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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后有堵墙 (该文发2015年11期《佛山文艺》,被2015年12期《小说选刊》转载)

《佛山文艺》 | 侯建臣  2016年11月07日08:37

儿子回来的时候,得顺正在喂鸡。

得顺喂了五只鸡,四只是母鸡,另一只是大红公鸡。母鸡的脸开始泛红了,母鸡的脸一泛红,得顺就知道,它们旺盛的下蛋季节到了。得顺的鸡冬天不下蛋,冬天天冷,母鸡下蛋的记忆似乎丢失了,刀子一样的西北风一刮,它们就踞在院子外边的墙根下晒太阳,也不叫一下,也不去找食,只有等得顺的门一开,它们才会激灵一下,睁大了眼睛,炸着身上的碎毛,绒球一样一摆一摆地跑过来,把头伸到得顺放出来的盆子里,叮叮当当地敲出稠密的声音来。

母鸡虽然能下蛋,但得顺相比较还是喜欢那只大红公鸡。得顺喜欢看着大红公鸡,有时候能坐在太阳下面看上一整天。大红公鸡真是好看,你都不知道它是怎么长成那样的。得顺跟喜财说过,你说它怎就长成了那样,你说它怎就能长得那么好?喜财当然也觉得大红公鸡长得好看,但喜财更在意母鸡们的屁股和它们的屁股里努下来的蛋。喜财说,好看又怎样?好看又怎样?喜财说这话的时候,是想着怎样才能让得顺中午给炒个大葱炒鸡蛋,他仍记着得顺家的柜顶上还放着半瓶酒。得顺当然知道喜财在想啥,这么多年了,喜财一张嘴得顺就能闻出他脑子里的小九九了,但这时得顺不说透,他只说他的大红公鸡。他说你看它头上的冠,是不是红透了的?你看它的眼睛,是不是会说话?喜财懒得听,只是个点头。喜财以为他不说话,得顺就不说了。可是得顺还说,得顺说你看它脖子上的毛一绺一绺的,那么顺,莫不是洗澡了?你看它的尾巴,像不像古代将军装在袋里的箭?喜财打了个喷嚏,嘴里的唾沫都要流出来了,喜财一直想着大葱炒鸡蛋,一直想着得顺柜子上面的那半瓶酒。喜财都开始嫌这个老家伙有点儿烦了。

你儿子让你进城?喜财说。喜财想转个话题,喜财想着转个话题也许能让得顺的话快点结束。可是他错了,他经常犯错,他一犯错才知道自己错了。可是他还是经常犯错。得顺是不能听到进城的事的,得顺为这个事曾经有大半年不跟儿子说话。我进什么城?我进什么城?得顺一遍一遍地说。我进什么城?我进什么城?得顺一直说一直说。得顺关于公鸡的话题本来就要结束了,得顺经常就是这样,他说他的公鸡的时候,他说一件往事的时候,总是要说透了的。当他说的兴致尽了,也就会高兴地对着太阳打个喷嚏,然后朝着喜财说,还有半瓶酒呢,鸡又下了蛋了,炒个大葱炒鸡蛋,咱哥们喝一口去!得顺所有的话中,喜财最喜欢听这一句。可是这一次,喜财是急了一些,人急了的时候似乎更容易犯错。他这么一说,得顺的劲就上来了,得顺说着,就扭了头朝房子后边看。

房子后边有什么呢,喜财看不出房子后边有什么东西,但在得顺的眼里,房子后边是有东西的,而且是很重要的东西。得顺就一直看着房子后边那一堵墙。得顺一直看一直看,看着看着,得顺的眼里会有黏黏的东西流出来。

喜财是个老光棍了,这么多年了,喜财一直清汤寡水地过着。得顺有一口没一口地,总是会接济着喜财。老婆活着的时候,逢个过年过节,得顺也会想到喜财,让他来家,或者端了吃的喝的给他送去,也就觉得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毕竟他一辈子一个人,连个伴也没有,连个儿女后代也没有,真是够恓惶的了。老婆不在以后,就常常让他来家里吃饭了。也就加一副筷子罢了,也可以跟自己做个伴,一块说说话,要不自己一个人也是怪孤单的。

