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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羽作品:《操场》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庞羽  2016年11月15日12:01

我站在这里。星空下的操场,暴雨下的操场,一望无际的操场哟,我们都是你的牛羊。

王二小还在书里放牛时,我也常站在这里。只不过,身边老有闲人俩。钮约平头三寸,肥阿哥口水六尺。我唱儿歌,他们附和;他们掏鸟窝,我放风。而这个操场,是我们的海,是我们无垠的地母盖亚。风高时,它旋转,雪深时,它静悄悄。静悄悄。

肥阿哥不是中学里的人,他家卖糟卤。可他每天早起,绕过黄家烧饼,陈记酱油摊,阿甲剃头店,跑到中学来找我们。当然,他不会错过胡太太的肉摊。顺一顺,抹一抹,胡太太总能给他点猪下水,腰子肉,外带一道黄牙缝。肥阿哥倒也不嫌弃,回敬两颗歪虎牙,口水流下来,又吸回去。

说到胡太太,和我们也有莫大的渊源。说实话,她应该叫曹老太,她是曹老头的婆娘。可她偏不让,说解放了解放了,自己姓自己的,还说西方人好,西方人妙,一个“太太”,多么高贵,多么礼貌。街上人都说,是曹老头的一屋子怪书害了她。曹老头是谁?中学里谁人不知,两撇胡子一副眼镜,酒糟鼻子幺桶眼睛。他学历说出来,能把学娃娃吓出一摊屎。

我们可不怕。曹老头在实验室3进行气体净化,在高一2班讲细胞的有丝分裂,在标本室看天体书,边看边摸公鸡,看完一本拔一根毛。为此校方还大怒,公鸡标本变了木乃伊,一定要把那个熊孩子抓起来。没抓着。我们也没说。

操场也从来不说。它空旷,周边全是草,北边有块小土丘,从那儿走出去,就是更空旷的港口。很多人在那里走,在那里来,在那里飘飘荡荡,毫无归所。我们经常听大人说,这港口以前可繁华了。那时候水路交通发达,小镇可是军事要地,大家都来抢。后来陆路发展,港口冷清了,小镇也冷清了。

一个操场,足以让我们做很多事。比如躲猫猫,过家家,比如更高级的,探索发现。一个下午,我能捡27根棒冰棍,钮约能找到34粒子弹头,肥阿哥能编18束喇叭花手链。到了晚上,操场上满是流银飞火,漂亮极了。我想,这些都是操场的宝藏。

寻宝的人不只我们,还有曹老头。狸猫标本光了,他也闲来无事,带着他的园艺铲在操场边东挖挖,西碰碰,好生快乐。我们也快乐。有次他挖出了个蚁洞,我们愣是看蚂蚁搬家看了3小时。童年就是挥霍的。

在柴犬标本半裸时,曹老头挖出了个大东西。究竟怎么大,我形容不出来。只看见他把那东西刨出来,在手中掂量掂量,我们呆了几秒,顿时七魂飞出去六魄。我要大叫,钮约捂住我的嘴,肥阿哥还在流口水,于是钮约拖着我,我拽着肥阿哥仓皇逃窜。肥阿哥一个跟头摔倒,曹老头出现在他身后。

对于这个东西,我们都是共犯。至少,曹老头没法拔它的毛。我们站得笔挺。肥阿哥的口水悬在空中。柴犬披着半身的毛。标本室里满是前世的味道。曹老头举起那东西,就像阿基米德撬起了地球。

在地球上,总有些是必然发生的,比如死亡。总有些是偶然发生的,比如战争,比如曹老头挖出了人头骨。这个头骨很精致,洗去铅华,它白皙有质感,整体大方,细节完美,除了太阳穴有个洞。曹老头招呼我们过来。钮约不敢摸,说妈妈不准他这样。我碰了又缩手。肥阿哥却把短短的小拇指伸进洞里,又回来,伸进去,又回来,乐此不疲。钮约倒退几步,颤抖着问,要不要报警。曹老头慢悠悠地说,看牙齿磨损程度,起码50年了。过了追责期限了。钮约不懂,退到了柴犬身上。肥阿哥又抠抠头骨,慢悠悠地说,他早死了。

