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公·土地婆
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不停地往乡下跑,我知道,这与我的乡村情感有关。
在城市里生活日久,人们对城市的贪恋也日甚。而我却相反。在城市里呆得愈久,愈想念乡村,愈想念乡村里的种种好与种种妙。每次下乡,每到一个村庄,我都会打探那里是否还有土地庙。不幸得很,年纪轻的农民会反问我道:“什么是土地庙?”上了年纪的农民则直摇头,叹道:“早就毁掉了”。
在乡村里行走,发现我这个并不算老的人竟然与年纪比我老许多的农民有着共同的语言,共同的情感,尤以土地的情感,乡村的情感最深、最重。而与那些年轻人,我则说不上什么话。他们直言相告:他们不喜欢这里——不只他们居住的村庄,还有他们的土地。
有年岁的农民对土地的情感,缘于他们知道,土生万物,养育人类繁衍生息。自古,人们视土地为神,对土地的厚大功德,敬若神明。
我七八岁时起,父亲在每年的农历二月初二都会带我到离家不远的村口的土地庙给土地公烧香叩拜,还送上许多吃的东西。父亲对土地公非常虔诚,敬香时不仅跪在庙门前,还要磕头,嘴里还说着什么。后来知道,父亲说的净是感恩和祈求来年五谷丰登的话语。
父亲跪拜后站起身,要我学他的样子来一遍。我的动作是稚嫩的、不规范的,父亲便一一校正,尔后让我再来一遍,直到差不多了,父亲才说:“起来吧!”
父亲解释说,为什么要这么严格规范你呢?因为,你敬的是神,而敬神就得严格。一个人在神明面前都敢马马虎虎,那将来他对谁都不会认真。一个人做人认真,做事才会认真。这是父亲的观点。对神发自内心的恭敬,神才会真正保护我们脆弱的人类。这是父亲的教诲。尤其是土地神,没有他,我们就得饿死。时至今日,我依然清晰地记得,有一年在敬完香回来的路上,父亲对我说的一句话。他说:“将来,不管你在不在这片土地上刨食,你都不能失却对土地的情感。你可以不种地,但你不能不吃饭。”
长大后,确如父亲所言,我没有在故乡的土地上刨食,我成了国家体制内的一名公务人员,每月准时拿一笔不菲的薪水。父亲说得对,我可以不种田地,但我不能不吃饭。饭从哪里来?从田地里来。除了感谢土地公的神灵庇护,我们更应感谢亲手劳作、将粮食送到我们嘴里的农民。
许多时候,我人在城市,心却在故乡,在村庄,在田野。每年里,我都要往乡下跑,是因为那里埋葬着我的亲人,那里有土地公,那里有种田的农民。我一直想到任何一个乡村,有土地庙的地方,像我当年一样,给土地公敬香,叩几个头,然后把父亲当年带上的祭品悉数带上,放在土地公的神像前。
然而,土地庙却消失了。
土地庙的消失,并不多么奇怪。我甚至认为,消失是一种必然。在今天这样一个一切向钱看的时代,农民又怎能置身其外?他们抛弃土地,奔向城市,做着发财的梦想,完全应该得到我们的理解与同情。只是,离开了土地,是否就能发财呢?如果从此之后所有乡村的少年、青年、壮年都离开土地,那谁还给我们这些居住、工作在城市里的人提供吃食呢?包括那些离开了土地的农民,即便他们的梦想变成了现实——他们真的发财了,有了很多钱财,可人人都有钱财的社会,未必是个美好社会——因为,我们忽略了一个最重要的东西,钱不能当饭吃。
土地庙的消失,我也不必过于痛心、痛苦——我常于痛苦之后这般自慰。就像我时常慨叹的那样:我一己的力量、一己的声音,永远无济于事。但就如同我悲观,却不绝望一样,面对土地,面对乡村向城市的大面积转移,我面有忧色,心有疼痛、不安,可我也知道,天是塌不下来的。无数次在乡村里徘徊,看见那些苍苍的老者依然在田间劳作的身影,我仿佛看到了中国农村的未来。这未来实在不怎么光明。我不是一直想给土地公叩个头、敬柱香吗?不用了,就让我给那些苍苍的老者们——依然劳作于土地上的老农民叩一个头吧!他们就是我眼中的土地公,就是我眼中的土地神!
乡村空了,老了,而城市却人满为患,生机盎然。——人满为患终将成患,而生机盎然不过是人们虚幻的声势而已。城市里失去一个人,就像大海里少了一滴水。而乡村不然,来了一个人,就会多上一份人气。因此,我要回到乡下去。我从那里来,再回到那里去,天经地义,无可厚非。但我回去的地方,却不再是我的故乡了,我的故乡消失了——面对这消失,我很伤感。
其实,对每一个在城市里寻生活的人来说,回去都是一种必然——每个人终将回到那片土地里去。
是的,我的确尚未绝望,可我依然难掩忧伤。我的忧伤就在于:为什么我们这些脚踩着大地,头顶着蓝天,每时每刻都离不开大地与蓝天的人,却不能够意识到大地与蓝天的珍贵?可爱?怎么就没人想到要对它们说一声感恩?感谢?难道我们真的只是一群“自利的动物”吗?
常有人问我,你心中有怕吗?我回说,有。你怕什么?我怕心中没有了敬畏!我说。事实上,我这话的意思是,我害怕那些心中没有了敬畏的众生们!