喜财说的是实话。儿子是让得顺进城了,儿子早就想让得顺进城了。儿子好赖在城里也混得不错,儿子不愁吃不愁穿,但儿子还得有个脸面。有时候对父母表现出孝顺也是一个人的脸面。

得顺和老伴在这墙下厮守了一辈子,年轻时说是让孩子有了个出息,也到城里享福去。到老了,真是可以到城里享福了,就离不开了。那些年儿子就在城里准备好了,准备了房子,准备了家具,说是住在一起有个照应,说是城里生活还是方便一些。但得顺和老伴不想走。得顺说了,到底是谁照应谁?我们照应你们?我们照应你们那么多年了,莫非是还让我们两把老骨头再去照应你们吗?你们照应我们?你看看我们老到需要你们照应了吗?得顺的话硬硬的,得顺这么多年了,就是这么一个说话方式。老伴不这样,老伴跟儿子说,你爹一下子离不开,就再等等吧,等他在这儿慢慢烦了,没准有一天就想进城了。

问题当然不是谁照应谁的问题,是离不开西湾那一汪水泥,是离不开东梁那几棵歪脖子树呢,是离不开这土窝窝了呢。当然了,是离不开房子后边那堵大墙了呢。从小就在大墙上翻上翻下了,这么多年了,在大墙下哭,在大墙下笑,要离开这里,好像一下子就会没了魂似的。

老伴说走就走了。老伴把被子抱到太阳底下,晒得暖暖的;老伴腌了一大缸烂白菜,是得顺喜欢吃的茴子白;老伴给得顺做了一双结结实实的棉鞋……好像是,她在做着什么准备似的,也没有什么迹象,没灾没病的,说走怎么就走了?得顺喜欢闻在太阳底下晒完的被子的味道,那是太阳的味道,得顺夜里偎在那股味儿里,觉就睡得特别香;得顺还喜欢吃腌烂白菜,吃着那种腌久了浸进菜里的酸,得顺觉得生活才是真实的;得顺也喜欢穿老伴做的棉鞋,其实柜子里有好几双儿子从城里买来的新鞋,但得顺总是觉得穿着不舒服,得顺穿着老伴做的棉鞋,把小村的冬天都走得暖暖的。

可是……可是……怎么说走就走了呢?得顺想不通,但想不通也得通,这是几十年的体会了,这是活到这个份上的人的道行了,风中雨中一年又一年,啥还没见过呢,啥还没经过呢!

老伴刚离开的时候,儿子没敢说。儿子是怕惹了得顺生气,儿子也是想让得顺在老伴的坟上坐坐,陪着墙上那张发了黄的扎着长瓣子的“人儿”说说话。那是老伴嫁过来不久照的一张像,好多东西渗到相片里了,可是老伴的眼神还是亮亮的,感觉还停留在过去的时光里。

也就是一年左右的光景吧,儿子还是跟得顺说了他的意思。儿子说母亲也不在了,他一个人呆在家里孤孤单单的,不如搬到城里去住,他自己一个人住在这空空的院子里,大家都不放心。得顺也知道儿子的意思,但得顺离不开这个家,得顺感觉一离开这里,他就永远不是这里人了。有几次他去城里看孙子,住在儿子的家里,他一夜一夜睡不着,心里空落落的,总觉得不得劲。有一个夜晚,他不知道梦到了啥,竟然从梦里哭醒了。

我妈都不在了,你还呆在这里作啥?儿子一遍一遍地说。

院子都成老院子了,你还留恋啥?儿子又一遍一遍地说。

得顺就看着院子里的一个什么地方,一只一只地抽烟,抽得周围都成烟的网了,还在抽。

是啊,老伴都不在了,还呆在这里做啥?得顺确实一下子回答不出儿子的这个问题。得顺就坐着想,得顺想到了好多事情,得顺想得都是老得掉了牙的事情。得顺都想到了院子里的一块磨得光光亮亮的石头,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是在那块石头上碰出了脑袋上一个坑,后来倒是好了,但一摸,总会感觉有一个小坑存在着。得顺都想到了有一年黄鼠狼特别多,隔一段时间在半夜里就会听到鸡窝里的鸡们扯开了嗓子嚎,把个夜都扯得破破的了。