也罢。孩童的记忆是无情的纸,翻了一页,又是一则鲜活的戏。曹老头依旧做气体净化实验,讲细胞的有丝分裂,拔光柴犬剩下的毛。而头骨自有妙用。我们脸挨着脸挤在窗后,在那些大孩子的惊呼声中,曹老头捧出头骨。这里是额骨。这里是枕骨。这里是颧骨。这里是下颌骨。学生嘀咕,那什么洞。曹老头放下头骨,整整身子,说,同学们,这就是物理的奥妙。现在,我来讲讲力的作用。

我们了解的真相多,世上奇事也多。这天肥阿哥去顺猪下水时,胡太太不见了。偏偏那天肥阿哥想吃干锅肥肠。看着他口水飞流直下,我们头顶头地去找胡太太。遍寻不着,没法,我们就去吃下午。钮约两肉串三鱼丸,我一碗鸭血粉丝,肥阿哥却对着满炉满柜的红肉发了痴。我说,肥牛卷怎么样。钮约说,请你两根火腿肠,不能多了。肥阿哥不干,拿起一碟肉丸,一股脑倒进油锅。喷喷香,麻溜溜,冒出三尺油烟,他笑得欢实笑得朦胧。

拍拍肚皮,胡太太回来了。她前些天烫的卷儿,平了一些,昨日刚换的耐步鞋,粘上点点失落。与以往的热火朝天不同,片肉剔骨称两,她的动作斯斯文文,仿佛三拳镇关西,变成了二八金翠莲。我们疑其有诈,拉住肥阿哥,断不敢接近。菜市口的妇女闲嘴,说得苦命金翠莲,又变成了夺命潘金莲。原来镇子上有谣言,安徽那儿来人了,男孩一万二一个,女的八千。胡太太卷了个布袋子,三躲四躲地跑到港口,连个童子屁都没闻到。在石墩子上萎了半天,回来变成了人间四月天。我们虽小,倒也能耳闻,胡太太没子女,就盼着有个小人儿,给她捶个腿倒个水,不高兴了顶顶嘴。天不遂人,胡太太就是个克子命。妇女们叨得神乎其神。钮约捂紧自己,蹭蹭脚要走。肥阿哥一个欠身,熊扑过去。胡太太见到他,嘴咧到了眼尖上。肥阿哥扒着案板,一瓣屁股对着我,一瓣对着钮约。我们扯扯他的衣角,胡太太说,今天想吃啥,随便拿。我们噤声。肥阿哥扳着手指头,爆炒腰花行,莲子猪心汤也行。

肥阿哥福气好,算算这个月,他吃了三顿糖醋排骨。一顿是家食,两顿是胡太太烧的。胡太太手艺好,排骨、葱段、姜末放进锅里,煮熟,撇去浮沫,加入花椒大料,煮烂,糖、醋、酱油、料酒等调成汁,和排骨一起翻炒,倒入前面的排骨汤,大火急停,小火烹煮,最后收汁。油色喜人,五味飞扬。一小碟,肥阿哥能干三碗饭。不过他也心好,把吃剩的骨头揣在兜里,和我们一起喂中学里的流浪狗。狗吃得毛发颤抖时,操场边出现了一个熟悉的笑脸。

没错,是曹老头。肥阿哥两顿排骨可不是白吃的,起码我们知道了,操场上的野草,曹老头都尝过,就是不爱排骨腰子红烧肉;交上来的作业,曹老头从不看答案,只管学生的潜力;标本室里的那些东西,都是曹老头做的,以至于动物们怕他。这些不算啥,我们还知道,曹老头挂过破鞋睡过猪栏,猪栏就在胡家。平反后,他不愿回城,胡太太送他腊肠,曹老头想想,每天听砧猪肉也不是那么恐怖。胡太太喝着咖啡,讲给肥阿哥听的。她还翘着手指搅拌咖啡,脸色飞红,发丝微动,你们的曹老师啊,年轻时,老帅老帅了。

打住。我们想象着曹老头年轻时的样子,他却带着东西过来了。流浪狗一看是他,就跑远了。我们也有点发憷。果然,比上次好不了多少,一根白花花的大腿骨。我倒吸一口冷气,钮约靠着我,有点抖。肥阿哥上前一步,抹去上面的泥巴,仔仔细细觅了一遍,还给曹老头:“没有洞。”

