大都成器,大都发了小财。虽是这样,但姑父几乎从来不向儿女们伸手,儿女们也都各忙各的:虽很有孝心,却很少有大多的时间去照顾过他们的父亲。加上姑父又是个倔性人,不到万不得已也是不会去领这个情的,令晚辈们常常无奈。姑父一生好酒,后来就有了嗜酒的习惯。特别是退了休以后,工资常常不足以酒资,他便宁愿到处去拾捡垃圾,聊以自补,也不肯接受发了小财的孩子们的孝敬和馈赠。至于馊饭剩菜,他从来都是一个泔水缸,舍不得倒掉丁点。他得这个病,估计也和他的这个生活习性不无关系。虽然如此,但姑父的一生至少在外人看来是否尽泰来,丁财贵全,名声好极了。他终生付出,换来儿孙满堂;他忍辱负重,嬴得家道兴旺:他有嗣有福,算得上名至实归。只是寿命还算不上大长,福享受得大少了点。

姑父的内侄辈有许多许多,但最亲近最喜欢的还是我和我姐姐。我和姐姐从中学毕业到参加工作,都常常分别借机会去景德镇姑家叔家去玩,去走动。特别是我在中学和大学期间的暑寒假期间,每次去了,与姑家表姐表妹表弟都不分彼此,欢闹一起,亲如一家。表姐和大表妹出嫁早些,我和细表妹表弟她(他)们在一起呆的时间最长,因此更是特别的亲近。少年单纯,表兄弟姐妹们时不时搂搂抱抱地打在一起、亲近得近乎荒诞,至今想起来还是甜蜜蜜的遐思不已,多好的妹妹和弟弟——他们口里喊我的口头禅却是“乡巴佬”,骂我的则是听不大懂的“偌炮咯”。当年,我也只有在景德镇这个城市里,才能真正享受到乡巴佬大碗吃饭大口吃肉的快意与待遇——无论何时,只要我和我姐去了,姑父总是笑眯眯的,在生活上对我和我姐的照顾总是比姑妈还要细致。就是到后来我大学毕业了,工作了,姑父也已离家独居,我买了礼物单独去看他,他对我仍然是笑,看不出半点哀怨与苦楚。他从来都是只做不说,默默承受。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我的一个百分百的尊者,一个厚道无边的长辈,同时也是一个一条道走到黑,可怜又可嫌的人。他就是这样的一种性格:一座包容万物的高山,也是一条认死理、万钧之力拉不回头的犟牛。他在言语上可能有着天生的木纳,从来也不知道发火骂人,也从来不知道当面说你的半句好话,但在内心里,在行动上,在憨笑里,我们都强烈地感受到一位尊者长者对一个他喜欢的晚辈无以复加的爱!我和我姐姐都有同感:认为逝去的父辈亲戚当中,大姑妈和我的大小两位姑父在做人处事上最忠实最善良最吃苦也最顾大义。自自然然地也最受我们的敬重和纪念。这些都是点点滴滴汇成的情感深海,不是文字就能表达得酣畅淋漓的。

记述一个人本来不易,记述一个敬重的逝者就更难。细姑父的逝世,勾起了我多年来的沉痛。我后悔自己没能在他晚年独孤时多去看看他:特别是最近几年,因为无常,去得更少。更让我泪泗的是他逝世了,我也没能去参加他的葬礼。不是我不想去,而是无法去,这是我的最痛!死者长已去,生者岂苟活?晚生当自强,方可告慰爱他的人!

聊以此文,悼我最亲爱的细姑父.愿细姑父的在天之灵永远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