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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羽作品:《佛罗伦萨的狗》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庞羽  2016年11月15日12:07

要怎样才能去佛罗伦萨?

当我躺在椅子上时,我感觉到血管里有一只鱼在游动,时而游进心房,时而游进我毫无表情的面部。

陆医生扶好眼睛看着我。他的眼睛离我很遥远。

“没事,放松。和我谈谈你的问题吧。”

办公室的墙壁很白,白得让人窒息。这个月来,我第一次感觉到了肚子饿。就这么,毫无羞耻地饿着。

记忆里最慌乱的饿是在6岁。奶奶去世的那年。老家四面环水,坟地在小岛上。那是1999年的冬天,洪水才过去一年。我们乘着小船到了奶奶的坟墓。船没有经过的地方浮着一层薄冰,苍白的日光反射在冰面上,有一刻我感觉到了永生。

仪式从上午一直持续到晚上。没有人顾及到我,只忙着他们自己的悲伤与麻木。饥饿感轰隆隆碾过我身体。6岁的我还是知道供饭是不能吃的,但是我满脑子里都是食物。

哥哥出现的时候,我坐在新坟边。地上是无边的荒草,地下是无尽的白骨。可是我很饿。哥哥蹲下来,看着我,我抬头望了他一眼,又有气无力地垂下眼皮,肚皮发出了不甘心的哀鸣。后来他给了我一根沾满泥土的花生藤,上面长着几颗花生。我瞬间把花生米吃光。再抬头时,只有哥哥远去的背影。

黑色夹克上有白色衬衣的领子。牛仔裤。腰间缠着孝带。

寒风吹过,哥哥的头发飞扬,孝带也在不安分地鼓胀着。

那形象存在我记忆里好多年。那时我还不懂死亡,不懂离别,可是刹那间我好像懂得了在人世间流浪的某种风。后来我用整个青春期思考那到底是什么,可是岁月依然沉默不语。

“医生,那到底是什么?”

我把目光扔给了陆医生,他眨巴着眼睛,闪躲过去了。

“这个答案其实没有问题那么简单。从医学上说,恐怕是某种荷尔蒙分泌。”陆医生还想继续说下去,我却闭上眼睛,张开嘴巴。

哥哥是我姑妈的儿子,当时还在上初中。他家住在隔壁的镇子上,有一个大院,院子里有一株硕大的雪松。哥哥不喜欢读书,就爱在雪松下面耍剑。亲戚们都认为他无可救药了。可是我不这么认为,每次去他家,我都扮演他的对手,耍剑,然后挑个合适的时间倒下。

姑妈有事,哥哥在我家住过一段时间。我只记得那时候电视里在放陈小春的《鹿鼎记》,哥哥也不练剑了,就坐在电视机面前看。我看见韦小宝的影子在他黑色的眼珠里逐渐鲜活。那是一种奇异的感觉。那天晚上,我背着妈妈在他的粥里多放了一条咸鱼块。

韦小宝的故事快要结束时,哥哥要走了。

那天,妈妈不在,我刚放学回来,哥哥坐在凳子上看着《鹿鼎记》最后一集。我把作业摊在书桌上,准备写作业。突然,电视的声音小了,哥哥的声音悠悠地传了过来:“小西,我走了,你会想我吗?”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这时哥哥已经走到我身边了。他用双手捧起我的脸颊,朦胧间我闻到了他手上咸鱼的气味。于是我想起了妈妈腌咸鱼的场面,杀鱼抹盐风干,哪个步骤都不能少。腌咸鱼的时候,盐分要不多不少,煮咸鱼的时候,放点花椒就会别有一番滋味。我最喜欢看咸鱼被煮得滋滋冒油的样子了。可是我不喜欢哥哥现在这样,双手在我的脸颊上来回蹭着。