不过,从那以后,我们开始了曹老头带头的拼图游戏。肥阿哥可积极了,每天带着小铲子小盒子过来,有时还忘了拿猪下水。钮约就三推四推,说妈妈让他去学前班,妈妈让他打酱油,不过时间长了,他也憋不住,畏头畏脑地跑来,你们有没有多到的铲子。而我,可是个幸运儿,第一次挖,就挖到了手指骨。

一来二去,我们成了曹老头的心腹。我们拔光了柴犬的毛,尝过了操场上最好吃的野草,高一2班的生物作业,都有我们歪歪扭扭的红勾勾。没人时,我们挖得热火,三俩学生跑过来时,我捡棒冰棍,钮约找子弹头,肥阿哥编喇叭花手链。没有人奇怪。这个世界怪事多了去了。

胡太太来找我们时,我们已经集齐了一只左手。她还没摘下围裙,头发零零散散地卷着,耐步鞋一敲一敲,想必蚂蚁死了不少。肥阿哥想打招呼,又放下手。天有不测风云,那个人间四月天,倏地成了烈日与暴雨下。

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就是胡家的猪栏,少了一头膘肥体壮能生娃的青年母猪。

生娃这件事,恐怕我还要等上20年。不过,胡太太等了50几年,只等到无数只宽鼻阔嘴、摇头摆脑、活蹦乱跳的猪崽子。胡太太欢喜一阵子,给它们喂食、给它们洗澡、给它们清理屎尿,然后妙手一挥,那些小家碧玉大家闺秀,就变成了无数排骨、肥膘、猪腰子。在肉案,胡太太有时咂着泪花说,这是小七,可调皮了,而且劲道。

作为曹老头的心腹,我们抓猪去了。曹老头说,吊上车轱辘菜,没准就跑回来了。胡太太托着胸,肩上的头发卷扬了一阵:哎呀,这儿有小标兵呢。不怕不怕。说完,她摸摸肥阿哥的头,目光悠长面色柔和。我突然想起某天,胡太太溜着小曲拍猪肉,溜着溜着,对买肉的人说,我家的生了,8只呢。

抓猪,这两个字像是橡皮子弹儿,稀罕。肥阿哥跟着胡太太走,钮约和我走,曹老头愣在路中央,好半天吐了句话,还没做过猪标本呢。

猪是在操场后面的港口找到的。胡太太摸摸它的蹄子,摸摸它的肚皮,说,瘦了瘦了,起码两个腰子。我们不在意,叽叽呱呱地问,为什么跑到这儿来。我说,它要游泳,凉快。钮约说,它要跑,就跑远点,别让人看见。肥阿哥说,它要自由,它要看看世界。我问肥阿哥,自由是什么?他砸叽咂叽嘴巴,自由就是,两碗爆炒腰花一碗猪心汤,三碗糖醋排骨不让停。

胡太太赶着猪回去了。曹老头还在挖泥。看来,是一场丰收。左手的旁边,多了半只右手,还有零零散散不知哪里的小骨头。我捡起两根手指骨,好奇地问,怎么颜色不一样,重量还差这么多。钮约说,你傻呀,那只被虫子啃了呗。曹老头摇头说,不不不,那个本来不是一个人的。风吹过,我们险些站不住。

丰收的不仅有骨头,还有七七八八的烂布条。钮约找到了黄布条,我找到了灰布条,肥阿哥找到了一个肩章。我们凑过去,肩章上模模糊糊地写着,什么师什么第13军队。肥阿哥把它摔在地上,什么嘛,看不清。曹老头把它捡起来,拍拍灰,把它放进胸前口袋。我们不解。曹老头摸摸肥阿哥的头,说,小伙子,多少天不剪头啦?明儿带你去阿甲剃头店。

阿甲剃头店在东街,离中学不远。说到剪头,肥阿哥剪头,直接用剃胡刀,刺溜一声完事。我的小辫子,都是被二叔啊三婶呀一剪刀。钮约倒是领先潮流,来这儿剪过两次。在路上,我们推搡他,问问有啥感受,他说,滑溜溜,香喷喷,剃头刀一放,冷风往脖子里一窜,就成了。

