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浮人生
(1)
张姓家族的庞大在中国是众所周知的,然居于苏北一小镇的我们张氏子孙却不知我们来自何处,也没有远房亲戚一说。爷爷奶奶去世早,关于他们的故事都是我们听说来的,从未证实过。这里只有我大伯和我父亲兄弟俩。
关于没有远房亲戚一事,除了爷爷奶奶去世早外,还跟我的家族到处迁徙有关。听说我的祖先们是以开面食店为生,也就是炸油条炸馓子炕大饼之类的。最让我引以为荣的是据说我的祖先们过去都是吃定销的,也就是非农业户口,户口登记在粮站,粮站搬迁他们也跟着搬迁,所以弄得他们的后代至今都不知道到哪里认祖归宗。
我的大伯结婚早,那时我奶奶还在世,等到我父亲该成家时,我的奶奶已经支撑不住了自己的衰老,没能将我父亲交代完美便归西了。我的父亲是我奶奶四十八岁时生的!难怪!
我的大伯比我父亲大十五岁,长兄如父,长嫂如母,的确。他们为我父亲张罗亲事,这才有了后来的我们。
我的父亲,有着一米八六的挺拔身材,有点显瘦,不是很壮实。眼睛不大,一笑即眯起了眼,我们大概都遗传了他这一点。他可能也认得一些字,他会看一些旧报纸,看时,我们会围在他旁边,听他只是从齿缝间发出一些气流的阅读,尽管我们那时也不认字,也不知道那密密麻麻的纸上写的什么,也听不出他在读什么,我们只是在分享父亲的专注,他快乐的,我们就是幸福的。而那时,我的母亲通常在不远处忙些什么,纳鞋底呀,补衣服呀,捻线什么的。
这种休闲,这种绕着父母的幸福日子大多只有下雨天或是不能到生产队干活的农闲时候才有。因为平时他们都要下地劳动的。凭工分得粮食的。
他们干活去了,家里也没有老人照顾我们姐弟几个,我是老大,当然担当起了看家带几个弟弟的责任。
这种旧时代里简单的幸福不久就随着我父亲的一场病患而告终。从此我们家跌进了痛苦的深渊。
我父亲得了肺结核病!这在当时真是了不得的病情。我后来才知道鲁迅先生的《药》是怎么回事。我的父亲虽然比华小栓的命运好些,因为他等到了链霉素的运用,保住了一个残疾的生命而已。然而这场病痛带给我们家庭的灾难和带给幼小的我们的伤害如天崩地裂。
五个孩子,最大的我还不到十岁,接下来是四个弟弟,最小的弟弟还在妈妈肚里。我的父母也还不到三十岁。那么年轻的年龄段却患上几乎是绝症,而且除了我大伯一家人几乎没有亲人相助。那是个贫穷的年代,人人温饱成问题的年代。谁有能力来帮我们呢?
1975年的夏天。那天晚上,我父亲牵着我和大弟弟到离家200米远的饭店去玩。这个饭店是当时生产队集体开办的,我伯父和伯母都在里面做事。除了我伯父伯母,还有一个会计以及另外两个干活的。
这个饭店是三间土墙草房,地理位置很好,坐北朝南,西边紧靠桥头。长六十米左右的石拱桥,一条大河终日缓缓流淌,河水清澈见底。是一条我们赖以生存的生命河,我们这里的人几乎每天都到这里挑水抬水回去吃用。
那天饭店和平时一样,下班了,没有什么客人了,屋里就挤满了附近的男男女女,连绵到屋外。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都滞后的那个年代,也没什么娱乐的,只有一个月或者更长时间才巡回到大队部来放一场电影。没电视,更没手机。谁家买来一台收音机能引来围观者无数。所以附近唯一的公共场所兼娱乐场所就数这个饭店了。他们通常情况下就是在说说笑笑,偶尔也动粗。我看到几个妇女先是跟几个男人讲话,讲着讲着,不知道那个男人怎么粗俗的就激发了那几个女人的团结力量,她们和他抱着一团,在地上打滚,只听见他们歇斯底里的狂笑声和喘息声,最后她们竟然扒掉那个男人的裤子!我那时虽然小,但也觉得他们有些过分,毕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所幸我的父母都是不苟言笑的人,不参与这类让子女脸红的游戏,供人取乐,如看耍猴。
大人们围在饭店周围天南海北地神侃,孩子们有的就在大桥上玩。
大桥上铺满了芦材席,一到晚上每家每户的孩子早早地将席子朝头上一顶,大摇大摆地到桥上抢乘凉宝地。我们家靠近大桥,而且我弟弟多,这类事不用我,他们麻利着呢!