哥哥的脸越来越大,准确地说,他的脸越来越近。我惶恐不安地不知道接下去怎么办。当他的鼻子快要接近我的鼻子时,他“噗嗤”一声笑了起来。那种感觉很奇怪,就像天气预报说明天天晴,可是又下起了冰雹一样。面前的哥哥眼睛里全是熠熠发光的冰雹。我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的笑声至今还在我的耳畔回响。说实话,从那以后,我仿佛就对笑声过敏了,这种笑声不是微笑,不是哈哈大笑,就是一股气从胸腔带出来的那种笑。到现在我都怕。

“你有怕过的东西吗?”我转过头问陆医生。

陆医生仿佛知道我要问这个问题一样,不假思索地说:“每个人都有软肋,都有惧怕的东西。比如说我怕蛇,你怕蟑螂,这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它平常得如同我们的头发。”

对于这个答案,其实我不怎么满意。我的目光又粘在了白色墙壁上。

后来我家搬了,搬到离老家很远的地方。回老家过年的时候,我还是会碰到哥哥,他个头窜得越来越高,鼻子也变得笔挺,唇边长出了黑色的绒毛。可是见到他,我还是会想起他的笑声。浴室里的水汽升腾的时候,阳光落在我手指尖的时候,黑夜漫长我睡不着觉的时候,我总是想起那个笑声。

我们搬到了一个小城市。我的乡村口音让我无限自卑,我努力改变自己,可是总是觉得自己不被接受。后来我们的语文老师休产假了,代课的是我们的教务主任,姓林。他的头发有点卷,总是站在天台上吸烟,所以手指间有点黄。

现在想起来,小学里的语文课十分轻松。林老师让我们挨个朗读文章,每个人负责一段,按照座位顺序读。到了我的时候,我支吾着开不了口,林老师静静地注视着我。当我读出第一句话的时候,有同学笑了。第一句话里有一个“佛罗伦萨”,很拗口,于是我更加磕磕巴巴的了。林老师没有打断我,就是等着我。

一段话好长。

我坐下来了。后面一个同学又站起来。后面的同学坐下来了。她后面的又站起来。我一直红着脸。下课了。

课间同学们嬉戏打闹的声音盖过我内心里的啜泣声。不,我没有哭。林老师不知何时出现在我的身边,他的声音很好听:“陈维西同学,放学后去一下我的办公室,5楼508室。”

“如果我没有去,也许就不来找你了。”我像是自言自语。

陆医生拿着一支笔不知道在写什么。我很想够着脖子望一眼,但是身子已经深陷在沙发椅里面了。我垂下头。这时窗外刮过一阵风,风声传到我的耳朵里,我心里有根紧绷的弦松动了。懒懒的,发不出声音。

“无论遇到什么,都要避免‘如果’。既然已经发生,就坦荡荡地接受。无论是什么。”陆医生把十指交错在一起,饶有兴趣地看着我。风过去了,心里一片乐声喧鸣。

林老师不在508室,同办公室的老师对我说,去天台看看。

他果然在天台,夕阳给了他一幅金色的轮廓。他背对着我,手指缝里轻轻夹着一支烟,冒着丝丝的气。天台底下孩子们吵着闹着,家长们在校门口翘首以待。我怯懦地不敢靠近。

他很快就发现我在身后了。

他走来的时候,我想起了哥哥的笑声。忽近忽远,忽大忽小。

“陈维西同学,跟我来。”林老师的声音打断了那个笑声,我随他走到了他的办公室。

“这是普通话教程,每天读一篇,要早上读。后面还有磁带,有录音机的话要多听。”林老师手里是一本书,还挺厚的。我接过去,很沉。接过去的时候,我脑子里满是“佛罗伦萨”,这个名词似乎对我有致命的吸引力。

那天,我连“谢谢”都没有说。我的脑海里都是哥哥的笑声,逐渐放大,让我听不清林老师后来说了什么。当我快要走出办公室时,我回头了,夕阳不知什么时候也到了办公室,金色的面庞,那是我最难以忘怀的记忆。

