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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羽作品:《福禄寿》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庞羽  2016年11月15日12:10

元嫂把地上的书全扔了。为什么扔?华玉卿问她。元嫂不说话,当着他的面,把两本杂志扔进垃圾桶,转身去厨房切菜。华玉卿还在问她。啪地,元嫂把菜刀插进砧板里。华玉卿缩起脖子。元嫂操起手边的抹布:“抬手。”华玉卿乖乖地抬手,“转身。”华玉卿乖乖地转身。元嫂捯饬了他的上半身,又把他的鞋子擦得锃亮。“好了,找老张打牌去吧。”华玉卿铁青着脸,咕噜咕噜转着手下的轮子,朝大门滑去。到了大门口,他又犹疑着手。“利索点。”元嫂瞟他一眼。这个南陵大的二级教授,还是乖乖听话了。临走,他还脖子往里一够:“中午鱼汤面,加两个蛋啊,两个。”

老张手臭,但华玉卿乐意。区里的其他老头,不是吐痰就是抠鼻子,老张不。老张会文雅地抽出一张面纸,侧过脸,不让大家瞧见。一来二去,华玉卿对老张的好感度倍升,尤其是老张打牌前要洗手,哗啦啦的水声,那好感蹭到了顶。

自从瘫痪后,华玉卿很少出门了。28岁,跃升教授;34岁,“郭沫若杯”国家人文社科类金奖;40岁,南陵大终身荣誉教授。赫赫战历,也让他厌倦了沙场。某天他坐在卧室,看他历年得到的奖杯,不知不觉抖起来了,大叫着元嫂。元嫂围着围裙,骂骂咧咧地过来,问他做什么鬼。华玉卿眼泪簌簌地下,他不想这样死去,他要出去。

元嫂原名马恩元,家住马家沟,配偶马东强,育有两儿一女。大儿深圳打工,二子赋闲在家,小女随她进城。小女名马兰,方脸鹅眼,阔耳牛鼻,四肢还算周正。马兰最喜窝人,一句话叫人甚恼,两句话就弄得人面不知何处去。元嫂也不管她,就让她放任天性,指不准哪个傻小子好这口呢!

从马家沟到沛城,元嫂打的是满满的主意。比如通江路18号小单间,元嫂可是踩点又踩点,还价又还价,终于有了临时的家;比如艾玛小电驴,元嫂狠狠心买的,上街买菜,出门有事,不能没有坐骑啊;比如大儿,挣点钱找媳妇,比如二子,烂泥不上墙,玩去,比如马兰,找个城里小伙,日子过得总比她妈好。就这样,元嫂打入学术内部,成为华家的一员。

华玉卿本也抗拒元嫂,嫌她粗嫌她不雅。但后来才发现,她粗中有细,只是嘴巴擦了油,那些脏字滑出来了而已。这都不是主要原因。华玉卿虽事业有成,但毕竟也是瘫痪的老头,配偶没了,儿子在美国,再高的价钱,也没多少人愿意伺候屎尿。而且,华玉卿就爱吃鱼,各种鱼。元嫂鱼汤面可是一绝,又不怕苦。

怕苦的是小贼女。马兰本给自己取名“小天女”,元嫂也实在,直接唤作小贼女。马兰头圆,但心思尖,元嫂没少操心。从小,马兰没啥本事,作怪倒不少,比如插朵红头花呀,比如在袄子上绣朵鸳鸯彩呀,元嫂不和她计较。马兰到了沛城,心也高了许多。元嫂让她去餐馆端盘子,她一句话没噎死经理:你这抹布面能吃吗?左不过,抹布放在面锅旁罢了。元嫂头疼,先就让她悬着,晾晾。