我父亲在饭店呆了一会,说我们回家去吧,然后洗洗去桥上睡觉。看上去他很兴奋,竟同时抱起我和弟弟,一直走回家里。我们简直受宠若惊,在父亲怀里嬉闹着。回到家,我母亲看到我父亲抱着我们俩,抱怨了父亲,也责怪我们俩说:“你们没腿啊,不能自己走啊?!”我父亲赶紧打圆场说没事,说我们小,说他可以的,等等。
可是,夜里却发生了让我吓掉魂的一幕!
我睡梦中被人喊醒,说你爸爸发病了!我连忙从桥上往家跑,到家时,门口围了许多人,议论纷纷的。很远就听到我父亲在大声地咳嗽,这声音于我太熟悉了,也太刺耳,太揪心,太无奈,太恐怖……
我冲到屋里,我父亲正趴在床头咳嗽,有气无力的,每每咳嗽停止必有一大口鲜血被吐出,有时来不及吐,鲜血就从鼻孔喷出。我妈妈在帮他捶背,眼里满是泪水,一脸的无助。地上的血殷红的,一滩,已有磨盘大。村邻们堵在门口,表情惊恐,谁也不敢靠近,怕传染!
这时不知是谁找来我的大伯,我的大伯说自行车他这样也没法坐了,用平车吧。他和另外一个人拉着平车把我父亲送到十几里外的公社医院治疗,我父亲经过抢救,转危为安,需住院观察。
我的母亲每每唠叨怪我和弟弟要爸爸抱的,否则爸爸也不会那么严重犯病,我跟弟弟都如被逮个正着的小偷,沉默不语,心头在忏悔不已。
我的父亲住院了,要人陪护的,实在没人,不得不叫来离我们很远的外公外婆。我外公在医院护理我的父亲,外婆在我们家看管我们,还有我们即将待产的妈妈。
有一次,我父亲病情稳定了,我外公抽空回来一次,让我们惊喜不已,因为他从集市上买回来一些猪下水。外婆把那些东西洗净,煮熟,我们连汤带肉解了大馋。后来才知道这些东西是准备给即将坐月子的妈妈补身体的。可是净便宜了我们这帮馋猫。因为我们饿啊,因为我们馋啊!
不久,一天晚上,本来一直跟我们挤睡一起的妈妈,突然夜里呻吟着吵醒了我们,然后就离开了我们的床,听外婆说妈妈要生小弟弟了,让我们继续睡觉。所幸我妈妈在接生婆的帮助下,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产下了小弟弟。第二天,等我醒来时,看见六十多岁的矮矮的接生婆挎着一个手术盒笑呵呵地在跟我妈妈和外婆道别。外婆叫我去看小弟弟,我的小弟弟红红的,懒懒地依偎在妈妈的怀里。
秋天多事,而夏天是多雨的。夏天的雨总是下得随意而迅猛,就在我妈妈产后第三天,一场连续的暴风雨差点毁了我们全家。
我们家是三间土墙草房,门朝北。其中有两间是连通的,最东边的一间是住人的。西边连通着的两间里,有土灶台,它在最西边,靠墙。烟囱笔直的穿过房顶而裸露在外。中间的部分,放了一张简陋的木床,我妈妈和刚刚生的小弟弟就睡在这里,说这里凉快。
因为连日阴雨,烧饭成了问题,因为即使有粮食,也得煮熟才能吃的。可是烧草本来就缺乏,也没什么大草堆可扯。情急之下,我母亲果断把床下铺着的芦苇抽出一部分用作燃料,以解断炊之急。
由于屋子太简陋,也没及时修葺,到处漏雨。以至于后来灶台放柴禾的地方漏得厉害,没法烧火。我的母亲果断从锅台的正面敲下一块砖,就把这里当成烧火的进料口。
屋漏偏遭连阴雨。终于有一天夜间,一声巨响,我们吓得趴在床上不敢动弹,后来听我妈妈大哭起来才知道是我们的家塌了!老屋不堪雨水连续的冲刷,西面墙倒下了一大截,砸坏了烟囱。屋顶的西部开了一个刺眼的天窗,有大桌面那么大!我们都傻了。