后来,我每天都会朗读,在这个城市的一间出租屋里。出租屋的隔音效果很差,每次我提高音量,隔壁那对母女就会敲打墙壁:“声音小点!”我的声音就变得黯哑,可是林老师金色的面庞浮现的时候,我又不自觉地提高音量。

很快语文老师又回来了。我的口音正在一步步地进步,同学们不再对我另眼相待了。当时我是班里的班费小队长,班主任把我叫过去,让我负责买一张给林老师的贺卡,感谢这段时间的照顾。

我顿了一下。这时陆医生抬起了头,还是一贯的平静的面容。这时的墙壁也白得很平静,就像没有涟漪的湖面。

病房里一片缄默。我紧紧抿着嘴唇,陆医生开着的电脑也不发出那种低沉的轰鸣了。世界仿佛停止了。

良久,陆医生笑了一下:“继续说吧。”

我深吸了一口气。接下去说什么呢?

我在学校旁的小店看中了一款贺卡,彩色卡纸上垂挂着各色铃铛,标价是10元。可是班里各种活动的支出已经很大,我手里班费的余钱只有8块5。对于一个还住在廉租房的孩子来说,1块5已经是巨额了。

后来送贺卡给林老师的人并不是我。听说林老师很开心。可是我没有看到。

你是不是想知道1块5怎么得来的啊?其实是我偷的。也不算偷,只是从爸爸钱包里拿出了一些钱而已。1块5可以买8个包子5块烧饼3根肉串。

现在我还是不感觉到羞耻。真的。那时爸爸还因为丢失了5块钱难过一个星期。可是我不感觉到羞耻。

后来我每天放学都会从天台底下的路走,也许我比较早熟,能够被他看上一眼,是那时的我最大的愿望。

林老师后来再也没有教过我们。可我越来越想去佛罗伦萨。

我听见陆医生发出一个轻轻的叹息,于是不说话,愣愣地看着他。

病房里,是无限的苍白与寂静,病房外,是满世界荒芜的风。我注视着陆医生,陆医生没有抬头,在纸上写着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我是想喊住他的。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停止世界的一切,停止太阳升起,停止风儿刮过,停止陆医生飞快的笔触。我只要停止一秒钟。

我也叹了口气。没等陆医生抬头,我继续说。

那年的廉租房涨价了。我爸爸妈妈不知道怎么办。那种破房子谁稀罕啊!隔音效果那么差,每回隔壁那对母女都拿白眼看我。

廉租房旁边当然都是廉租房,人员也参杂不齐。在某个放学后,我遇到一个满脸胡子的叔叔。

他在小巷子第4栋一楼蹲着吸烟。我记得很清楚。我刚放学,从那儿经过。他吹了声口哨,我转过头望着他。

他把烟头扔了,走过来挽住我的胳膊:“你知道白老师住在哪里吗?”

我摇头。

我几乎是被他拎了起来。就这样迷迷糊糊地跟他上楼了。

——“你陪我找找白老师吧。”

到那时我还是懵懵的,没有感觉到一丝危险的气息。这个叔叔的臂膀很有力,抓着我的胳膊,很疼,就像铁索牢牢扣住我一样。

从一楼到顶楼,我被他拎来拎去。他一边走一边说,啊不知道是不是在5楼,怎么啦好像白老师不住在这里。最后他说,我去洗个手。

就在他洗手的时候,他都没有放开我。那时的我脑海里一片空白,只有哗啦啦的水声。

到了3楼的拐角处,他的手终于放开了我。他走到我面前,用不知道怎样的眼神望着我。那种眼神到了我成熟点的时候才明白。但那时,我并不害怕,感觉自己就好像真的来到了佛罗伦萨,来到了属于这个名词的地方。