得顺想着这些,看到喜财走进了院子。得顺就跟儿子说,他要是走了,谁会跟喜财一起聊天喝酒呢。这是一个有点可笑的说法。但得顺这时候确实是这样想的。儿子就笑了笑,儿子不理解得顺怎么说出了这样的话。儿子都没怎么见过得顺跟喜财聊天,莫非还非要跟他聊天就不能去城里住了不成?得顺是得顺,喜财是喜财,喜财也就是村子里的一个老光棍,他们俩个人倒是有什么关系呢?

喜财当然知道得顺的儿子是回来动员得顺去城里住了,得顺去不去城里住,喜财不关心,喜财是想着在得顺离开的时候,再跟他吃吃大葱炒鸡蛋,再跟他喝喝白酒。喜财这一来,倒让得顺跟儿子说出了这样的话。

儿子留下一些钱,叹口气走了,儿子以为这次会成功的,但得顺的语气再一次让儿子失望了。儿子真是越来越不理解这个把他养大的人了。儿子一直记着父亲曾经在自己小的时候说过的话,父亲那时候常说的话就是等儿子长大了在城里有了出息,他和老伴进城去跟着儿子享福。这么多年了,儿子感觉自己做的所有的一切似乎就是为了兑现这句话的。

得顺当然也不是经常跟喜财聊天,得顺年轻的时候都有些看不上这个喜财。这个喜财一辈子好吃赖做,连个媳妇都没娶上,真是活得还不如街上随意遛弯的狗。只是这人老了后,特别是老伴离开后,两个人常在一起坐坐,才开始多多少少说说话的。喜财家总是冷炕冷灶的,得顺有一口好饭,有一口白酒,也就叫喜财一块儿吃、一块儿喝。无论如何呢,也是在一个村子里呆了一辈子的人了,坐在一起说说话,也就能说出好多以前的事情来。这样久了,倒是一天不见这个人,心里就觉空空的,缺了啥的样子。

都是一些熟透的瓜了,经不住风吹了。落得早的已经落了,还在的,也不一定在哪一天的哪一场风里,说落就落了。

也不知道是在哪一股风刮了后,这喜财也走了。前一两天还跟得顺一起吃大葱炒鸡蛋,大嘴大嘴地吃,似要把一盘散着绿格莹莹大葱的炒鸡蛋一口都塞到嘴里去。他的脖子一伸一缩一伸一缩,很像是院子里的那只大红公鸡正在吃一条长长的虫子,还没等那饭彻底咽下去,却又端了炕上的杯子一口气把半杯酒倒进嘴里去。可是说走就走了,平时得顺真的把喜财当回事了吗,也不是。也就像是平日里在枝头上呆着的那些家巴雀,来了就来了,走了就走了,从来就没有怎么留意过。可是几天不见喜财的面,却是觉得院子也是比原来空了,看看大门外边,没有个人影子。以为一眨眼就有影子瘸了腿,一颠一颠地进来,却是没有。等一等,还没有。

这个喜财莫不是又在哪混到好吃的了,就把大葱炒鸡蛋忘了?看看,好几天过去了,还听不到那“哧啦——哧啦”鞋磨地的声音,就披了衣服,似乎是无心地,顺了那条被破墙隔起来的街,往北走,拐过一个弯,爬上那个被杂草拥了的坡,站在几间破屋子前,也不进,也不喊,只等着。只等着那扇破门在突然间“吱”地一声开了,一颗邋遢得像乱鸡窝的脑袋先从门里晃出来。

却是没有等到。心里呢,就似乎有了一些儿气,就说:这个光棍猴,这个光棍猴……

就踱到那窗户前,抬了手,用卷着手指头的手背在窗户上磕了磕。等等,没音。就又磕,这一次劲是用大了,感觉整个声音都传到坡下去了。感觉把一只鸡都惊到了,回头看,可不是,那只大红公鸡一直在后边跟着呢。见他看它,它也看着他,它眼睛里的光就看到他的心里去了。似乎是,它这一刻是理解他的心情的。