华玉卿喜欢让元嫂晾他的荣誉证书。把红皮壳卸掉,露出有点发脆的卡纸,用衣夹夹好,配合着春风微露,华玉卿陶醉在5月的阳光里。元嫂在那儿拖地,华玉卿就自言自语,这是2009年的历史学奖,这是10年前的荣誉奖,以及当年,他如何在南陵这个地方,翻阅史书,实地勘探,夜以继日,不到黄河心不死,最后得出,南陵的主人是周朝的靖南王,铁证凿凿,也让华玉卿一举成名,得到“郭沫若杯”金奖……啰啰嗦嗦的,元嫂也不和他较劲,把沙发坑凳子缝都抹得干干净净。华玉卿有时淌眼泪珠子,问她怎么不回答他。元嫂点点头,好好好,明天要交水电费,等会你去备点钱。形而上和形而下,波澜不惊,相安无事。

闲了,马东强也会来华家。马东强是南陵大的门卫,长话短说,就是华玉卿给他找的。这年头,当门卫也不容易,幸得马东强当过兵,懂些格斗术。每天坐在警卫亭,小风吹着,暖阳拂面,道是春意了了,却也胜过人间无数。于是每隔一段时间,马东强带点酒菜,带点烟丝,过来看看华玉卿。不是说马东强念恩,而是华玉卿客气。几条红双喜,能换来镀金纪念币。华玉卿看得上那些小东西吗?为人恳切,当如螳螂捕蝉。为人刁钻,当如黄雀在后。

不巧,这次马东强来,遇见了南陵大的学生们。马东强有些窘迫,站在那儿,像是藏不住两手两脚似的。华玉卿没怎么注意他,嘴巴哔啵不停。学生们点头,做笔记,时不时问些马东强听不懂的问题。马东强放下手里的东西,不管不顾地坐下来。元嫂从厨房间冲出来,赏了他一个爆栗子。众人有些痴楞,元嫂大义凛然地说:“杀鱼去。”马东强像捡了个宝,屁颠屁颠地刮鱼鳞去了。客厅里的他们还在说话,大致意思是,过两天要接华教授参加学术会议。华玉卿嗯了两声。马东强拍拍鱼鳞,胳膊肘捅元嫂,用两只凸出的眼球,挤出一个丑陋的媚眼。

没错,马东强垂涎华府很久了。20层,采光好,真皮沙发,红木家具,加上软糯舒适的席梦思大床,真真一个太虚幻境。自是见了一眼华府,马东强整日寻思着如何鸠占鹊巢。这不,鹊要走了。马东强心底连吐了三个好。好哇,能幻境中走一场,也不枉红双喜,白玉酒,两个土人城里走。

没过两天,元嫂拾掇好华玉卿的包裹,帮他穿裤子套衬衫,再烧一壶开水给他兜着。华玉卿歪着头不说话。元嫂又去煎蛋。医生说,老人要吃清淡点。可煎蛋就是这么简单,加点油,磕个蛋,撒一把盐,华玉卿吃得嘴角流黄。日子就这么过的,谁知道人死了变成什么?华玉卿齁着身子,摩挲他的袜子,起边捂在里面了。元嫂也不心疼,手里多撒了几克盐。抽烟机关掉,煎蛋喷香。是溏心的,华玉卿啜了几口。元嫂洗锅去了。你要什么礼物?元嫂没听的清。你要什么礼物?华玉卿又问了一遍。元嫂嗙当当地稳住手里的锅,认真想了一遍。有桂皮吗?有胡椒粉吗?沛城都不正宗。杀他奶奶的。

从通江路18号小单间到春江花园8栋20层套房,马兰是跃着来的,元嫂习以为常,而马东强掖着自己的小心思,就当是还来就菊花的。马兰梳了个羊角辫,五官看起来柔和了许多。马东强挎了个布袋子,元嫂说他淘宝来了。反正华玉卿家东西多,少一枚扣子多一口痰,也没什么了不起。元嫂说,你可别偷太多。马东强说,我都把你给他了,拿点小恩小惠算什么!

