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叩头
 | 江苏张镭  2016年11月17日10:51

  不下跪,我以为这才是中国人站起来的标志。

  推算一下,中国人真正称得上站起来了,恐怕不到百年。而在此之前的几千年,中国人始终是跪着的。

  下跪,并非仅仅双膝着地就完事,还要叩头。

  而叩头比下跪的事还大。一个人给你下跪,说明他比你低下,再给你叩上几个头,即便不叫你一声老爷、官人、皇上,也说明这个人不仅比你低下,而且卑贱得很。

  中国人并非天生就是卑贱之人,更不是天生就乐意做卑贱之人。他们这么做,不是他们的原因,乃是那个社会的原因。新中国成立后,我们的老师把那个社会形容为“暗无天日”的社会。“暗无天日”,过于笼统。用今天的话说,那是一个没有人权,没有人性,也没有人的尊严的社会。生活于这样的社会,你不这么着,又能怎么样呢?

  老百姓给做官的下跪、叩头,那是因为做官的比老百姓高贵。不光那时的官是这么看的,老百姓自己也是这么看的。所以,他们给做官的下跪、叩头,一点也不觉得委屈。做官的在他的上司面前,也像他治下的百姓一样,照旧要下跪、要叩头。他也不觉得委屈。一级一级跪下去、叩下去,一直跪到、叩到皇上那里。在皇帝眼里,大臣就是一群百姓,给他下跪、叩头,那是大臣们应该的。大臣们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更不必说委屈这两个字了。

  整个国家,全体国民,都这么跪着、叩着,直到孙中山推翻了封建帝制,国人才不再下跪,也不再叩头。这真是一次大翻身,一次大解放。仅此一点,给孙先生再多的赞誉也不为过。

  下跪与叩头,绝非不可以,比如给父母下跪、给父母叩头,有何不可?但给做官的下跪、叩头,就不那么让人容易接受了。

  这个罪魁就在皇上。

  就拿最近的清王朝来说吧。大臣被皇帝召见,大臣是一定要下跪的。不管你有多大的功劳,也不管你是否高寿,跪下是没得商量的。若皇上给予你什么赏赐,或是皇帝的诏书里提到你的祖辈,那就不只是下跪的事了。大臣“则须碰响头,须声彻御前,乃为至敬”。就是说,每逢这样的好事,你不仅要下跪,而且要叩头,而且要叩响头。怎样的响呢?响到皇上要听得见,响到要“声彻御前”。如果你的头叩了,皇上若听不见响声,那就是对皇上不敬。对皇上不敬,意味什么,大臣们比谁都清楚。

  我们可以想象一下,金銮殿高大威武,空空旷旷,头对地上磕碰要有多大的力度才能产生那般大的回响啊?!不磕个头破血流,怕无济于事吧!

  忽然想,那时为官可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啊!今天的官场若还这幅样子,像我这样时刻强调尊严的一介小官,恐怕早就不干了,或者干不成了。真庆幸,自己没有出生在那个时代。

  

  不难看出,我是反对下跪、反对叩头的。但有个宣化上人却不这么看。

  这位宣化上人,为了报答父母养育之恩,左想右想,想出一个笨法子——向父母叩头。

  当我开始给父母叩头时,父母吓了一跳,便问:“为什么要叩头?”我说:“因为以前我不知道孝顺父母,惹父母生气,现在知道不对,所以从今天开始,向父母叩头。”父亲说:“既然知道过错,能改就可以啦,不必再叩头。”我说:“孩儿的个性一向倔强,说出的话,一定要做到。”父母知道我的脾气,不再说什么,默许我的愿心,接受我每天早晚三叩头。

  从此以后,每天清早起来(家人在睡觉中),便到院中向父亲三叩头,向母亲三叩头。每天晚上(家人上炕睡觉后),又到院中向父母各叩三个头。叩了一个时期,感觉不够,又向天地叩头。当时不知有天主、地主、人主等名词,只知有天地君亲师,所以每天早晚,给天叩三个头,给地叩三个头,给国家元首叩三个头,给父亲叩三个头,给母亲叩三个头,给未来老师叩三个头。这样的叩头,经过一段时间,感觉还不够,又增加给天下大孝人叩头,给天下大善人叩头,给天下大贤人叩头,给天下大圣人叩头。

  以后又增加给全世界所有的好人叩头,也给全世界所有的坏人叩头。乃对天叩头,向天祷告,希望大恶大坏的人,改恶迁善,统统成为好人。这样的增加下去,最后增加到八百三十个头。每次要叩两个半小时的头,早晚两次,需要五小时。我在院中,无论刮风下雨,照叩不误。就是冬天下大雪,也在院中叩头。用我的愚诚来叩头,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见“百度”·宣化上人)

  每天花五个小时去叩头,估计世间也仅一个宣化上人做得到。姑且不论叩头的意义,单单这份“愚诚”,就足令人感动得很!——我素来敬佩有毅力,有恒心的人,宣化正是这样的人,因此我对宣化怀有敬佩之心。

  宣化上人的叩头,与我所反感、反对的叩头,不是一回事。即便是宣化这样的人,他也不会见到做官的便立马跪下叩头。面对尘世间那种充满了尊卑贵贱的叩头,宣化也应该是不屑的。宣化所叩的头,除了给父母,其他的我们都做不到。即便给父母叩头,我们也不可能做到宣化所做的份上。至于给坏人叩头,我们哪里做得到呢!不仅做不到,甚至很难理解。我就认为他这样叩头,有些过愚。直到我明白他给坏人叩头的意思后,我才不由地为自己的想法羞红了脸。

  与其说宣化上人给坏人叩头,不如说他是给天叩头,对天祷告,希望老天爷让这些坏人改恶迁善,成为好人。

  宣化的这一所为,让我更加看清了我等俗人的俗不可耐。而对宣化上人这样的人,则充满了崇敬,乃至于仰望!