隔着老远,我们就听到阿甲爽朗的笑声。我也听说过,阿甲是镇上一宝,我不知缘由,心想,许是他80多岁了,还能跳两圈吧。剃头店前面有个脸盆架,架子上插着几朵木兰花。木兰花很香,喜光耐阴,怕水忌碱,移栽时,中小苗需宿土,大苗带土球,适量浇水,翌年可花繁叶茂。这是曹老头讲的。一阵花香袭来,我觉得胡太太说得对,曹老头年轻的时候,肯定老帅老帅了。

阿甲原名陈焕甲,据说他见过10任镇长,还被市长接待过。不过咱们的曹老头也牛,不然他们怎么是好朋友呢。在我们的注视中,两个老头握了手。阿甲也有趣,摘了一朵木兰放在我小辫子上,还说,小姑娘,到了我手上,冲天辫直刘海麻花辫扫帚马尾,随便挑。我用食指绕一绕辫子,羞赧地问,能不能烫个大波浪?阿甲哈哈大笑,指着店里的女郎海报说,弄成小甜甜都行,就怕你家妈妈不准。钮约摸着头,估量着剪几寸,而肥阿哥指着自己的小寸头问,能不能帮我弄个中分?阿甲又笑,肥阿哥的口水,又落在地上。

理发店陈旧,但干净。我们一人一个凳子,等着阿甲。我头顶上的熊猫电视,不知疲倦地放着《还珠格格》,紫薇要替皇上挡箭了。我一直以为她会死。不过没死,后来也没瞎。没意思。钮约打了三个哈欠,曹老头开腔了,从小镇的过去讲到中学的现在。阿甲边给肥阿哥剃头,边和他一起回忆。阿甲说,那时小曹估计还没出生,战乱四起,炮火那个轰炸哟,死得都没人形。阿甲一个人逃到镇子上来,镇子里倒也安静,人们洗衣做饭,安安静静地生活。也就是某一天,鬼子来了,镇子上选了个领导,和鬼子们谈和。后来港口边造了两座碉堡,人们洗衣做饭,继续安安静静地生活。

我们仨越听越带劲,问鬼子们杀了多少人,是不是喜欢喝小孩子的血?阿甲笑了两声,对我们说,外面的情况他不了解,反正在镇子上,你们的爷爷奶奶,可吃过鬼子不少糖。我们说他骗人。阿甲拍拍肥阿哥的光脑袋,摇摇头:我还给鬼子们理过头呢。不得了了,我们跑下凳子,围着阿甲问这问那。阿甲说,鬼子的头也是圆的,头发也是黑色的,剪刀一剪,簌簌地落,像霰雪,像煤渣。他们也礼貌,进门,不说话,把发型照片一摆,结束了,留下一叠钱,体体面面地走。肥阿哥听得真切,钮约越听越摇头,不可能,骗人。我可管不了这些,拉着阿甲的衣角,然后呢?然后呢?

阿甲停下手,坐在曹老头身边:老了,故事也不能带进坟墓,和你们小娃娃说说吧。鬼子礼貌,但也冷血。对于良民,他们礼貌,对于那些战士,一刀一个头颅。镇子西边出过一个烈士,偷了鬼子两把枪。鬼子发现了,当即一阵扫射。烈士的老母亲哭啊哭啊,鬼子允许她把尸体带回家哭丧。镇民都说她家完了,不跟她家好。后来也没事。只不过后来,一个个军队过来,打了好几次仗,这个老母亲也死了。镇民说鬼子记仇,更多人说,命。

钮约吓着了,直哆嗦。曹老头稳住他说,别急别急,你们的阿甲爷爷,也给好人理过头呢。

原来,阿甲还给黄衣服的少尉理过头,少尉是国字脸,不苟言笑,说这儿削个边,就不能那边缺了角。那次,阿甲可小心了,差点把碎发渣渣都捧在手心里。少尉咳嗽一声,阿甲就心颤一次。所幸到了最后,少尉多给了他小费,说都不容易。少尉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阿甲见过。不过到现在,都没能再见一面。

