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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为攀作品:《翳鸟》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林为攀  2016年10月27日09:49

我接到马甲的信,他要回来了。

马乙一直想逃离这种庸常的生活,其实我没有跟他说,我也想逃离。他一直认为我成不了气候,迟早和父亲一样,每天生活在一个固定的轨道,循环往复。父亲在马甲二十岁的时候让他出去闯闯。马甲那个时候很开心,背着书包踏上了一列开往北方的火车。我在他给我寄来的照片上看到了北方广袤的天空和辽阔的平原。

照片上马甲的笑容吸引了我。

我对父亲说,我也想出去走走。父亲没有说话,我知道他不让我出去。我赌气坐在门槛上,看着同样的天,同样的太阳,掏出马甲的照片。父亲那时遇到了一些挫折,心情有些苦闷。我知道这个时候不应该去打扰他,但是对远方的渴望让我丧失了理智。父亲没有办法,只好把我锁进了房间。

父亲把我关起来后,没再注意我。他骑上摩托车来到了县里,绑在摩托车后座的野物在傍晚时分又回到了家里。父亲只好把这些野物送给了邻居。

那杆枪被父亲立在了墙上,这杆口径11毫米的鸟铳,有漂亮的鎏金图饰。父亲嫌跪姿难看,一般上山的时候都是站着就把那些鸟给收拾了。现在,这杆鸟铳站在墙角,对窗外经过的鸟束手无策。

马乙在这天早晨,兴冲冲地对父亲表示要当邮递员。县里有间邮局,绿色的装修给了寄信人绿色的希望。马乙走过农贸市场,来到邮局,对柜台说,他要寄信。马乙分不清平邮和挂号的区别,柜台让他一边凉快去。马乙很生气,站在邮局门口,不让那些人往里寄信,他对那些人说,我现在是邮递员,把信给我。负责人走出来,低着头让马乙去上学。马乙说他不上学,他要当邮递员。

负责人问他为什么要当邮递员。

马乙说这样就可以周游列国了。

他要把自己邮寄给远方的一座城市,把自己送给一个陌生人。

父亲没有答应马乙,他对马乙说,你要是再烦我,我就捏死你。马乙长得真瘦小,就像一只蚂蚁。我吃完饭又继续回到了房间,马乙跑进来,让我在父亲面前说几句好话,实现他的梦想。我没有理他,我用饭粒把那些羽毛粘连在一块,马乙以为我要扎风筝,跑去拿绳子。我很生气,马乙把饭粒搞得到处都是,黏鞋。我把他赶出了房间。

这个时候,邮递员送来了马甲的一封信。马甲说他要回来了,外面没意思。父亲看完信后,没有说什么,把信还给了我,然后继续擦拭那杆鸟铳。父亲的手掌很粗大,很温柔,对待那杆枪,比对待我们要好。

马甲的来信暂时中断了我的计划,我感到有点迷茫,不知道该继续还是中止。马乙拽着邮递员的包裹,死活要跟他走。邮递员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他不明白眼前的马乙到底想干什么,他用眼睛示意坐在屋檐下的父亲,父亲没有看到。邮递员最后被马乙搞得不耐烦了,只好把自己绿色的服装脱下来穿在马乙身上,把自己绿色的帽子戴在马乙头上,让不会骑自行车的马乙斜跨进自行车。马乙穿着绿色的衣服,戴着绿色的帽子,骑着一辆绿色的自行车颠簸行驶在这个黄昏。身后的邮递员没敢松手,他怕马乙把自行车摔坏。

夜色很浓,像几层烟雾,遮蔽了天地。父亲依旧坐在屋檐下擦拭鸟铳,他对待自己的鸟都没有这么仔细。屋外很凉,好像有人在大冬天吃冰棍。父亲进屋找了一件外套披在身上。毛巾被父亲的手指捅进了鸟铳的每一处缝隙,像一截扭曲的肠子,这根肠子在脸盆中呈现一朵莲花般的姿态。这是一个美好的夜晚,锃亮的鸟铳让父亲看到了微弱的希望。

父亲决定上山打鸟,他趁着夜色摸进了山。山路不好走,刚下过雨。稀松的泥土像发酵的馒头出现在父亲的面前,父亲对这条路很熟悉,更重要的是,他对自己很自信,他没有带手电筒。他斜跨着鸟铳,消失在了夜色中。最近发生的事情让父亲有点看不懂了,很多人都喜欢上了吃素。