是夜,元嫂睡得安稳,马东强却翻来覆去的。席梦思固然好,但总觉得自己少了脊梁骨。马兰也睁着眼,看着流线型的吊顶,繁复精美的橱窗,以及那一摞摞或白或黑的书籍。那个叫《巴洛克之美》,那个叫《星空给我们带来了什么》,简直像一扇扇凿花雕漏的丹纱红木门,轻轻一推,就是若轻云之蔽月、若流风之回雪的风雅、盛大的新世界。

当元嫂在梦中追蝶之时,马东强起身了。客厅转一圈,阳台遛个弯,马东强来到了书房。马东强只在南陵大图书馆看见这么多书,一扎扎,一捆捆,像春天里可劲儿飞的柳片,也像过了数人之手、卷了边开了叉的废纸牌。

华玉卿的书房大得很,像个两口小家似的。除了书堆,就是那一个个锃亮的奖杯了。有水晶的,有金闪闪的,全都发着异光,像渴血的宝剑,也像国王头上耀眼的明珠。马东强耐不住了,这边碰碰,那边敲敲,清清脆脆,空心的。上面都刻着什么什么奖,什么什么荣誉,马东强用指腹摩擦着刻字,凹凸不平,心旌荡漾。这两天,它们是他的。用它们喝小酒,抱着它们睡觉,大有用处。马东强沉醉在5月的夜晚。书橱角落,有什么微微放光。马东强靠近,那是“郭沫若杯”金奖的奖杯。马东强的眼镜也在放光,油亮油亮的,像月下的罂粟壳。

马家一族就在华府,度过了难忘的两天。5月微热,马兰却穿着长袖吹空调,翻翻桌上的图画书,看看42寸LED液晶电视机,顺便干掉了冰箱里的牛奶。马东强不同了,坐在书房里,悠然架起眼镜,捧着书摇头晃脑。元嫂还是那样,在厨房里倒腾倒腾,然后把一盆菜往桌上一摔:“吃饭了。”

华玉卿回家时,元嫂把一切都恢复原样。华玉卿放下行李,咕噜咕噜转着手下的轮子,把一幅画塞到元嫂手里。上面是油菜花田,一团团金,一簇簇金,奔涌着,叫嚣着,在天地间相拥,在画纸上永恒。元嫂谢过华玉卿,随手一放,放走了这团春意。华玉卿说,这可是民间手艺人画的,用彩结构都极好的。元嫂努努嘴,用围裙擦去手上的油。她爹娘在油菜花田里滚了一辈子,也就窝出了个砖泥小茅屋。

掂量掂量时辰,元嫂又跑到华玉卿卧室里去。华玉卿在打瞌睡,脑袋一啄一啄的,跟乡下的捣衣杵没两样。元嫂拗,想叫醒他,但没主意。于是她拿了抹布到卧室,手腕悬着抹布,四处扫扫,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华玉卿一个惊神,拔着头四处张望,看见元嫂,才舒服稳当地泄了气。元嫂走过去,帮他揉脚。华玉卿倒不好意思了,轻声问她怎么了。元嫂也不抬头,稀糊地说,老张儿子那件事怎么样了。华玉卿一拍脑袋,啊呀,马上去和他说,马上。

老张的儿子也姓张,当然的事。元嫂的女儿姓马,也不奇怪。这马和张,也没什么对冲,马张儿张马儿,不算拗口。元嫂打这主意不是一时半会了。那天她从楼道里看见了张洪磊,个头不高,老实;体态偏胖,脾气好;架着一副细边儿眼镜,读书人,齐活!元嫂甚是满意。马兰会怎么想呢?元嫂不管。生男生女都一样,只要孙子有文化。

想得美时,老天总要弄人一回。元嫂从小电驴上摔下来了。没啥大事,就是胳膊肿了腿瘸了。撞她的也是小电驴,驴屁股上的老妇骂她,怎么不长眼睛。元嫂揉揉腿,在马路上哀嚎。人越来越多,老妇脸也挂不住,扔下500块钱,寻着一条人群缝钻了出去。500块钱洋洋洒洒,元嫂够着扒拉着,不知这时应该抽噎,还是破涕为笑。

华玉卿让元嫂歇两天,元嫂哪会答应?一天180元,少一天就是几个猪肘子。要是有个什么徐娘尖着嗓子,扭着步子伺候他半天,元嫂就该下岗了。元嫂不是想这些的人,但她懂。马东强当年给了她两下子,她爹娘只好把她嫁出去了。索性元嫂也想得开,嫁谁不是嫁啊,生谁不是生啊,日子过得好就行。她希望马兰也明白这个道理。