阿甲还是爱给灰色战袍的人理发。他尤其记得,有个灰衣服战士不太爱说话,笑起来两颗虎牙,亮晶晶。阿甲问他,哪个军队的。10师,123456789的那个10。阿甲被逗乐了,问他老家在哪里,家里几口人。山东的,有两个哥哥,一个妹妹,妹妹今年嫁人。小战士对着镜子笑,圆圆的头油亮亮。和少尉一样,他们再也没见过,不同的是,阿甲去确认过,某次战役,小战士牺牲了。

阿甲不说话了。我们也沉默了好久。肥阿哥打破沉默:阿甲爷爷,他们在哪里打仗的?阿甲说,就在港口,鬼子的碉堡。肥阿哥又问,他们死了,埋在哪里?曹老头接过话头,能怎么办,就地埋了。鬼子黄衣服灰衣服,大家伙一起,在港口旁的草地上,变成了万人坟。后来填平了,就是个空阔安静的操场。我们又沉默。倏地,我们都意识到了什么。

我们没有停止拼图游戏,但话变少了。肥阿哥还去顺猪下水,胡太太告诉他,上次丢的母猪,又给她生了3只,肉乎乎圆滚滚,做烤乳猪最合适了。肥阿哥流着口水,让胡太太给他留一个蹄子。胡太太笑说,以后肥阿哥多去看看她,管够。

在夏天快要结束时,我和钮约成功变成了黑人,肥阿哥还傻白傻白的,胡太太恢复了往日的麻索劲,而曹老头,成功地做出了猪标本。那是胡太太的一只病猪,胡太太不想贱卖,说文明人不能不厚道。不过,曹老头不能拔它的毛,还是小毛猪呢,光溜溜。要是没病,我们情愿吃掉。而我最想说的是,我们的宏图伟业,快要完成了。

那是早秋的一天,肥阿哥吃了一碗溜肥肠,嘴边的油还没擦干净。钮约穿着他妈妈刚洗的蓝衬衫,板寸矮了几分。我把收集的棒冰棍一一排开,合着肥阿哥给我的、已经干枯的喇叭花手链,一起放进了杂物箱。本是寻常天,却由不得闲人意。肥阿哥来敲我家门,嘴里叽里咕噜,好容易我才明白,曹老头找我们。

这个曹鸿森,做了一辈子木拙拙的教书匠,难得眉清目爽,意气风发。我走在肥阿哥后面,钮约走在我后面。要是再多几个人,就可以玩老鹰捉小鸡了。我们是白羽鸡,曹老头是老鹰,不,是老老鹰。

标本室里的空气,清清凉,有点手术室的味道。那只病猪在柜子里昂首挺胸,我想,没有被吃掉,也是它的福气。肥阿哥手里哗啦啦响,塑料袋的一只耳朵悬在空中。他今天又去顺猪下水了。我也只能眨巴眨巴眼睛,看他无可奈何地胖着。

标本室正中央,铺着一层白布,上面褶皱横生,沟壑纵横。钮约一手抓着我,一手抓着肥阿哥,他的手心沁出了汗。我把剩下的左手揣兜里,岔着双腿站着,有点兴奋,有点紧张。曹老头不慌不忙,踱了几步,手搭在白布上。肥阿哥却等不住了,三步两步,把白布掀开了。

没错,是一具完整的人骨,有腿有手,有肋排有盆骨,太阳穴还有一个洞。肥阿哥惊呼起来,钮约捏紧我的手,而我感到平静,就像战争后的废墟,风吹过,带不走一株野草。

曹老头和我们仨每个人握了手。他说,孺子可教,仁者爱人。我们在人骨边转了三圈,曹老头高谈着,人可以鉴别骨头年龄,可以提取骨头里的DNA,可以根据牙齿磨损程度判断尸龄。肥阿哥一听,呆在那里,摸摸脚趾骨,摸摸大腿骨,我们不知他要干什么,也呆着看他。良久,他说,它是是鬼子呢,汉奸呢,黄衣服呢?还是灰衣服?

这句话把大家都难住了。钮约摸着头,曹老头扶着眼镜,我抖擞抖擞身体,没有人说话。一会儿后,曹老头把手臂骨抬起,自顾自地说,或许,都是的。肥阿哥抢走他手里的手臂骨:那这个,我们怎么鉴定呢?哪个是哪个的?