马乙没有把衣服还给邮递员,他说这件衣服给他留个纪念。邮递员没有答应,丢了衣服,他的工作就不保了。马乙说,你可以推荐我。邮递员说,推荐个屁,你知道我们这有多大吗?马乙数着手指,说,这里有林小芬的家一样大。邮递员虽然每次都要经过林小芬家门口,但他不认识林小芬,更不知道林小芬的家到底有多大。

他说,快把衣服给我。

马乙最后含着泪把衣服还给了邮递员。他不明白邮递员为什么这么凶,林小芬的家虽然很大,但是他在她家里从来没有迷过路。只有一次例外,那也是因为林小芬在院子里挖了一个池塘,让他一时没有认出那是她的家。林小芬家的池塘有很多鱼,红的白的,大的小的,胖的瘦的,都有。连池塘边的石子都有很多种颜色,很多名字,白的那个叫和田玉,绿色的叫葡萄石,蓝色的叫青金石,红色的叫鸡血石。这些颜色不一样的石头像天上的星星一样明亮,这些不同颜色的鱼像天上的白云一样游动。

马乙瞬间就爱上了这些石头这些鱼。

但林小芬不让他进门了。马乙每次到林小芬家时裤兜都是空的,出来后,裤子就提不上尻了。林小芬家的葡萄石都被马乙偷光了。马乙把这些葡萄石粘在衣服上,这样他这个邮递员就有了别的邮递员所没有的东西了。别的邮递员虽然有一辆闹着铃铛的自行车,但不管怎么说,都比不上马乙那身不仅会发出声响、还能在黑夜眨巴眼睛的衣服。马乙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招摇,他走在黑夜里,走了几步就停下来。四周没有关注的目光让他不自在,也无法证明自己。所以他重新回到家,和衣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天反而亮了。他在黑暗深处感受着那股来自四周羡慕的眼光,这些炽热的眼光都像身上的葡萄石发出的亮光一样,让马乙睁不开眼。他觉得有必要做些什么,于是他盘腿坐在了床上,像一个入定的僧人。

白天迟迟濯洗不净身上的墨迹,这个黑夜显得太漫长。马乙丧失了耐心,他爬下床,推开房门,走出了家。他沿着河流来到了县里,县里的河流把太阳送到了马乙的面前,马乙走了一个夜晚,终于来到了邮局。邮局还没有开门,马乙掏出事先准备好的袋子,放在自己脚边,等着寄信人把信投递进去。他怕别人不相信他是邮递员,从兜里摸出折叠的信件,这四五封信都是这四五年马甲从远方寄给我的,现在被马乙折叠得像一张张扑克牌,把它们再次打发进了信箱。马乙现在不是一个邮递员,而是一个信箱。不同的是,这个信箱可以像邮递员一样,把信送到东西南北。

陆续有人来寄信,马乙指指脚边的袋子,努努嘴,遗憾的是那些人明显没有马乙聪明,理解不了他的用意。马乙有点急火攻心,拖住一个肚子像游泳圈的胖子。胖子不耐烦地甩掉了马乙的手,说,滚蛋,别再给我推销减肥药。马乙觉得自己再纠缠下去,自己的脸也会变胖不少,他及时松开了手。他看着胖子喘着粗气走进邮局,垂着脑袋转过身重新面对大街。一个打电话的人向他走来,经过马乙身边的时候,这个人的口气加重了,他对着电话说,别再招一些不会卖货只会闯祸的娘们了。马乙仰望着他,希望对方能停下匆忙的脚步,看他一眼。这个人的口气有所缓和,说,我知道人难招,招一些既不会卖货也不会惹祸的也行,只要别给我惹事就行。说完后挂断了电话,看到了马乙殷切的目光,对马乙说,看什么看,你会卖化妆品吗?