第二天,天放晴了,路上的人来来往往,看着我们破碎的家议论纷纷:唉,老天不张眼呀!这男当家的在住院,女人在坐月子,这节骨眼上房子又坏了,这一家的日子怎么过哦?我伯母来了,带来了一个被面,为我妈妈的床拉起了一块遮阳布,因为下午的太阳能直射到我幼小的弟弟和母亲。听天气预报说还要下雨,所以一些好心人和生产队干部帮我们家搬东西,转移到一个集体场所__山芋窖。这山芋窖就是在几米高的河坡上掏个大洞,然后在洞外面搭建一间小屋子,一年也就收藏一次山芋,其余时间都空着,由于在野外,很少有人光顾,仅此而已。
我妈妈和四个弟弟仍然住家里,我跟外婆住进了黑洞洞的山芋窖的一间小屋里。
我那时还小,不知道害怕,也困,倒头便睡。我外婆可就不行了,我一觉醒来,发现外婆在唧唧咕咕的,我很好奇,于是侧耳倾听,像在说话,像在唱歌,像在呜咽……一句也没听懂。于是我有些不耐烦,说:“外婆睡觉嘛!你干嘛的呀?!”我外婆一惊,所有声响嘎然而止。外婆安静下来后,屋里的蚊虫和老鼠变得不安静了,像在抗议我们的占领。
我突然想起,听说附近曾有人在这里被乱刀砍死,且就埋葬在这屋后的一个洼塘里。根据上了年纪的人的反复讲述,于是我头脑里不断出现这样的恐怖画面:一棵柳树上,吊着一个绳捆八绑的人,一大帮瞪着通红眼睛的男女在他身上不断砍杀……据说这个人是通敌的,至于什么敌,说可能是中央军。而且据说由于他的举报,几个同乡被抓活埋于距此地几十里之外的异乡。听说自己的家人被活埋,而且是此人举报的,一帮男女老少手持利器直奔没来得及逃走的这个人家,于是就将他押到此处执行死刑。那个混乱的年代连故事都是混乱的,即使现在我也没弄懂怎么回事,也不想去问个究竟。
只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想起这个不该想起的倒霉的故事,真的让我毛骨悚然,睡意全无。不知几时开始外婆的鼾声渐渐响起,这或多或少减少了一些我的恐惧和不安。我很后悔我打断了外婆先前的一番作为,唱也好,哭也罢。
难熬的一夜终于过去了,好不容易终于盼得天明!
令我开心的是,我爸爸终于出院回家了!
他虽然部需要住院,但还得吃药。他带回来的药很神奇,就是一些洁白的花干。怎么个用法,我忘记了,或许是泡茶喝的吧!
不久,我妈妈也恢复了健康,房子也不知道谁给修好了!
我们又过上了贫困却开心的生活!
我妈妈继续去生产队干活挣工分,我爸爸帮生产队养牛,这是对他的照顾。我负责带弟弟们。其间,我的爸爸还会偶尔发病,还是会咳血,我还是会在一旁哭喊着“快倒糖茶给我爸爸呀!快倒糖茶给我爸爸呀!”在小小的我看来,或许糖茶是唯一能阻止我爸爸咳血的良药,别无它法!因为我亲眼看到我爸爸有一次咳血时,喝了些糖茶立即不咳的。其实我后来才知道病人在咳血后应当喝盐水。
就在这样的氛围里,我到了读书的年龄了,父亲将我送到了学校。
(2)
我的读书生活有别于其他孩子,我得到可以迟到早退的权利。事实上我是天天迟到早退。因为我要在家等我妈妈放工回来再如学校,还得早早回家帮我爸妈干活。我的这一切特殊待遇,老师和同学们已经见怪不怪了。
我每天下午都得提前回家,拐磨,和妈妈做豆腐卖。要知道我那时也就不足十岁!