华府当然在高级小区,有电梯,元嫂不必在台阶上摸索了。但通江路18号没有,那还是90年代的建筑,老旧,过时,还沾着将死未死的气味。每天,元嫂拖着拐腿,一磨一蹭地上小电驴,小电驴不知哪儿摔坏了,一路吱呀吱呀叫到春江花园,到了,委屈地呜咽一声,等待主人的体温。元嫂也不会让它等多久,简单打扫下,把华玉卿喂饱,180元也到手了。热屁股上座,小电驴叫得欢实。霓虹亮得也欢实。一道道红绿光照在元嫂脸上,她想起马东强昨天打牌赢了80块,可以给马兰添件新T恤了。天光暗了,小电驴逶迤着。

过了两天,元嫂才注意到,除了打牌,马东强有了新宠。量他也不敢翻出什么花名头,元嫂没理会。可元嫂做的茶叶蛋,马东强嚼了两下就吞下去了。元嫂很少做茶叶蛋的,配料太多。于是元嫂悬了一晚没睡,眯着眼不说话。果然,马东强半夜起来了,从杂物柜里掏出了一个亮晶晶的东西,呸一口,又用衣袖擦。马东强打开台灯,照在自己身上,然后对着镜子,举起那个东西。那是华玉卿深藏在柜子里、不舍得见光的“郭沫若杯”金奖奖杯。

元嫂猜得没错,马东强是住华府时偷拿的。元嫂问为什么,马东强说,好看。元嫂说,好看的东西多着是,你怎么不去抢商场?马东强笑了,抓起元嫂的食指,放在奖杯底座:你摸摸。元嫂用指腹摩擦着刻字,凹凸不平,心旌荡漾。“郭沫若杯”金奖?元嫂边摸边说着。四周万籁俱寂,月亮也隐去了。元嫂听见了自己的心跳。这就是知识的力量,这就是第一生产力。

风吹来,晾衣绳上精彩非常。华玉卿仰着头,元嫂在厨房里切葱刮姜。今天买的野生鲫鱼。卖鱼的老头子多找了她一块钱。想着想着,元嫂的食指多了一道口子。算了,人血也是血,鱼血也是血,元嫂把鲫鱼扔进锅里。

这次的鲫鱼,烧得很完整,头翘尾翘地躺在碗里,像一道上弦月。华玉卿用筷子插插鱼身,加起一块鱼肉。元嫂洗锅去了,哗啦哗啦的水声,轻快明亮。突然,元嫂听见了异响。

华玉卿在五官科待了很长时间。白炽灯亮得耀眼,照出了华玉卿脸上的沟沟壑壑,照出了中华五千年来,每个文化人的悠悠烦恼丝。秒针飞快,元嫂站着不知所措。华玉卿嘴巴张久了,眼角开始流泪。镊子撞击着牙齿,声音冰冷。医生说再张大嘴,华玉卿就张大嘴。医生说,咽唾沫,华玉卿就咽唾沫。元嫂望着他,觉得老去,真是一件不堪的事。

鱼刺出来没多久,学校里就来人了。还是上次的几个学生,手里捧着鲜花,嘴角扬着收敛的笑容。华玉卿示意他们坐下,闲谈几句,放他们走了。医生说不碍事了。华玉卿吐了一口接一口的浓痰,钩着嗓子对元嫂说,这儿闷人,去外面吹吹风。5月初的暖风,爆米花炉子似的。元嫂刚要舒口气,华玉卿淌眼泪珠子了。元嫂还没问,华玉卿自行招架了。他儿子华效之,从小成绩优异,聪明过人,要一百分就一百分,要得奖就得奖,深得他的真传。他和他妻子都惯得很,怕摔怕磕碰。华效之争气,考上美国耶鲁,一路都是开了挂的人生。同时也犟,毕业了就不回国。他妻子身体弱,没能享福。他也不好,古稀之年瘫痪了。现在的一家人,只不过是偶尔来个越洋电话,每月银行卡上多一笔钱而已。说到动情处,华玉卿抹眼泪。真羡慕你们。华玉卿仰头,抽着鼻子,一家人在一起,多好。元嫂不知说啥,就把食指的伤口给他看:这鱼真够厉害的。华玉卿突然笑了,喉咙发出窟窟的声音。元嫂也跟着笑。华玉卿指指自己不能动弹的双腿,再指指元嫂的瘸腿,两人对视一秒,爆发出大笑。茫茫人海中的两个人,有了彼此的慰藉。