破房子里是不会有什么声音了,那个喜欢吃大葱炒鸡蛋的喜财睡在炕上,死了。死得跟他的院子、死得跟他的屋子、死得跟他的一生一样潦草。站在那个坡上,得顺心里的杂草在一瞬间竟也一点一点地长起来。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他似乎比老伴去世的时候还要悲怆,还要失落。这真是不太合理的,也就是一个经常到他那里混吃混喝的光棍,他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得顺耷了手下了坡,拐了弯,走在破巷子里,往家里走,心里莫名地空落落的。回了头,看见那只公鸡跟在他的后边,也是往回走,他停下了,它也停下了;他看着它,它也看着他。没来由地,他的泪就出来了。

喜财没有家人,得顺跟村里仅有的几个老人草草地把他埋了。晚上回到家,面对着一盘大葱炒鸡蛋,面对着一瓶白酒,得顺整整坐了一夜……

儿子又回来了,儿子说,大,走吧。人都走光了,人真的都快走光了啊……

可不是,西头的秦寿到西坡坡上了,这个秦寿,人们一辈子都叫他“禽兽”,但是他比羊还绵呢;东头的许三虎到东梁上了,许三虎还比他得顺小个四五岁呢;坑院的连海不是也到乡里的养老院了?从西头到东头,从南院到北院,还有个谁呢,这村子还有个谁呢?年轻人们是早就走了,进城去了,在城里也许过得跟狗一样,但城里能找到活儿干,城里买啥做啥都方便,更主要的是,城里孩子能上个像样儿的学校,呆在村里不都成“睁眼瞎”了?

大,走哇,你说你这……多难哩。你说你这……,我们不放心不说,让人说起来还不好听……我们都在城里混得好了,把一个孤单的老爹留在村里,这成啥了?

儿子自顾自说着,他呢,坐在院子里一动不动,他感觉有人在揪他的衣服,一直揪一直揪,就回了头看。他看到了那群母鸡,那群母鸡低了头看着地,地上总是有东西的,反正它们一直看着。他又看到了那只大红公鸡,大红公鸡没低头看地,大红公鸡是一直看着他的,见他看它,它眨了眨眼睛,就更加专注地看他。他的心就动了一下,他先前差点做出的一个决定就又动摇了。

我再呆几年,就几年……。这一次,得顺的口气缓了下来,他的语气里第一次有了恳求的意思。和得等等,我得等这群鸡不在了……这似乎不是个理由,但大红公鸡跟着他从家里走到了坡上去又跟着他走回来,大红公鸡这一刻一直看着他,还有那一群母鸡们,它们在这个院子里都半辈子了,他一走它们该要去到哪里?我等它们都不在了,我就离开这个村子……

也就是几只鸡嘛,也就是几只鸡嘛……儿子不理解,一个人难道为了几只鸡也能成为不离开一个地方的理由?就是连得顺自己都不理解自己了,但他真是不想离开,他真是感觉他一离开就欠下了那只大红公鸡什么,就欠下了那群母鸡什么。

儿子无奈地走了,留下了得顺继续呆在村子里,留下了一个做儿子的遗憾。

儿子是一直顶着一个不孝的名的,儿子都住在高档小区里了,可是他的父亲还呆在一个偏远的小村子里,有人一问起来,儿子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儿子每一次把实际情况说出来,都感觉到别人的眼神里有着什么东西,这种东西有时候让儿子都抬不起头来。到了最后,儿子都觉得自己说的话都是谎话了。

为了本村的一个光棍汉?呵呵……

为了一只公鸡和一群母鸡?呵呵……

呵呵……儿子总是能听到……呵呵……

儿子经常无奈地对着一句又一句“呵呵”,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得顺经常会给儿子装上他养的母鸡下的鸡蛋,他说那是最好吃的鸡蛋,不像现在人们卖的鸡蛋,都是饲料养大的鸡下的,白茬茬的,都吃不出个鸡蛋的味道来。这话儿子信,妻子和孩子在吃鸡蛋的时候也都说得顺捎来的鸡蛋好吃,这一点儿子是相信的。家里的鸡下的蛋,光炒出来的颜色就金黄金黄的,养眼。下锅一炒一股香味就出来了。但儿子吃着那鸡蛋,心里总是有啥东西堵着。