我妈妈每天中午干活回来,都要浸二十斤左右的黄豆,把它们泡在木桶里,等我晚上回来和她磨。
我们家的石磨不大,一对磨盘嵌在一个木架上。木架有四条粗壮的腿。考虑到我人小,他们把磨单吊在屋子的大梁上,不像普通的用棍抵住磨单,这样吊着我不会跌倒,只管推拉就是。
我妈妈在石磨跟前,一手握着磨单的头,一手拿着勺子朝磨眼里添豆子,我就这样机械地推拉。豆子磨完后,我站在凳子上扶住一个音叫吊浆的东西。这个东西是粗纱布做的,略微长方形,四个角上有扣,分别扣在两根棍上。这个棍当然就叫吊浆棍了。吊浆棍有三根,上面一根,下面两根。上面的那根一般都吊在梁头上。
我每次扶吊浆时,心里都紧张,生怕一不小心那些豆糊跑了。要知道那时豆子是很贵的,糟蹋不起。等我妈妈舀得差不多要满了,我就可以休息一下,我妈妈就在那里一遍一遍地摇啊晃啊,直到那些豆糊里豆浆都被挤干,变成豆渣。
于是第二次的推磨开始。这一次要比第一次费力得多。我妈妈把那些豆渣放进桶里,加上水,继续第一次的动作。这一次,我又困又饿又乏,心里在不停祷告,快点磨完吧!快点磨完吧!我强撑着磨完。接着又要重复第一次那样的扶吊浆。
总算把豆子磨成了豆浆,可以休息一会了。只能说是休息一会,因为还有更冒险的事情我去做。
每当夜深人静时,也正是我最困的时候,被妈妈喊醒。陪妈妈去河坡上偷树枝。我妈妈胆小,一个人不敢去,让我这个十岁左右的女儿给她壮胆的。
我妈妈拿着事先准备好的绳子,磨得锋利的镰刀,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轻轻的,来到河坡上。月色照在河面上波光粼粼的。四周死一般的沉寂。河坡上,长着密集的一人多高的带刺的槐树枝。这些树枝一大簇一大簇地丛生着,可能
是先前的槐树成材后锯了,它的根须后生长的。
我妈妈把绳子展开,放在地上,吩咐我听风后就开始削树枝了。从我妈妈舞动镰刀开始,我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一怕有人来,被捉到偷集体的东西,尽管我妈妈已经将响声降到最小,我还是觉得每一刀下去如霹雳;二怕在这夜里有鬼神之类的东西突然从天而降或者突然破土而出,于是我不敢看天,不敢挪腿!就连那波光粼粼的水面一下子也变得狰狞起来,因为我也听过水鬼的故事,生怕水里也会冒出啥怪物来。索性哆嗦着闭上眼睛,默默地祈祷妈妈快点弄好!战战兢兢中,我母亲不知几时已削好了一大抱树枝,于是她捆好,朝背上一背,我们回家了,轻手轻脚的,这一次,我因为害怕后面会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尾随我们,我走在妈妈的前面。
到家后,我妈妈就把刚才才削下的鲜树枝点火烧豆浆做豆腐。那些新割下的树枝含水分多,烧得噼噼啪啪作响。然后我这一天的所有任务到现在才算完成,终于可以安心睡觉了。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在劳累和恐慌中度过。居然我们姐弟几个完好无损地活了下来。
(3)
我的父亲身体渐渐好了起来,他也想经营祖宗留下的面食手艺。于是请来大伯和伯母。他们教我父母学炸油条和馓子。他们首先教我爸爸妈妈学炸油条。只见我大伯首先将称好的几斤面粉在面缸里揉成面团,然后将面团取出来。又把称好的明矾和食盐放进面缸,然后一手拿瓢往面缸加水,一点点地加,另一只手再面缸里不停地搅拌明矾和食盐,直到它们相互起反应生出许多泡沫。泡沫越多越好。我大伯说,泡沫多了,炸出的油条个儿大,也好吃。还自言自语,盐是骨头矾是膘。说着话时,他已经把事先揉好的面团重新放入那些泡沫里,将那些泡沫揉进面团为止。
我大伯说,炸馓子要面多油多,以后再学,先炸油条再说。于是又交代几句,匆匆回去了。我大伯他们回去后,我爸爸妈妈把那面团奉若神灵,嘱咐我们不能碰不能摸,甚至不许靠近面缸。我们几个怀揣惊喜和好奇,嘟嘟囔囔地去睡觉了。都想早睡早起,好看爸爸妈妈亲自炸油条,吃油条。要知道,我们小时候,没有零食,商店里只有一些糖果,2分钱一块,我们也买不起。还有一种特别好吃的饼干,叫光荣饼干,只有生病了,很严重,不想吃饭,才有可能被买来吃,那滋味至今都是一种特别的感觉,现在的饼干偶尔也会咀嚼到那味,但很少。乡下人赶集往往在回家时会买一两根一毛钱的油条犒劳犒劳孩子,算是零食。馋嘴的孩子三口两口就吃完了,满手的油渍随手往头上一抹,头发随即变得贼亮光滑。
那天天还没亮,我就闻到一股油香味,似乎还听到厨房小声的说话。我赶紧起来,蹑手蹑脚地来到厨房,看见我妈妈正在锅后烧火,我爸爸正在桌上摆弄着昨晚揉好的面团。这一次面团已经被摊开,切成几根长条了。看见了我,我爸爸妈妈赶紧叫我过来,让我烧火。于是,我就见证了油条制作的整个过程。幸运的是我爸爸妈妈制作的第一根油条被我吃了,那个香啊!