马兰还没梳好头,就被元嫂带到华府了。张家人还没来,华玉卿就和马兰随便聊聊,也让她随便看看。马兰看着流线型的吊顶,繁复精美的橱窗,以及那一摞摞或白或黑的书籍,那一扇扇凿花雕漏的丹纱红木门,那个若轻云之蔽月、若流风之回雪的风雅、盛大的新世界。马兰复习了一遍,窜到了卫生间。梳子带了,皮筋也有。马兰对着镜中的自己,曾经的方脸鹅眼、阔耳牛鼻,柔和了许多,也妩媚了几分。羊角辫完成,皮筋弹到手背,马兰甩手,发出银铃般的咯咯笑声。

老张带着儿子来了,大家客气地寒暄几句,元嫂和老张借口离开华府。剩下这个学识渊博的老头,一边挑起说媒的大梁,一边抖擞着毕生的包袱。华玉卿先向张洪磊介绍了马兰,姑娘热情善良,青眼蛾眉,为人大大方方,绝非朱弦美酒之所属,也莫若素女冰霜之流。总之,马兰是一个实实在在、会过日子的姑娘,在这个时代,值得拥有。张洪磊被说得一愣一愣的,只顾点头。下面是介绍张洪磊了。华玉卿刚要开口,马兰却发话了:男生身高不足一米七,不是二等残废吗?你这么胖,不想想减肥?你眼睛多少度,摘下眼镜,看得清我手指几根吗?一句句话像镰刀,像利斧,割开了张洪磊脸上尴尬的笑。华玉卿也笑笑,一时还找不到词。这个小贼女啊,还在那儿抖着腿,等待敌人下一步攻击。

半响,华玉卿避开了这个话题,和张洪磊聊聊他的父亲。老张的面纸,老张的侧脸,尤其是老张打牌前要洗手,都显示他不同于其他老头。张洪磊渐渐也开朗了,谈他父亲睡觉前要看书,每天要练书法,家里的花花草草,也有声有色。两人刚到兴头,马兰又突击了:那个老张,抠鼻屎要挑个没人的地方,懂不懂啊?打牌,牌技那么差,对得起对家吗?不要丢人现眼了。看书练书法弄花草,都是因为无聊没事干。张洪磊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不停地咽口水。华玉卿觉得势头不对,起身,说他记得老张马上要去舞剑房,洪磊要不要送送?张洪磊别了一眼马兰,告辞了。

华府的门哗嗒关上。华玉卿望着这扇枣红色的大门,深深地叹了口气。良久,他咕噜咕噜滑动手下的轮子,转过去,却看到了,方脸鹅眼、阔耳牛鼻、扎着羊角辫、却脱得精光的马兰。

华玉卿呆住了。虽说马兰姿色欠缺,但凹凸有致的曲线、纤美柔和的皮肤、圆滑挺翘的乳房,无一没有告诉他,他有多年看不到女人胴体了。华玉卿脸胀胀的,眼珠似乎要掉出来了。马兰扭着身子走过来,胸部如起伏的水波。华玉卿扭过头不看她。马兰却用食指勾住他的下巴,让他转头。他红着脸大喊:你干什么!马兰一把坐在他无知觉的膝盖上,解他的皮带,脱他的裤子。华玉卿按住她的手,你到底要干什么!马兰笑了,你叫我小天女吧,然后放开华玉卿,推着轮椅在华府转了一圈,还有几张纸晾在半空,马兰让他一一读出来。卧室里、客厅里、书房里都是书。《巴洛克之美》讲的是欧洲中世纪巴洛克艺术,《星空给我们带来了什么》讲的是黑洞星体对地球的影响。走到书房,华玉卿解释什么时候得了什么奖,看到书橱角落,他愣住了。这时,马兰用胳膊还住华玉卿的脖子,口里的热气喷到他的耳朵里:我美吗?华玉卿屏住呼吸:你告诉我,你到底要干什么?