  我这样说,并不是要求所有的人都能像宣化一样,每天花几个小时去叩头。现代人做不到,哪一代人可能都做不到。他们有忙不完的俗务,赚不完的钱;他们有谈不完的情,表不完的爱;他们计较,他们争吵,他们浑噩,他们只活在世俗里,就是没有时间感恩,包括对他们的生身父母。他们有感情,但他们没有感动,更没有感恩。他们连自己的父母都谈不上感恩,又如何指望他们对他人、对天地怀有感恩之心呢?

  对许多人而言,谁能给他权力,谁才是他亲爹;谁能让他发财,谁就是他亲娘。而他真正的亲爹亲娘,因为给不了他这些,所以,他们即便碍于伦理,承认那是他们的爹娘,可并无感恩之心。至于给爹娘叩个头,那压根就不可能。

  宣化上人的难能可贵,就在于他不仅感恩于自己的父母,还感恩于“天地君亲师”,感恩于天下的大孝人,大善人,大贤人,大圣人。一个常怀感恩之心的人,他本身就是一个大孝人,一个大善人,一个大贤人,一个大圣人。宣化上人不正是这样的人吗?

  关于宣化上人,我了解不多,仅知他是黑龙江双城(原吉林双城)人,生于1918年农历316日。俗姓白,名玉书,又名玉禧。父福海公,一生勤俭持家,以务农为业。母太白夫人胡氏,生前茹素念佛,数十年如一日。

  12岁时即被人称“白孝子”,15岁皈依上常下智老和尚为师。19岁,母亲逝世,结庐于母亲墓旁,期间礼请三缘寺上常下智老和尚为剃度师,法名安慈。

  守孝期间,暂隐居长白山支脉弥陀洞内修苦行,后回三缘寺,任首座。

  1947年,赴普陀山受具足戒。1948年,抵广州曹溪南华寺,礼虚云老和尚,受命任南华寺戒律学院监学,后转任教务主任。云公观其为法门龙象,乃传授法脉,赐法号宣化,遂为沩仰宗第九代接法人,摩柯迦叶初祖传承之第四十五代。

  实际上,宣化上人最大的功德,乃是带领弟子将深奥难懂的三藏十二部经典译为语体文,以便为更多的人所接受。

  我盛赞宣化上人所做的这个工作为最大的功德,乃在于佛教的教义,尽管很圆满,可文字太深,实为一般人所难明了,很大程度上影响到这门宗教的信仰。而天主教和耶稣教,之所以能为一般人所接受,就在于他们的新约和旧约,不仅译成了不同国家的文字,而且义理浅显,让人容易读懂。

  

  在“暗无天日”的封建时代,老百姓给做官的叩头,下级给上级的叩头,大臣给皇上的叩头,没有谁是怀有敬意的、感恩的。这种叩头,仅仅是制度的产物,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东西。而宣化上人的叩头,则是充满了感恩之心的。这种发自内心的虔诚,让他的叩头充满了愉悦。我甚至以为,他在叩头时不仅满心欢喜,而且还无尚地幸福。

  不可否认,人类愈来愈变得残酷了,这似乎很不合符人类不断进化的自然规律。当然,也不合符人类对文明所期许的终极目标。我搞不清楚人类为何变得愈来愈残酷,我仅知道,人类的残酷并不只在于生存的艰辛,而在于人类不断地远离自己的心灵世界,一意浸淫于物欲世界不能自拔。当宣化上人对天地叩头的时候,人类却在向权利,向财富,向美色叩头。前者使自己的心灵得以净化,后者则让心灵在罪恶与污浊中穿行。前者使自己成了上人,而后者则让自己成了下人,甚至使一部分人不再是人。

  叩头,究竟意味着什么?叩头是一种虔诚,叩头是一种信仰,叩头是一种感恩,叩头是一种敬畏。宣化上人的叩头就是这么一种情形。上人用叩头告诉我们,人不能没了虔诚,人不能没了信仰,人不能没了感恩,人不能没了敬畏。

  而我们却丧失了这一切。可笑的是,我们却还向同类拍着胸脯,不无自豪地说:“我的头颅是高贵的!”实际上,在天地面前,在父母面前,在大孝人面前,在大善人面前,在大贤人面前,在大圣人面前,在宣化圣上人面前,我们的头颅真的还很高贵吗?我们应该明白,在他们面前,我们不低下头,不叩头,不是证明我们高贵,恰恰暴露出了我们的无知,我们的低能,我们的浮躁,我们的世俗,也一并地证明了我们的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