从此豆腐就不做了,改做面食。
油条虽然比豆腐的制作轻松许多,但它需要卖出去才行。掌柜自然非我莫属。有时我爸爸妈妈在屋里炸油条,我就搬张桌子放在路边,然后找个簸箕放上几根油条,再找个板凳,就在那里守岁似的。我一到逢集很少去学校,因为我得留下卖油条。
说起卖油条,那倒也是自在。我们家门前就是闹市口,一棵大树如一柄大伞,在大树下守一桌一凳一簸箕和几根油条。这架势很像《口技》种所写的:于厅室之东北角施八尺屏障,一桌一椅一抚尺而已。道具很简单。
暑假里我还兼卖开水。凑三五个保暖瓶,烧上一大锅开水装进去,再用几个碗就行了。两分钱一碗。就这样的买卖,竟然也有人耍赖!
那天中午,很热,一小青年骑自行车从东面过来,说要一碗茶,我就赶紧倒给他。他喝完后,不给钱骑车就走,我跟他要钱,他说这不是开水,没烧开,不给钱,一溜烟跑了!
还有一次,两个中年妇女赶集,说渴了,让我倒碗开水,我倒了。也是的,她们喝过后没有给钱的意思就要走,我就跟她们要钱,她们说,喝碗开水还要钱呢,没得,然后就走了。
那时候,水是我们从大桥下抬回家的,烧草也缺乏,况且那么热的天,我得把一大锅水烧开,得费多少力气呀?
也有幸运的时候,一次好像是开什么会,好像是批判一群什么人的。许多人聚集到我们家门口的大树下,一个干部坐在桌前作报告,也没有讲话稿。他让我把开水都卖给他,我也就顺便看看热闹。只见他说到激动处,一不小心将保暖瓶打翻,哄通一声炸坏了。结果我不但得到了开水钱,他还赔了我一只新的保暖瓶。
被批判的人中有个是南京的下放户,姓马,我们都认识。这个人据说以前是犯了什么错的干部,五十多岁,高高的,有点黑瘦,见人总是满脸堆笑。我听说这个人有点怪,胆特小,仿佛受过惊吓,连这里的小孩子他都不敢惹,小孩子跟他打招呼他都一一回应。我也曾和别的小孩子围着他追着他,对他说,老马你好,他赶紧满脸堆笑回应我你好你好;我说老马你吃屎,他赶紧点头,说,吃屎吃屎!他在我们无知的笑声中仓皇离去!
在我卖油条卖开水的日子里,没事我就到隔壁供销社门口的墙上去看大字报,那些今天打倒这个明天打倒那个的标题换了一批又一批。那些大字报,红纸黑字,清一色的毛笔字,挺漂亮的。尽管没看懂究竟写些什么。
(4)
一转眼,我们渐渐长大了。我可以替妈妈干活了。那时我妈妈跟别人共同承包了生产队的棉花种植。早上我妈妈还是要忙炸油条的,就由我给她顶工。做得最多的事就是早上乘露水捉棉铃虫。跟我妈妈一组的都是和我妈妈要好的人,其中有一个还是我妈妈的表妹呢,我叫她小阿姨。她有点傻乎乎的那种,话特多!
听说有一次生产队社员一批干活,中途休息一下,大家聚拢到一起,男男女女都有。有的妇女乘机纳鞋底,有的聊天逗嘴,我阿姨坐在地上突然大喊,说有老鼠钻进她裤裆了,并且要哭出声来。有两个胆大的女人让男人离开,她们按住她的裤腿,说要抓住老鼠。阿姨躺在地上给她们抓,结果从裤腿一直搜索到裤裆也没抓到老鼠,倒是有一大团沾满血污团掉了下来!大家都看傻了眼,我阿姨这才醒悟过来不是什么老鼠,是她月经来了。消息传出,笑喷了所有人。她当天回去就被姨父一顿烂揍。
还有一个人,是个大姑娘,婆家已经订了,没过门呢。她和我大伯家是邻居。所以,尽管我妈妈有时不去做事,我顶替去,她们总是照顾我,不说什么怪话。我能做多少是多少,不会的,她们也会教我。
这一年,是我们家庭腾飞的一年!我妈妈她们承包的田地获得了丰收。年底分红时,她们每个人分得了将近五百元,我们家喜气洋洋地置办了一些家具,一张大桌,一台收音机。
不久,我的十六岁的弟弟光荣入伍,我也上了高中。
至此,我们家与旧时代的饥饿贫困等一切伤心词汇彻底不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