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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教我唱儿歌
 | 郭伟  2016年11月10日09:13

  族碑记载“应有贞珉辉增白嘴,还占奕叶跃鲤化鱼”,“绝胜云霞增辉斧屋,凭谁呵护朗照湖灯”,先人是非常看好我们老家居住地。爷爷在“人兴财圆”四兄弟中排行第二,名叫郭建兴,他一米七的个头,声音雄壮,行事果断,如将军性格,打过保长,下三汇贩过木料,贩运棉花棉布多次到过重庆。他见过世面,见过大风大浪,是我们那一族较有见识和胆量的人。他在他的外婆家干活时,一只手拎起一大麻袋谷子,站在粮仓里,一把扔到一丈多远的院坝里。

  爷爷中年时,时值解放前夜,因贩黄瓜,打翻了船,被救起后,从此就一直蜗在家中。农村没有幼儿圆,我出生直到六岁,天天呆在农村院落里,跟着他做些力所能及的小琐事,最爱听他唱山歌子。

  我家住农村一个叫神木潭的山沟边,竹木掩映,白鹤寺的钟声已然停止多年,唯能听到化鱼寺的滩响,终年不倦。每天十点左右,遍地炊烟,午饭后,成人都到地里干活。中午时光,唯我与爷爷在家,过着慵懒、散漫的时光。冬天,冻得清鼻涕长流,手脚红肿麻木,常在耳朵上生些红肿的冻疮。夏天,打个光屁股,坐在院坝里的石地板上,白天的黑蚝子,晚上的夜蚊子,咬得满身红一块盖着青一块——拨芭茅杆,嚼甜水水。

  爷爷要么编织蔑器,背兜、粪撮箕、软米撮箕,米筛、碳筛、簸箕,还有捉鱼的籇子、虾筢等很多农用竹具,要么打草鞋——大家都不兴穿了,唯下河打渔时,穿着草鞋行走在河水中溜滑的鹅卵石间,既透水,又把滑。

  这时,爷爷见我要睡着了,就拖起他的声气,开始哼儿歌。婆婆曾骂他,说他唱歌像饿母猪嚎丧歌子,可能是骂他懒。在我听来,是抑扬顿挫,婉转动听,但那时我有些听不真切,也听不懂,他就改用日常口语教我,朗朗上口,一教就会。他便又拖着那种声气唱,我跟在后面念白。

  冷得很哟

  下河搬玉笋哟

  搬得碰碰香

  下河栽高粱

  高粱不打籽

  下河栽茄子

  茄子不开花

  下河栽冬瓜

  冬瓜不长毛

  下河栽红苕

  红苕不牵藤

  饿死几家人

  那时的冬天确实很冷,至今还记得,我们那一带经常下雪。漫天飞舞的雪花,轻如柳絮,真是好看,但对他们从旧社会走过来的人,却不可能留下浪漫的记忆。而且正好处在新社会一个特殊的饥饿年代。一段儿歌,能把农村的生活描写得绘声绘色,淋漓尽致,甚至悲观绝望,真是难能可贵。到底是对解放前底层人民的生活写照,还是饥饿年代给他留下十分深刻的记忆,也说不清楚了。是自然原因,还是社会制度原因,或者是因为人们懒惰,误了农时,不得而知。反正是说农民很倒霉,种什么,死什么,致使颗粒无收,饿死了很多人。这是提醒我们农业大国,如果没有很好的保障制度,按委按时抓好农业生产,农作物没有产出,是会饿死人的。这也是含沙射影地批判那个饥饿年代。

  公婆不吃油炒饭

  要吃河里水鸭蛋

  水又深,蛋又圆

  一跤滚到寺门前

  和尚出来踢两脚

  道司出来吹海螺

  吹又吹不响

  拌又拌不烂

  吹他娘那个癞壳壳

  我的老家在川东北久负盛名的通江县——以红军之乡、银耳之乡、溶洞之乡著称。冬天,这一带有迁徙而来的野生水鸭子在河里啄小鱼,听说也有野鸭子到河对岸植被茂密的山坡里下蛋、孵育。而把蛋下在水里的却只有家鸭子才干得出来——春游时,我大儿子曾在农家门前的水塘里拾到两枚鸭蛋。

