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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写作是一种命定的相遇

来源:文艺报 | 温燕霞  2016年11月16日06:42

有时我觉得,人是有宿命的。比如我就突然发现,在自己的生命历程中,总有些地方避不开、逃不掉,仿佛枝叶相依,又似形影相随,只要一阵风来,便婆娑、缠绕于彼此的生命里,南雄珠玑巷于我,就是这样一种前世命定的缘分,逃不掉、避不开。

还在我幼儿时,在县采茶剧团工作的母亲曾携我到珠玑巷演出,只是那时我太小,虽然在珠玑巷逗留了几天,但并未留下任何印记。及至稍长,隔壁住了一个南雄籍的阿叔,操一口与我老家安远话很接近的南雄话,天天在门口和人讲西天,而且总是夸他的老家南雄珠玑巷如何如何好,又说这姓人、那姓人的先祖都是从珠玑巷迁出去的。阿叔的口吻有时像是在开玩笑,有时则认真地和邻舍争执,他家门口因此常年热闹。久而久之,大家都晓得古时候曾有100多姓人从珠玑巷迁往广州一带开基立业,我们这些孩子听了,立时便对珠玑巷生出几分神往来,心想我们要是也能像古时的珠玑巷人一样迁到广州去,不就可以吃到海参了吗?那时海参在我们看来可是天堂才有的珍馐美味啊!

从此,南雄珠玑巷带着海参的香气,种子似的在我心里慢慢地抽出芽来,我用少女特有的细腻将珠玑巷灌溉成一棵长满神秘果的大树,又用想象和憧憬将其装饰成遥挂天边、闪闪发光的美玉,那独有的光芒照耀着我也诱惑着我,我渴盼一亲珠玑的芳泽。然而从少年到青年,我和它的机缘一直未到,我只能倘徉在文字的方阵中感受珠玑巷。

珠玑巷位于广东省南雄市城北9公里的粤赣交通要道,是古时沟通大庾岭南北的必经之路,创于唐而盛于宋。作为有着1100多年历史的商业古镇,珠玑巷既是古代中原文明向岭南传播、辐射的首站,也是南粤海洋与珠江经济文化北上中原的通道。宋时的珠玑巷街道两旁列肆如栉,往来客商摩肩接踵,宋以后韶州岺水开采铜矿,然后北运铸币,皆在珠玑巷中转,每年仅此两项就需要挑夫10万人次。再加上赣南的食盐要由广东沿海北运到南雄,再由陆路运到赣南,也需挑夫10万人次以上,至于其他南来北往的客商、海外使者更是无法计数。大名鼎鼎的利玛窦在其著作《利玛窦中国札记》一书中记载,1595年(明神宗二十三年)利玛窦一行越过大庾岭时,看见“旅客骑马或者乘轿越岭,商货用驮兽或挑夫运送。他们好像不计其数,队伍每天不绝于踪”。由此可以想见珠玑巷当年的繁华,不枉人称“小开封”了。

如果珠玑巷仅仅是上述描绘的这样一个古代商业市镇,它肯定跟其他那些被岁月涤尽了繁华的古镇一样早已在光阴中颓败成了一道浅浅的印记。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珠玑巷却在千年之后仍有着强大的影响力和不竭的光华,乃至南雄市委市政府的领导特邀我为其创作一本小说,这又是因着什么呢?

话说北宋末年,宋室南迁,中原人氏为避战祸纷纷南迁,他们历尽艰险,越过大庾岭后来到了珠玑巷。位于南雄中部的珠玑巷土地肥沃,宜农宜牧,这些流民有的自此在珠玑巷落户开基,有的稍事休整继续南迁珠江三角洲。分布在今珠江三角洲广府人的211个姓氏中,有191个氏族是宋代从南雄迁入珠江三角洲的,占了总数的98%。另外,自宋到民国初年,珠玑巷的打铁行当一直兴隆不衰,盛时小小的珠玑巷曾有上千家铁匠铺。“南来车马北来船,十部梨园歌吹尽”,真正是繁荣一时。鸦片战争后,随着海运的发展,特别是粤汉铁路、韶赣公路开通之后,南雄至大庾的古道为公路、铁路、海运所代替,珠玑巷由繁华的商业圩镇变成了农村,但作为南迁民族的发祥地,珠玑巷在广府人和客家人心目中并没有因此失去其独特的历史地位。