马兰笑了,发出银铃般的咯咯笑声。她把轮椅转了360度,华玉卿看到了一个仓促的女人胴体,随即又滑过去。马兰贴住了华玉卿,乳房压在他的肩膀上:华教授,请你大声地说一遍,我是这个房子的女主人!这些都是我的!

马兰扭好了衬衣的最后一个扣子,华玉卿铁青着脸,背对她:过分了。马兰甩甩头发,哪有什么过分?发生过什么?华玉卿握紧拳头拍打轮椅扶手:我会告诉你妈的!马兰对着42寸LED液晶电视机梳羊角辫,屏幕上的她,粉面桃花的:你说呗。

华玉卿谁都没告诉。就像马兰说的,发生过什么?这一切都可以没发生过。鱼还是鱼,面还是面,华玉卿告诉元嫂,他再也不吃了。元嫂不明就里,给他煎蛋,他都说,蛋心没熟,而且齁死了。元嫂问他想吃什么,他说想吃一条腿烧四条腿,元嫂就烧金针菇炒猪肉,他说想吃纯种低热量,元嫂就买生菜给他凉拌,他都喜欢吃,但每天要求不同。领悟了华玉卿心生不满,元嫂处处留意。

屋子里待得闷了,华玉卿转着轮子出去晃荡。元嫂帮他捯饬,袜子起边捂在里面了,元嫂齁着身子顺好。华玉卿也不和她打招呼,关了门就走。啪嗒一响,元嫂坐在了沙发上,了无牵挂。

华玉卿很快回来了,带着一股丧气。上次的马兰事件,可是彻底得罪了张家人,老张不理他了,撺掇着其他人也远离他。这下,老张可能再也不来华府了。元嫂不知该悲伤还是高兴,端来一盆热水,帮华玉卿脱下袜子,浸没他的双脚,一块老皮摇曳在水里,飘飘渺渺的,像远山的老翁。元嫂搓着脚,想起了女萝草、菟丝花,还有满田的油菜籽。菜籽油可香了,炸出来的鱼排鱼圆,珍珠白玉,黄金万两似的。元嫂有点想念那样的味道。正当她发愣,华玉卿瞟了一句,小天女怎样了?元嫂一惊,心里估摸出了六分。

元嫂难以形容那一天。早上,元嫂一睁眼,看见马兰对着镜子做鬼妖,元嫂一声呵断她,问她干什么。马兰说,要你管。元嫂气急,掀起被子揪她耳朵,问她哪里得罪华教授了。马兰委屈得差点哭出声,说华玉卿怎么了她。元嫂往下细问,马兰抽着脖子说,她几句话惹得华玉卿不高兴。元嫂知道她没说真话,看她梨花带雨、春日凝妆的样子,就放了手。天塌了,也是自家的闺女。

马东强昨日回来得晚。元嫂一嗅,知道他半夜去喝酒了。于是掌撸了他一下,他猛地惊醒,嚷嚷着做什么。元嫂问他,什么时候把奖杯送回去,日子长了可不好。马东强手朝天空挥挥,不急,翻个身继续睡。元嫂扒开他的耳朵,大吼着,这可是偷盗罪!马东强被震得天旋地转,钟鼓喧鸣,骂她臭婆娘,欠打了是不。元嫂又给了他一巴掌,马东强怒了,扑上去和他扭打起来。元嫂抹脸,哭丧着说,我怎么得罪你了马东强!马东强还给她一巴掌,伺候其他男人吃喝屎尿,肯定啥都看到了,臭婊子!元嫂不甘心,抓住马东强的手腕就是一口,当年还不是因为你!不然我稀得你们马家!