  本儿歌中没有直接提到主人翁,但是一个称呼就道出主人翁的身份。在十分漫长的中国封建社会,男尊女卑的礼教束缚下,小媳妇一进婆家的门,首先就得过婆婆那一关。“先遣小姑尝”就是从小姑入手了解公公婆婆的口味,学会分辨婆婆的脸色。到了“多年媳妇熬成婆”的时候,她们首先就是把自己所受的屈辱、压迫,全部报复在小媳妇身上,让小媳妇从“低贱”作起。婆婆们经常挑挑捡捡,无事找事,故意折磨收拾小媳妇,油炒饭都不吃,“要吃河里水鸭蛋”。

  姑且河里有水鸭蛋,冬天到冰冷的河水里捡水鸭蛋,显然也是一项艰巨而又冒险的任务,况且是胆小体弱的小媳妇。但为了孝敬婆婆,安分守己,逆来顺受的儿媳在“水又深”的困难面前,没有退却,而是看到了“蛋又圆”,鼓起勇气,尽职尽责,尽力满足婆婆的过份要求,说明她是孝顺和勤劳的,是个好媳妇——却不幸淹死水中。

  在儿歌中,这里有一大步跳跃,看似错乱,实则精妙,独出心裁。小媳妇一跤应该跌在水里,却说成一跤滚到“寺门前”,这个特别的地方是不平等社会制度的帮凶机构,和尚、道司也参与对妇女的践踏、蹂躏,巴喜不得把妇女打入十八层地狱。

  能称呼婆婆的,必定是儿媳。回过头来一想,原来也不是媳妇在自述,而是另有其人在代述,谁呢?她的丈夫。为什么呢?因为捡到了野鸭蛋,小媳妇必定会及时回家为婆婆煮野鸭蛋吃,而不会到寺门去;如果到了寺门前,要么是出家;要么只有她的尸体(农村风俗,野外暴死的尸体,不能进祠堂);或者,只有她的灵魂飘到了寺门前——自“一跤滚到寺门前”之后一段,不可能是小媳妇自述的。

  她正在安份守己地做份内工作,她是不可能出家的。灵魂之说,也只是迷信观点或人们的想象。

  小媳妇的尸体被送到寺庙门前,请和尚做道场。和尚一出门就不明不白地踢她两脚,他发的是什么气,不清楚。工作相对比较踏实的道司出来引灵、安灵,做做样子,骗人钱财。在做法事时,海螺却又吹不响。这时,死了老婆的丈夫趁着悲痛绝望的情绪,佯装失态,大发怨气,大骂一顿。他骂的不是和尚和道司,而骂的是那个黑暗、腐朽的社会制度,骂的是吃人的宗教。作者以挑衅的态度和极不恭敬的口吻,也帮小媳妇发泄了心里的恶气,真是痛快。

  红雀雀,占石堐

  舅舅问我从哪里来

  我从通江开会来

  通江有好高

  十二万丈高

  几匹骡子几匹马

  请你干哥儿过来耍

  烧的茶,冷冰冰

  煮的饭,米星星

  舅舅叫我多吃几碗

  舅母在灶上黑起脸

  碗一摔

  筷子一拌

  不吃舅母的黑脸饭

  听父母说,我几个月大时,就被寄托到外婆家,住了半年以上。在大一点时候,又一去就是两月、三月。我感到外婆家很温暖,很幸福。外婆婆虽呐于言,不会讲故事,但慈爱有加。舅母做完地里,又转灶头,对我笑脸相迎,呵护备至,经常专门给我煮荷包蛋,炖猪腿子。我的“谭家湾”给我留下了许多童年美好的回忆。

  听说爷爷的外婆家是李家碥一个大地主家,非常富有。爷爷的老表,很早就死了娘,又遭遇后娘,几成没娘儿,生活境况很不如意。爷爷从小与年龄相仿,兴趣相同,无知无畏的老表——干哥儿,非常友好。身为后娘的舅母,对“干哥儿”恨之入骨,“恨”屋及乌,自然也将爷爷列入“一丘之貉”,进行渺视和排挤。由于遭遇了狠毒的“后嫂子”,爷爷的妈的妆奁便很菲微。爷爷小时去舅母家,只得到如佣人一般地对待,所以爷爷就把舅母描写成那么一个黑脸婆。爷爷的舅母在他外婆与舅舅面前,虽然有所克制,暗中却故意把米饭煮成夹生饭,端出来的茶也是冷冰冰的。真是“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从过去的“后娘”引伸开去,演绎出“后舅母”也是自私、狠毒的结论。