我去珠玑巷时它已不复当年的繁华,但那些让外迁姓氏缅怀祖先的小祠堂倒还显出几分昔年气势,仿佛时间形成的一个个漩涡,既让人迷惑又叫人感叹,透过时间的帷幕,我仿佛看见了当年筚路蓝缕的先人正列队而来,千余年的时光不曾蒙蔽他们眼中的光彩,更无法消解他们身上的力道,他们模糊的身影与面容凝结成坚硬的骨骼,以一种严正的姿态直面着我的凝视,让我心明眼亮,并萌生出为珠玑巷而歌、为珠玑巷而写的冲动。

于是,从2002年到2008年,我利用节假日先后五次前往珠玑巷探寻历史足迹,感受作为广府人姓氏发源地和客家人中转站的珠玑巷的脉动与呼吸。后来,我在长篇散文《我的客家》中抒发了我对珠玑巷的感受。珠玑巷知我心事,渐渐地将自己修炼成一颗镶嵌在我的记忆中熠熠发光的珍珠,让我无法漠视和忘怀。

就像上帝让有缘的人相识再相逢一样,我和珠玑巷也一样,兜兜转转十几年后,我又因写作长篇小说《珠玑巷》而再次与珠玑巷结缘。小说的创作缘起于朋友傅菲的电话,他问我愿不愿意写一部反映珠玑巷历史的小说,我说我很熟悉啊,正巧不久后又逢珠玑巷召开第二届姓氏文化节,我受邀忝列嘉宾之席,目睹了珠玑巷作为广府人姓氏文化发源地而享有的威望,也看到八方游子寻宗敬祖的崇敬与渴盼之心。在南雄市有关部门的帮助下,我再次参观了古村、贵妃塔、姓氏祠堂等地,其间听闻了胡贵妃南逃珠玑巷和罗贵率众南迁的传说。现时的珠玑巷与十几年前、800多年前的珠玑巷在我脑海中碰撞出铿然的回音。我知道,那是创作灵感的召唤、是先祖灵魂神秘的呼喊:我虽非广府人,可珠玑巷也是客家人的中转地之一,况且,随罗贵南迁的33个姓氏中也有温姓族人!难道自己不该为这样的珠玑巷尽点儿绵薄之力吗?

我开始创作《珠玑巷》这本小说。说心里话,因为我的贪心,《珠玑巷》写得有些艰难。我想将阴谋、爱情、宫斗、历险、迁徙、逃亡等元素糅合其中,让读者看得过瘾,又想让书中的人物承载起珠玑巷人的大义与大爱,并在他们的选择和奉献中凸现出珠玑巷作为广府居民姓氏发祥地的重要地位与历史意义。于是,我借鉴了胡贵妃和罗贵的故事传说,以珠玑巷为原点,以再生人罗伟琳回忆自己的前前前世的贵妃生涯为切入点,展开想象的翅膀,通过历史和现实两条线,以第一人称、第三人称的视角讲述了发生于800多年前南宋末年的那段生死攸关、惊心动魄、波澜壮阔的珠玑巷人南迁的历史,以及主人公们前世今生的种种,努力让读者能产生身临其境之感。只是我担心自己的愿望很丰满,写出来的文字却很骨感,这种力不能逮不能不说是我的一种遗憾。

不过,身为作者,有一点我可以确保,那就是我在写作时的那份虔诚与认真。为了珠玑巷这本书,我贡献了数百个晨昏和夜晚。那段时间,珠玑巷是我的精神原乡,是我的文字诗国,它身姿挺拔地屹立在时光之河上,让我生出膜拜之心。下笔时,我的文字便有了虔诚之态,那些虚构的人物因此活跃起来,他们巧笑嫣然地从那散发着书香诗味的南宋走出,挟带着一个帝国即将消失前的奢靡与繁华,挟带着宋词的豪放与婉约,也挟带着元兵的战鼓和蒙古马的铁蹄声,更有崖山海战时的激越悲号在耳边回响。我迷失在今时和古代的珠玑巷里,也迷失在我用文字勾勒、催生出的人物群像中。偶尔的,我会有时空交错之感,觉得自己也是一个曾经活在南宋时期珠玑巷的“再生人”。不然,我为何与珠玑巷如此缠绵不休?我相信这“不休”之后是“不弃”——《珠玑巷》这本书就像我和南雄珠玑巷共同孕育的一个孩子,作者、地方、作品三位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如何弃?珠玑巷就这样成了我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