有一天,得顺早早地起来,推开了家门,跟以前的所有的早晨一样,他以为他一开门,会看到那群母鸡们踮了脚,扭着胖胖的屁股扭过来。而那只大红公鸡会很绅士地跟在后边,高高地抬着头,看到所有的母鸡都跑过去了,才迈着八字步跟过来。可是没有,院子里空空的,没有听到母鸡们扑扇翅膀的声音,也没有看到那只亮眼的大红公鸡。

“那去了呢?”得顺探了头四周看看,鸡窝的门开着,跟以前没有什么两样。这些年鸡窝不用堵了,记得很早以前会有狼、狐狸和黄鼠狼什么的,半夜里总是要从鸡窝里掏鸡,所以每天睡觉前总得把鸡窝堵得严严实实。现在这些东西都消失了,所以鸡窝也不用堵了。

“咕——咕——咕——”得顺站在院子里喊,得顺的声音那些鸡们都熟了,平时只要得顺的声音一响起来,鸡们无论在多远的地方,都会跑过来,可是这一刻却安安静静的,什么也没有。

“这是哪去了?”得顺一遍一遍地说着。等了好长时间,还是不见。

得顺站在院子里,一直站着,一直站着,他总是感觉那些鸡们会在一瞬间从院门口跑进来,或者从墙头上飞下来。

鸡们莫名其妙地集体消失了。得顺一直想不通它们在一夜间到底去了哪里。

过了一两天,儿子回来了,好像他已经知道那群鸡失踪的事了。说起那群鸡失踪,儿子也并没有显得多么惊讶,倒是他的表情里多了一些说不出来的的东西。得顺没有多想,得顺确实留恋那群鸡,得顺确实脑子里想着那只大红公鸡看他时的眼神,但既然已经丢了,还能怎样呢?再从哪里捉一群鸡崽,一年后就又长大了。

“鸡也不在了。”儿子说:“您还是到城里住吧。”

倒是,鸡也不在了,那群一直下着蛋的母鸡不在了,那个全身总是光亮的大红公鸡也不在了。还有什么能让他不去城里住的理由呢?

可是,可是得顺的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一个地方,得顺不说话,一直看着一个地方。儿子顺着得顺的目光看,什么也没有看到。似乎是,儿子真的什么也没有看到啊!但得顺的眼光里却塞满了东西,儿子感觉到得顺的目光里塞得东西都快要装不下了。

长久的沉默之后,得顺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得顺说:“孩子啊,爹跟你说白了吧,爹是离不开那堵墙啊。这么多年了,爹是跟那墙一起过来的,爹是在梦里都感觉在靠着那墙睡觉啊。”儿子知道得顺说的是房子后边的老墙,城里的人把那墙叫长城,他曾经就领了人来看过那墙。小时候他以为那墙就是一堵破墙而已,他跟小朋友们在上边疯,在下边拉屎撒尿,有时候藏猫猫的时候,还会藏到墙下边的洞里去。长大后,尤其是进了城后,才知道那是中国最古老的一段长城。

“爹是真的离不开这堵墙啊。爹是感觉你的爷爷和你的爷爷的爷爷他们都在墙边站着,他们一直站在那儿看着我,他们离不开那堵墙,我也跟他们一样离不开那堵墙了。”得顺说着,眼睛还在看着那堵墙,他似乎不是在看墙,而是在看他的先人们。

泪慢慢地从得顺浑浊的眼睛里流出来。

儿子也随了得顺的目光看那堵墙,一直看一直看,可是儿子只看到了那墙上斑斑驳驳的影子,还有一大片一大片正在枯去的杂草……

( 侯建臣,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西作协会员。曾先后在《黄河》《北方文学》《山西文学》《山东文学》《星火》《短篇小说》《当代小说》《写作》《青年作家》《读者》《经典美文》《小说选刊》《散文选刊》《小小说选刊》《杂文选刊》《中国校园文学》《儿童文学》等刊发表文学作品多件。作品多次被选入年选等集子。出版有散文集《边走边哼》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