  文中为什么会有“我从通江开会来”一句,下面接着说明。

  天上的星星排对排

  陕西的红军过川来

  一路走,一路跩

  飒爽英姿好气派

  一九三二年十二月十八日,中国工农红军第四方面军攻占通江两河口,二十日,进驻通江县城,建立了包括通、南、巴在内的川陕革命根据地,在通坚持艰苦卓绝的战斗,一九三五年一月二十二日奉命北上,直到二月底全部离通江,长达两年半之久。

  铁佛镇下辖小岭子、黄嘴头和熨斗山三个村,地处深溪子河对岸,而与广纳镇及三溪乡接壤,更显荒僻难通。农民家的年轻人,在家吃不饱,穿不暖,经常饱受地主恶霸的压迫和剥削,都压着一腔愤慨。一但见到排着整齐的队伍,“飒爽英姿”的红军,陡生羡慕,喜出望外。投红军,穿军装,上战场,打老蒋,打土豪,分田地,令人精神抖擞,扬眉吐气,参加红军是多么崇高光荣,振奋人心的选择,人人知而欲往。所以,当年一个不足二十二万人的通江县,就有八万多人投身红军,走上了革命道路。

  那年,爷爷仅十一、二岁,正是风风火火闯世界的年龄。不知是在县城还是在铁佛搞宣传、搞土改的小分队里,报名参加了红军,也不知他在红军队伍中待了多久,后随红军前往参加宣达战役或者是万源保卫战或者是离通北上,走到巴中恩阳的地方,部队得到我县某赤卫队通知,叫派人回来取草鞋。首长见爷爷是本地人,就委派他返回来取,结果耽误了时间,没跟上部队,爷爷为此遗恨终身。这是父亲零零星星从爷爷口中得知的,后来也没问详细(同行者仅本村三社谭克俭,他过草地时受伤,被迫回家,得到善终)。当然,如果爷爷当年顺利离开了家,就可能没有目前我们这一支二十余家上百人的大族了。

  作为深山的小老百姓,那时能从他口中说出“开会”二字,我读书时就感到诧意,其实正是爷爷当年在红四方面军部队里学会的词,同时,从儿歌中可见,爷爷参军后中途回过家,并把通江的状面、高度、骡马、开会等各种部队的情况,讲给舅舅和干哥儿听。所以,爷爷才会把“开会”二字很随意而又贴切地运用到儿歌之中。

  “通江县有多高,十二万丈高”,通江县城的海拔高度仅六百多米,属于低山区。但因有红军的到来,其形象变得十分高大,十分崇敬;螺子和马都是由鄂豫皖苏区,经战争带入通江县的,也是常人难得一见的动物,更增加了通江县城的神秘感,更令人神往。

  山架子,尾巴长

  我给你谈个幺姑娘

  幺姑娘的腿腿长

  腿腿,鹦鸽腿

  鹦鹦,挂红灯

  挂挂,荞面架

  荞荞,二边摇

  二二,张老二

  张张,牯牛犟

  牯牯,牛耕土

  牛牛,梭儿头

  梭梭,燕儿窝

  燕燕,扯毛线

  扯扯,啄木也

  啄啄,推屎巴

  推推,鼻子眼睛扬把灰灰

  开头一句是说,要给山架子说一门亲事,很有童话色彩。之后内容如顺口溜一样,帮助孩子练习口语,校正发音,有一定的作用。行文也正如儿童的思想,容易走神和跑马一样,没有多少现实意义。但是,这是一种儿歌母本,原生态元素很多。在音韵学上,确有其独特之处,它取上句句首一个字叠唱,再连成下句,起韵平和,承韵婉转,这在古典文学作品中都是很难见到的。或许对我们今天的文学创作,还有一定的借鉴意义的。

  从以上儿歌内容来看,这些儿歌很贴近那个时代,也符合爷爷的身份和经历,因此,我认为这些儿歌大多是爷爷自己编撰的,或者是经他改编的。

  农村儿歌是一个非常丰富的文学宝库,我有幸在一两岁时就随爷爷开始接触儿歌,朗颂儿歌,并受儿歌影响一生。

  郭伟,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四川省作协会员,巴中市散文协会理事、小说协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