他的手放在我胸上的时候,我还是不害怕。虽然我才4年级,胸部已经微微隆起了,就像两个突兀的小山丘。而他,正走在这两个山丘上,自然得一点都不过分。

他的手。温度刚好。

我不记得过程持续了多久,好像很短暂。楼上有锁门的声音,随即脚步声近了。他似乎有点慌张。那时我才感到一丝害怕。脚步声越来越近的时候,害怕也越来越浓郁,那种感觉就如同滴在宣纸上的墨水,越来越巨大又越来越暗沉。

我飞快地下了楼,没有回头,一口气溜回了家。

“陆医生,这件事我对谁都没有说过。好像没有发生一样。”我把头埋在沙发椅的棉花里面,语气平稳。对,就像没有发生一样。

“医学上,应该被称为‘童年创伤’了。很多人都发生过这种伤害。但是只要通过治疗,很多人都能摆脱阴影••••••”

我没有继续听陆医生的话。只是脑海里出现了林老师的形象。金色的轮廓,温柔的眼睛。突然,脑海里出现的哥哥的笑声打破了我的一切幻想。我猛地睁开眼睛——陆医生看着我,似乎在等我说下去。

后来那个叔叔被抓住了。被抓住的时候,现场还有个和我一样大的女孩。没有人告诉我她是谁,可是我一直迫切地想知道。一直到离开廉租房,我都没有打听得到。

快期末的时候,我去找了林老师。那是周五的傍晚,同学们都欢天喜地地回家了,而林老师的办公室没有其他人。

我出现在门口的时候,林老师的表情有点疑惑,当然这只是瞬间的,随即脸上的线条松懈下来。夕光围绕着我,无限温柔。

我没有说话,林老师把手中的钢笔塞入钢笔帽。不锈钢钢笔闪烁着夕阳的暖光。“陈维西同学,你的普通话练得怎么样了?”夕阳坠落在了他闪亮的眼睛里。远远望去,他的眼睛里有着“佛罗伦萨”的诱人光泽。

我没有说话,只是走到了林老师的身边。桌子上是批阅的试卷,红笔的是他,字迹娟秀得如同一个女子。我看见那一个字:各。后来我学了点书法才知道是行楷的写法。这个字只有一个笔画,浑然天成。

我久久地看着不说话,林老师说了什么我记不清了。我的右手不停地在裤管上重复着“各”的写法,终于做到了一笔完成。当我再次抬头的时候。林老师看着我,手悬在半空。就在一瞬间,我用画着“各”字的右手抓住了他的手。

我没有仔细看林老师的反应,就把他的手搭在了我微微隆起的胸脯。

他的手,温度有点凉。

后来林老师抽走了他的手。后来,我再也没有去办公室找过他。后来,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件事,嗯,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但是我永远记住了他金色的轮廓,在那温柔的光芒里。

我又陷入了沉默里。陆医生看着我用手指在空气里画“各”字,一遍又一遍。

“人啊,相见产生的是缘分,相知产生的就是龌龊了。”陆医生难得说出了我听得进去的话,我停止了手里的动作,愣愣地看着他。

陆医生手里也有一支钢笔,但是只有日光灯反射在上面冰冷的光芒。一切似乎又静了下来,哥哥的笑声又一次畅响耳畔。为了免于陷入这种恼人的声音里,我又开始我的话题。

两年后,我升入了外国语初中。这个学校在市里并不是顶尖的,但还说得过去。我歪打正着地进入了实验班,排在倒数第三。实验班里的人个个都以上省国中为目标,可是任他们多么勤奋多么有追求,我都不想学习。

我不记得大叔怎么来到我们学校的了。反正他就是来了。那是一个实验班学生难得的体育课,我躲在树荫旁边,有点头晕。实验班的学生个个都躲在树荫下面,讨论课后的题目。我没有跟他们在一起,一个人站在树荫旁的阳光下,光芒强烈,老师去了传达室,我的眼前有几个人在晃。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大叔的拇指紧紧捏住我的人中。