太阳已经升高了,马乙的信箱除了马甲的那些信,空无一物。马乙把身上的葡萄石摘下来,放到地上。有些葡萄石不听话,不肯老实地趴在衣服上,所以马乙出门之前只好用一根绳子把这些桀骜的葡萄石铐在一起,串成一个圈。现在这串葡萄石挂在马乙的脖子上,勒出了他的舌头。有人眼尖,从拐角处就看到了葡萄石的光芒,这人梭巡着目光,停在了马乙身边。马乙以为终于有人认可他这个邮递员了,赶紧把袋子提到手上。对方越过马乙的袋子,蹲下身,操起这串葡萄石,逐个用手咂摸一遍,最后放到太阳底下,这些葡萄石在太阳底下发出湛蓝的光芒,出现在这个人眼中的世界突然变得山清水秀起来。马乙站在他面前,看到对方带有血丝的眼睛像个球状闪电,马乙赶紧夺过葡萄石,挂在脖子上。对方视力所及之处,旋即恢复贫瘠,他搓着手,对马乙说,这些石头你从哪里搞的?说完觉得不太恰当,遂用了另外一种口气,你这些石头从哪里买的?

马乙说,你寄信吗?

对方问,寄什么信?

马乙说,你寄信我就告诉你?

对方说,哎呀,现在谁还寄信啊,我已经好久没寄过信啦。

马乙说,你寄信我就告诉你。

对方最后没办法,只好按照马乙的要求写了一封信。他身上没有带笔,跑到柜台,柜台的圆珠笔有绳子系着,没办法拿出来。对方想让马乙进去,马乙挥挥手,说,不是同一家业务,不合适。这个人摸索了半天,跑到外面向马乙求救,兄弟,借张纸。马乙说,我只是邮递员,又不是文具店,哪来的纸?对方觉得马乙说得对,从上衣口袋摸出一张名片,遗憾的是小小的一张名片上挂满了头衔,没有一点空白处。对方只好把名片反过来,反面也不行,反面的头衔更多。

马乙问他为什么头衔这么多,自己的名字却这么小。

对方说,兄弟,你不懂。自己的名字只是一个符号,这些头衔才是货真价实的宝贝。

马乙说,真可惜,我现在除了自己的名字,什么头衔也没有。大家提到我都说老马家的小崽子。

对方说,以后就会好的,以后就会好的。眼睛一直盯着马乙脖子上的葡萄石。

马乙最后想了一个办法,他让对方把名片从中间撕开。好在这张名片够厚,不难撕,对方用一双大手把这张名片从中间一把撕开,名片一分为二,边缘起了卷,像张折叠一半的纸。这个人重新跑到柜台边,笨拙地握着笔。

马乙站在外面耐心地等待着这封信。第一次做邮递员就有人信赖,他感到心满意足。他坐在台阶下,把两条腿掰成一个叉,对着外面南来北往的行人。很快,对方就出来了,他花了点钱买了一个信封,信封上写了一个住址。马乙本来想看一下信件的内容,但想想觉得不合适,而且他还没到识字的年龄。

对方把信丢进马乙的袋里后,马乙告诉他这些石头是从林小芬家拿的。马乙说完后,大手一挥,丢给对方一个背影。对方摸着脑袋追上马乙,说,真是林小芬家的?马乙说,骗你是小狗,好了,不说了,我得给你寄信去了,不要让对方等急了。

父亲在上山之前一直擦拭那杆枪,他要在几天后重新上山打鸟。雨水刚过,太阳还无法适应这个潮湿的天气,过几天,再过几天,恢复活力的太阳就会晒硬上山的路。父亲不愿意接受县里的人已经不吃野物的事实,他要用那些美味的野物重新撩起人们的食欲。马乙戴着一串葡萄石项链,肩上背着一个蛇皮袋,走在路上,走在与河流相反的方向。父亲在太阳下山之前看到了自己的儿子,他看到马乙嬉皮笑脸向他走来,从袋子里摸出一封信,说,这个地址怎么走?

父亲放下鸟铳,接过马乙手中的信,说,这是我们家啊。马乙不信,抢过信,挨家挨户打听去了。邮递员要都像马乙这样,思念就会显得像夜一样漫长。父亲没有理他,继续擦拭鸟铳,傍晚,邮递员送来了一封马甲的信。

马乙花了几天时间都没有打听到信封上的地址。他有些奇怪,他隐约觉得对方遗忘了自己的家乡,丢失了对家的记忆。马乙要做的就是让对方恢复记忆,把他对亲人的思念重新连上。马乙走到林小芬家门口,林小芬家的大门洞开,他像往常一样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走到了那个池塘边,池塘里的鱼都死了,漂浮在水面,那些石子都不见了。马乙在一个角落捡到一个鸡血石,揣进了兜里,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看到了准备离开此地的邮递员。马乙飞奔过去,拖住自行车的后座,邮递员摔了下来,啃了一嘴的土。