窗外传来蝉鸣,声势浩大。想必它们也没几天了。标本室整洁安静,我感觉到病猪标本在生长,在长膘,很快就要冲出柜子,飞到丛林中了。

在我注意力涣散之际,肥阿哥已经抱着几根骨头,走出标本室了。我们跟着他。肥阿哥走到旁边小院,吹了声口哨,那只摇头摆尾的流浪狗来了。起初它不敢接近,曹老头后退几步,它前进几步,等曹老头退到了三丈远,它呜咽一声,窝在了肥阿哥脚下。肥阿哥扔出一根脚趾骨,流浪狗嗅嗅,没怎么搭理。没等我们问,肥阿哥手一挥,得了,好人的。然后他又扔出一根手臂骨,流浪狗扭头,向后退了一步,肥阿哥又扔出肋骨,流浪狗居然大叫起来。肥阿哥一看不得了,用脚狠踹地上的骨头,嘴里大骂,大坏人!鬼子!汉奸!我也加入进去,踩得不亦乐乎。而钮约,退到了后面,像是要逃了去。

曹老头制止了我们,把骨头带回标本室,一一摆放整齐。又是一具白花花的人骨。我们完全没有了刚才的拘谨,围在骨头边,一口一个,这个是胸骨吗?这根属于躯干吗?肱骨是什么部位呀?曹老头也不嫌烦。

我们问累了,站在窗前晒太阳。满操场的金色啊,一浪一浪,推来涌去。1.5亿公里的太阳啊,你看见了吗?我们的前辈,在这里劳作,在这里哭泣,在这里相聚,在这里死去。他们死去,或化为白骨,或碾作灰烬,无论他曾经是谁,都逃不过这样的命运。金色屋子里,曹老头眯着眼,钮约在颤抖,我面无表情,或许在宇宙的某个角落,有一个双子星系,而那个我,是在微笑。

又是一阵哗啦哗啦响。没等我们反应过来,肥阿哥掏出一颗猪心,放在了它的胸骨上。我们问他干什么,他说,给它一颗心,它会复活的。我想把猪心拨下去,肥阿哥大叫着不让,我伸出手,他又拽住我。曹老头转过身,慢悠悠地说,它活过来,会是谁呢?

那件事是这样结尾的:肥阿哥端起头骨和我打闹,钮约的手却不小心撞了上去。时间停止,钮约愣住,我感觉他的板寸炸成了满头爆米花。迟疑三秒,他大叫着夺门而出。于是镇子多了一个传说。1999年的某一天,一个身穿蓝色衬衫的板寸男孩,发了疯似的在街上呐喊:死人复活啦!死人复活啦!脚步蹒跚,身姿零乱,那双眼睛,似乎看透了生死。

钮约的爆发,直接导致了事情的败露。世界上有些东西,一旦找到了线头,整个儿都会拆散,比如毛衣,比如爆竹,比如我们这个秘密小组。校方找曹老头谈话,又找我们谈话。钮约那怂样,居然全招了。后来,人骨被收走了,公鸡标本、狸猫标本、柴犬标本、猪标本全都没了,标本室做了学生活动室。后来的后来,阿甲死了,曹老头退休了,胡太太也不卖肉了,带着他老帅老帅的老公,去欧洲玩了。她对那些闲嘴妇女说,人活着如果没有文明、没有意义,和那些小猪崽有什么区别。而我们呢,钮约去城里读书了,我也考取了县一中,肥阿哥书念不下去,卖起了糟卤。后来镇子人少了,他出去开挖掘机了。我时常在想,如果没有曹老头,没有肥阿哥没有钮约,没有故事里出现的人物,我的童年会是怎样?而如果没有战争没有死亡,这个小镇会是怎样?我们的地球会怎样?宇宙呢?

人要好好活着,就不能想太多。也是在一个爽朗的午后,我回到了小镇。空气清新,阳光和暖,遍地温柔。我又回到了操场。一切还是那样,就是旧了点。风吹来,我想象着,要多少年,才能累积成这片土地。风依旧吹来,整个操场静悄悄。静悄悄。

本文发表于《西部》2016年第七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