旁边其实还有好多人的,都是一些熟悉又陌生的同学。嘴里喘出的白气遇到热空气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的眼角却不小心渗出了泪水,滚烫的。后来大叔问过我,为什么流泪。我说,因为太阳。

体育老师也来了,他和大叔搀扶着我去了医务室。后来大叔就走了。后来班主任一个月只给我们两节体育课了。

我记起来了,大叔是在篮球场上打篮球的。没想到大叔40几岁了还在打篮球,至今我都觉得不可思议。

我和大叔的缘分没有结束。学校准备举办运动会,恰逢建校30周年,于是借用了育才中学的操场。运动会上,每个班都需要一个领队,就是俗称的“礼仪小姐”。班主任不知怎么想的,推举了我。

我的时间一下子有了空余,每天不用上晚读课,在篮球场旁的空地上进行礼仪训练。抬头,挺胸,手握标牌。我的目光总是时不时地落在篮球场上,很奇怪的,我一眼就看见了大叔。他的皮肤黝黑,眼睛明亮。我分明看见了林老师的轮廓。

那天我逃了课。

也许是乏了,我坐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陆医生的影子投射在地上,就像一个暗灰色的怪物。不知怎的,出现了一只飞蛾,围绕在灯管周围,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我和陆医生的目光一起聚焦到它的身上。

“我开窗,把它放出去。”陆医生起身,我丝毫未动。

飞蛾离开的时候,我的故事又开始了。

大叔一般是下午两点来,我早就暗中打探到了。那节课本来是催人欲睡的语文课,我一句话都没有和人讲,兀自跑到了篮球场。

到了小卖部,我看见他已经在篮球场挥汗如雨了。我买了一瓶冰镇矿泉水。然后我默默坐在了篮球场里面的椅子上。

一场结束了,大叔气喘吁吁地朝我旁边的杂物堆走来。我迎了上去,把矿泉水送到他手里。他一愣,然后轻松地接过去:“怎么,用一瓶矿泉水报答我?”我说不上话来。

后来我经常逃课了。班主任问我为什么不来上课,我说是领队训练的需要。不知道他有没有去核实,反正他也不是每个人都上心的。

谣言四起。周围的同学都对我指指点点。可是我在大叔明亮的眼睛里看见了属于我的光芒,而和他在一起,我不再那么频繁地想起“佛罗伦萨”了。

关于大叔是什么工作,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家挺有钱的,他的老婆是公司老板。他的老婆长得还蛮清秀的,在那次她打我之前,我是这么觉得的。

我不想说她打过我,我对她的印象不错,她有两个孩子,在公司大大小小的事都是她一个人干,那年她准备把远在安徽的爸爸妈妈接到别墅来,但她的父亲病重死掉了。那时我还是不懂死亡,也不懂对于大叔萌发的是什么感情,只知道她很伤心。她一个人开车绕城市绕了5圈,而那时大叔在和我看电影。

那时我才初中啊。

这次的停顿我是无意的。好遥远,“初中”这个词让我感觉好遥远。大叔的形象也好遥远。我像是一个人走向远方,而回忆与周围的景色一起,迅疾而无情地掠过我身边。

陆医生没有说话。我知道我错了很多,我知道什么不应该,我知道你们会怪我会指责我会说着说那,但是我要的不是沉默。于是我也回之以沉默。

可是这没有僵持多久,陆医生用一个普普通通的微笑和我和解了。陆医生虽然有40岁了,可是发际线还没有减退,嘴角坚毅而有力。恍惚间我看见了林老师金色的轮廓。可是一眨眼,我又滑到了我的故事里。

那时我天真地等待大叔。他说,我是他遇见的世间最美好的女孩。他说,等他几年,我们会有结果的。为了这个念头,我坚持了好多年。

我的16岁生日,大叔带我去市里的米其林餐厅吃的。我骗我爸爸妈妈说老师补课。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他们明不明白我在撒谎。大叔点了鹅肝和牛排。鹅肝很腻,红酒太辣。那是我唯一的印象。