马乙用一颗鸡血石替对方压了惊。邮递员答应让马乙学自行车。父亲夜晚上山后,邮递员甩下一头雾水的马乙逃离了这片土地。

我无暇顾及马乙,我要在马甲回家之前离开家乡。夜晚很静,星星的拥挤擦亮了天空,我把房门关严。我不想在这个关键时刻被人打扰,尤其不想让马乙这小子破坏我的计划。父亲有个习惯,他会把有些鸟的羽毛放到一个竹篓里。往常这个竹篓里装满了鸭毛,自从无人上门收购鸭毛后,这些颜色各异的鸟毛代替了单调的鸭毛。我把这些鸟毛黏在一起,手头没有胶水,好在饭粒不缺。

饭粒很粘手,如果不是颜色不一样,那个感觉和沾上鼻涕差不多。我把这些颜色都一样的饭粒放到跟前,要用的时候,就用食指挑一粒,让指肚把饭粒抹平,让饭粒像一张烧饼那样摊开,然后沾上要用的羽毛。

几天后,羽衣做好了,大小如一张桌面。马乙敲响了我的房门,他对我说,林小芬家的池塘遭窃了。我没有理他,我正在试穿羽衣。如果此时让马乙知道,他一定会改变做邮递员的初衷,改做一个鸟人。他可以因为迷恋自行车的铃铛声,想成为一个邮递员,也会因为爱上这件羽衣,欲与天空试比高。我不能给他这个机会。马乙还在擂门,他在门外喊道,快开门啊,有个叫马甲的小偷在夜里穿着一件马甲偷了林小芬家的石头。

马乙想让我和他一起去看热闹。可惜他失算了,现在就算有脱衣舞也无法动摇我的意志。搬出马甲,亏他想得出。马甲远在天涯海角,说他偷了林小芬家的石头,傻子才会信。虽然马甲来信让父亲给他打点钱,但只是暂时周转应急。出门在外,谁还没个难处,更何况是自己的兄弟。父亲打到鸟卖了钱很快会把钱打给马甲的,可惜没有多余的钱购买火车票,不然我也不至于花费这么长的时间制作羽衣了。

我没去搭理马乙,让他自生自灭。

半夜,我悄悄打开房门,看到马乙倒在地上睡着了,哈喇子流了一地。我把羽衣放在一边,抱出一床被子,盖在了马乙身上。然后重新拿上羽衣,轻手轻脚地摸出了家门,星光在叶片里装上了电灯,默默闪耀着光芒。我爬上屋顶,屋后是父亲正在打猎的大山。大山在夜色中,显现出曲折的轮廓,有风经过身旁,吹起了四周的树叶。

我把羽衣穿在身上,像只巨鸟俯瞰着大地。风还很微弱,不足以支撑我,我站在瓦片上,静静地等待一场狂风的到来。瓦片上有许多青苔,有只蜈蚣钻出瓦片,看了我一眼,又钻了回去。等待的过程在空旷的黑夜显得有点粘稠,我尽量让自己保持平静,不让周围的雾水打湿羽毛。

起风了,风把周围的树叶吹得簌簌作响,卷起了地上的沙土。我在风中看到一个旋转的自己,像尘土又像落叶。不久,我也会像这些叶片一样,乘着风翱翔在天际,追逐着这条经过门前的河流,来到一座陌生的城市。我即将飞翔在空中,飞过崇山峻岭的南方,停留在一马平川的北方。那时,我就可以见到马甲。

我穿着羽衣踮起脚尖,舒展肢体,身子尽量靠近屋顶,趁势跃出了屋檐。脚底的风把我托举到了空中,我扇动着流光溢彩的翅膀,以一种全新的角度俯瞰着这片熟悉的土地。身后的房子逐渐变小,我看到父亲出现在了山下,他好像在追赶着什么,他双手托举枪支的样子有点像军人,又有点像一只追赶猎物的食肉动物。

我在他脸上看到了一股久违的激情,我已经好久没看到父亲这么开心了。想到这,我有点舍不得离开父亲,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我离父亲越来越远了。父亲在黑夜中举起了枪,他好像很激动,有点握不稳鸟铳。他从兜里掏出刚买的子弹,重新上膛,站姿让他好像乘坐在颠簸的船上,他只好跪下来。

刊发于《福建文学》2015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