而事情发展的开端,从元嫂骑上小电驴开始。一路春光明媚,赶上麦子丰收了。元嫂的心情愉快,世间,没有不能补的洞。到了春江花园,元嫂麻利地下车,走路,上电梯。腿好些了,不认真看,没人相信她瘸过。日子总会好的。揣着这样的信念,元嫂打开2003号门。沙发上的华玉卿,正铁着脸看几页A4纸。元嫂也乖,垫着脚尖去打扫阳台了。她余光瞥视到,华玉卿带着纸张,带着手机进书房了。元嫂放下拖把,贴着书房门偷听。

华玉卿二话不说,砰地爆发了:你们这些学生啊,天天晓得来看我看我,拔个鱼刺还来,不知道的以为你们仁孝,而我这个当局者啊,昏了头!随即一长串的啰嗦,元嫂也了解了大概:那些时常来探望他的学生,彻底推翻了华玉卿考察南陵大主人的事实,还把新的研究成果刊发出来了。华玉卿在书房胡乱拍打,书啊奖牌啊哐当哐当倒地,他大嚷着,这辈子,他们都别想进他家一步。元嫂凑近了些。华玉卿哗地把门打开,看见了弯腰弓背的元嫂。

元嫂瞬间变得眼泪汪汪,只亏得华玉卿一句话:你被解雇了。元嫂问有没有办法补救,华玉卿拉低嘴角,不可能。元嫂掰着手,不知道往哪儿放,华教授,求您了。华玉卿别过头,不可能。三碗不过岗,元嫂也明白。华玉卿接着说,你们都是骗子,学生来骗众人敌对他,保姆来骗钱,居然小小一个姑娘,觊觎上他整个的财产。你什么都有了,元嫂说。华玉卿不停歇,讲起学生如何装可怜。你什么都有了,元嫂说。华玉卿又讲起了马兰,低贱的天性不能改变。你什么都有了,元嫂说。华玉卿音调变高,说能自由出入他家的,就只有他和元嫂了,到时候,警察来调查一下,“郭沫若杯”奖杯在哪,就一清二楚了。能不能不这样?元嫂要哭出来了,你什么都有了。哼,华玉卿轻蔑地说,借东西要还,偷东西要坐牢,三岁小儿都明白。接着一大段,讲得是他的过去,如何和学术腐败斗争,如何和社会恶势力斗争。你什么都有了——伴随一声长腔,元嫂哭出来了。

等华玉卿反映过来,元嫂已经用胶带纸缠满了他全身。他被彻彻底底固定住了,五指也被牢牢地锁在扶手上,分毫不能动。元嫂瞅瞅他的腿,冷笑道,这儿不用了。华玉卿惊恐地睁大眼,太阳穴青筋暴露,嘴上的胶带被气流吹得有些鼓胀。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元嫂问,撕开他嘴上的胶带,没等他喊出声,元嫂又贴了一张。华玉卿脸憋红了,像在骂娘的样子。你放心,元嫂拍拍他的肩膀,老张不会来了,你的学生不会来,你的儿子也不会来,您就好好地坐在这,体会生存的绝望吧。

华玉卿开始低沉的呜咽。元嫂也不管他,到屋子四处收集有用的东西。保姆用柜子里,有华玉卿送给她的油画,一片金灿灿的油菜花。元嫂想撕掉,但还是塞进袋子里。她爹娘在油菜花田里滚了一辈子,好歹窝出了个砖泥小茅屋。元嫂把晾衣绳上的证书摔到华玉卿脸上。华玉卿挣扎得疲惫了,定神看着她翻腾,打包包裹,开门离去。外面的世界只剩一条缝时,元嫂又把头伸进来。忿忿地,“你这可怜虫。”她说。华玉卿没有反应,只是看着元嫂发黄的瞳孔,那里,周朝的靖南王,爬出了南陵,带着笑容,亦步亦趋地向他走来。

本文发表于《芙蓉》2016年第五期,被《小说选刊》2016年第10期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