那天大叔没有送我回家。米其林餐厅旁边有一家装饰得很好的宾馆。喝了红酒的我晕晕乎乎的,大叔送我去了那儿。那个房间很白,墙壁是白的,就像这个医院这个屋子一样,床单是白的,窗帘是白的,就连灯光也都是是白的。看见这种白色我就清醒了过来。

大叔说他去洗澡。水声盖过了我出门的声音。

是的,我走了。这城市灯红酒绿。我站在车水马龙里,好想去佛罗伦萨。

我没有带钱,走得匆忙,我的书包还在宾馆里。一辆辆车在马路上奔驰,我却有一种冲动,想跑到车子中间,任命运把我抛向何方。在我这么做之前,一对母女从我身边走过,女儿搀着妈妈的手,天真地指着天上的孔明灯。

可以这么说,是那忽明忽暗、在无人能及的高空散发温暖的孔明灯救了我。孔明灯越来越小,却越来越亮,我在我的16岁那天,终于开心地笑了起来。

说着说着,我也笑了起来。陆医生嘴角还有残存的笑容。电脑嗡嗡地响着。窗外是夕阳了,透过窗帘照射进来,整个屋子慢慢变红。

就像那天的孔明灯。我的嘴角泛起淡淡的微笑。

那晚我没有回家。大叔也没有找我。我在马路上走了很久,最后找到了一家肯德基。我在那儿坐了一夜。我没有睡得着。我想了很多,想哥哥,想林老师,想大叔,想佛罗伦萨。大叔其实有一个女儿的,很可爱,见到我就叫我姐姐。可是那晚,我特别想流泪。

到了早晨离开,我的泪水都没有流下来。

后来我的爸爸妈妈就对我抓得很紧。中考要来了。我夜不归宿。她来了。

她开着崭新的奥迪,一身高级服装,口红是新款的香奈尔。她径直来到我们的教室,走廊里满是高跟鞋得得得的声音。我的第六感告诉我,那是冲我来的。

她一把抓住我的头发,我被扯到了教室外面。同学们纷纷站起来看好戏。没想到这么小巧的女子有那么大的力气,我的头发被扯掉好多,身上也有了瘀青。

校方很想封锁消息,可是记者来了。我当时心一横,随他们怎么写吧。可是校长跟我谈话了,老头子啰啰嗦嗦,我觉得好烦。也许是我的态度激怒了他,他劝我退学。

妈妈去求校长。看见哀求的她,没心没肺的我突然感觉到了心疼。不过那是一瞬间的感觉。老头子虽然倔,但还是答应只记过。

说实话,我有点失望。也许全世界与我作对时,我才有那种悲壮的英雄般的感觉。我宁愿被枪毙,也不愿坐牢。这种想法没有人知道,但在我深夜回首往事的时候,会折磨得我整宿整宿睡不着。

嘴里的声音停止,我望着天花板。我已无数次这样仰望天花板了。陆医生咳嗽了一声,我的目光转向了他。

“这么说,你可能还有一点自虐倾向。”他说。

陆医生抬起了头,这下,我和他的目光厮磨了一阵。虽然有点火花碰撞的意味,我还是觉得无趣。也许继续讲下去我才能振奋起来。

我的爸爸妈妈逼着我和大叔断了联系,然后逼着我学习。

我考上了一所寄宿学校,不能算“考上”,因为只达到了交钱的分数。可是我爸妈还是很高兴。

当然,我没有痛改前非。我和舍友关系不好,她们总是在学校里散播我的谣言。开始时我想奋力反击,后来才发现我没什么朋友。我想到了大叔。

我一个月有伙食费生活费,然而我一天只吃一顿。剩下的钱我偷偷买了一部手机。舍管每天派值日生查房,我每天都把手机揣在一大堆脏衣服里。那段日子,我靠和大叔偷发短信才过下来的。