没有了敬畏,人类就会“老虎不在家,猴子称大王”;没有了敬畏,人类就会“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现在的人类正是这副德性。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可他们知道吗?天与地哪怕只对人类做一个小小的动作,就会要了人类的一条命,动作大一点则会让人类全军覆没。而对天地来讲,任凭人类胡闹、折腾,也无损天地丝毫。
但是,我依然为土地庙的消失而难过,并且认为这是一件很不幸的事——不只是中国农村、中国农民的不幸,而是整个民族的不幸。中国人一定要明白,土地不只是关乎农民的事,它与我们每一个人都息息相关。
我之所以将其认定为不幸,乃在于,毁掉一座小小的土地庙容易,而若欲重新建构起人们对土地的一份虔诚、一份敬畏,则会非常艰难,非常地不容易。
没错,我个人对于土地的这一份虔诚、这一份敬畏,以及由此而引发的我对于乡村、对于农民的关切,与我少小时的对土地公的敬香与叩拜,不无关系。完全可以这样讲,没有儿时的那一份心灵的培育,没有儿时的那个熏陶,今天,我也可能像许多国人一样,成为背叛土地的人,背叛故乡的人。
实际上,背叛土地远不是一个忘恩负义,那么简单。
有土地公,当有土地婆。可是,为什么只有土地公,却没有土地婆呢?
父亲好像被我的问题难住了。他皱了皱眉,然后说,噢…噢…噢,这个问题有些意思,有些意思,容老爸好生地想一想。
回到家吃饭的时候,我的眼睛一直瞅着父亲。母亲看出了我们的搞怪,问:“咋啦?”父亲笑说,你儿子这么小年纪就关心起老婆的问题来了。我忙说,错错错!不是我关心老婆,而是我关心土地公的老婆。土地公没有老婆,他一个人多孤单啊?!
母亲说,谁说土地公没老婆呀?他有啊,只是人们不供奉、祭祀她罢了。
那又是为什么呢?奶奶插话说,重男轻女呗!
母亲说,这一回倒真不是重男轻女,而是由于土地婆说了大实话,而人们又不爱听大实话,便遭到了人们的冷落。
土地婆讲了何样的大实话呢?母亲说:
当年玉皇帝将土地公下放到凡间时,曾问他有什么想法。土地公很有政治头脑,很会揣摩上司的意图,就说,他希望世间户户小康,人人文明。玉皇帝听了非常高兴。可土地婆却立马反对,说:“这样不行,世间的人应该有富有贫,大家都富足了,还有谁乐意做苦力?”土地婆的话,让玉皇帝听了很皱眉。
土地公下凡后,见到人们因为亲人去世而号哭,不由起了恻隐之心,想将死者复活,又被土地婆挡住:“生死乃因果轮回,不可随便更改。”
因了这两件事,老百姓便把土地婆视为“恶婆”,不给祭祀。
土地公的像看上去的确慈眉善目,小时候我心目中的好人便都是这个标准。土地婆的像我没见过,据说她长得很有姿色。但依照她这两条“罪状”,我觉得她不像个恶人,哪怕她长得没有姿色。她是一个爱说实话的人,这是可以肯定的。说实话原本好事,说明这个人诚实,不扯谎,比说空话、谎话的人要可爱得多。可中国这个社会,历来就是喜欢听空话、谎话的人多,听实话、真话的人少。
土地婆她恶吗?她是个恶婆子吗?她怎么就恶了呢?
中国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邓小平先生在改革开放初始,就曾提出先让一部分人富起来,他的想法是,这部分先富起来的人会带动尚未富起来的人,从而达至共同富裕的理想社会。
这个共同富裕的思想,接近于土地公的思想。而土地公的思想是被土地婆所否决了的。土地婆之所以要否决她老公的思想,就在于她认为土地公的户户小康、人人文明的大同社会,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同样,邓小平的共同富裕的理想也是不可能实现的。今天的中国国情——贫富悬殊,已是不争的事实。
今天的国情是,邓小平当年让那一部分先富起来的人,至今仍是他们在富着。这部分先富起来的人,并没有按照邓小平的要求带动尚未富起来的人走共同致富之路。——以我对人性的悲观认识,我可能永远也不相信那些率先富起来的人会帮助尚未富起来的人。——从这个意义上讲,土地婆是个智者。
就这个传说里的土地公与土地婆而言,显然,我更认同土地婆的为人。土地婆不为世人所祭祀,并非土地婆是个恶婆子,她没有任何的恶。相反,她是一个多么有远见的、有洞察力的智人。她在很早很早的时候就认识到,人世间不可能户户都小康,人人都文明。社会永远是两极社会,一极富有,一极贫穷。封建社会如此,资本主义社会如此,社会主义社会也如此。即便到了共产主义社会,情形也未必就乐观。所以,连我们今天的共产党人也好像看到了这一点,看清了这一点。
至于人的生死,那是造物主所决定下来的,不允许任何人改变的。土地公即便有怜悯之心,实际他也没那个能力。土地婆显然认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她不赞成让死去的人复活。而人们总是贪生怕死,因此,听说土地公能让死去的人复活,便高兴得不得了,感恩得不得了。又听说土地婆阻止了土地公的所为,便对土地婆忿恨起来,还把她丑化为“恶婆子”!不去祭祀她,实在可以理解的了。
但其实,悲哀的并非土地婆,而是我们人类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