大叔从来都没有问过那晚为什么我要走。这也许就是我喜欢他的原因。我也没有问过他老婆的事。就这样,心照不宣。

那天我的手机被查到了,值日生是个男生。我不喜欢早操,总是躲在宿舍走廊尽头的厕所里。正巧那天我在厕所里发现作业没带,回头去宿舍了。打开门,才看见那个男生在翻我的脏衣服。

我第一个反应是大喝一声。可是已经晚了,他手里拿着我的手机。

“我,我听到了响声。”男生愣愣的,看来有点懵。我这才想起来我忘了关手机声音。我上前一把抢走了手机:“不许说。”

那个男生果然没有说。后来他找过我几次。

记得最清楚的就是那天体锻课。一周一次的体锻课,我总是呆在树荫下思考人生。他找到了我,冒冒然就跟我说:“我和几个人要组成乐队,你当主唱好不好?”我问他怎么知道我会唱歌的,他说他打听到的。

忘了说了,我在初中的时候,确实有时候在晚会上吼几嗓子的。

我拒绝了。那个乐队到我毕业的时候都没有组建得起来。当时我拒绝的时候就想到这一天了。

“真是可惜。如果青春的时候,你善于表达一点,你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苦闷。”陆医生坦诚地看着我,就像当时那个男生一样。我受不了,转过头去。

我的故事要接近尾声了。可是我依然绘声绘色。

到了高二快结束的时候,大叔发了短信,说他举家要移民加拿大了。不知道是不是他老婆的意思,我不想问。这么多年,我抢了大叔这么多年,我都不清楚对于她,我是怎样一种感觉。

我翻了墙。在此之前我用口香糖黏住了摄像头。

大叔看起来更老了,肚子也凸了出来,看来很久没有打篮球了。虽然我们在短信里相谈甚欢,但是面对面的时候,我也不知道说什么。我们就在肯德基坐了一个下午,夕阳照射进来的时候,我又看见了那个金色的轮廓。那瞬间,我好想再一次遇见他们,遇见哥哥,遇见林老师,遇见大叔。重新来过的话,会不会还是这样的结局。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大叔。虽然临别时,他答应明年回来参加我的升学宴。

那是我生命里最安静的一年。高三一年,我明白了远有比青春更加残酷的事情。身边的每个人都在吭哧吭哧地学习,没有人跟我说话。只是那个男生偶尔还会来找我。我们是朋友吗?我问自己,这也是我的升学宴后,我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考上了二本。爸妈很高兴,大张旗鼓地准备升学宴。被邀请的人有很多,亲戚里有哥哥,老师里有林老师。大叔只是发来了短信,祝我今后一切顺利。影响我一生的人们终于在这一天有了交集,可是整个升学宴,我都觉得自己离佛罗伦萨好远,好远好远。

那天,我的爸妈喝了很多酒,我也喝了很多饮料。哥哥对着我笑,林老师对着我笑,我也只好对着自己笑。我不知道对他们说些什么,到了结束,众人离开,爸妈收拾着残局,我拿起一瓶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哥哥的笑声,林老师的金色轮廓,大叔的短信内容。伴随着晕晕乎乎,我下了楼。眼前站着一个穿着白T恤的男生,就是找我组乐队的那个人:“结束了,来唱首歌好吗?”

到底我有没有唱歌,我不记得了。只记得那是一间隔音很差的屋子,男生和他的哥们眼睛里满是梦想的闪光。

我的故事结束了。我望着陆医生。

陆医生似乎意犹未尽,顿了一下说:“放心,我会治好你的——”他没有说完,我已经站在他身边,吻了他的脸颊。

“夕阳真好啊。”我离开时,陆医生依然错愕地看着我。

世界温暖得如同一杯白开水。过几天,过几天就去佛罗伦萨。突然,我想起了还小的时候,看见一只夕阳下的狗,对着一棵树,扬起了金色的腿。

本文原发表于《天涯》2015年第四期,被《小说选刊》2015年第8期选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