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与梦
每回下乡,每回访贫问苦,对我总是一次受教育和学习的机会。不仅更了解乡村,也常能听到一些在城市、在机关听不到的故事。那些平凡人的不平凡故事,尽管没有惊天动地(估计真正惊天动地的故事也没几个),可也实在令人感叹!城市固然也不乏各种故事,我们的媒体人还很会渲染、炒作,但终究给人留不下多少印象。城市里的各色新闻,每天都铺天盖地,然而,几分钟后便灰飞烟灭了。
1936年,德国思想家瓦尔特·本雅明在他的一篇文章里无奈地写道:“讲故事的艺术即将消亡。我们要遇见一个能够地地道道地讲好故事的人,机会越来越少。”在本雅明看来,有两种人擅长讲故事,一个是浪迹天涯的水手,讲述远方的传说,另一个是蛰居乡间的老农,讲述身边的故事。
浪迹天涯的水手,我们见不到了,蛰居乡间的老农,倒有许多。
这一次听闻的故事,乃是我慰问的对象——长年卧床不起的80岁老人赵喜财(化名)。虽然病着,可他的目光却不浑浊,耳朵也格外好使。年轻时一直在外闯荡,30岁那年从外面带回个女人,做了他的媳妇。50岁那年,一个夜雨天,他从外面回来,遇上了“邪”,虽保住了小命,却落下腿脚不能行走。从此,卧在了床上。
我对他所说的“邪”,很有兴趣,几次想知道,可他总是不那么乐意讲。这一次,他的老伴从旁插话,说,他这个人,一辈子疑神疑鬼。老人摇摇头,说,你讲的不对。我从不疑神疑鬼,我是信神信鬼。老伴笑说,你信神信鬼,咋就被鬼给害了呢?老人说,世间有三种人:一种人疑神疑鬼,一种人信神信鬼,一种人敬神敬鬼。我之所以会被“鬼”所害,是我只信而不敬的结果。我说,世人有敬神的,还有敬鬼的?老人说,敬鬼就是敬自己的先人。我生下来父母就不在人间了。是死掉了,还是扔下我走了?至今我也没弄明白。活着时都不认识,他们死了,死在哪里?我更是不知道,又怎么去敬他们呢?
老人的老伴给我们续了水,说,他那年遇上的“邪”,就是他死去的父母干的。我说,那怎么可能呢?他分明没有见过父母嘛。再说了,父母哪会害自己的孩子?老人说,那个雨夜,我走过的那片坟场,后来听村上的老人说,我父母就是在那个地方被害死的。但我始终似信非信。所幸,我时常会在梦里跟父母相见。不过,说来也怪,父母的脸我总是看不清。有时他们别过脸去,有时他们的脸又好像在暗夜里。总之,老是看不到他们的脸。
我说,你一定想知道父母长什么样吧?他说,那当然!很想看看他们的脸,尤其母亲的脸。我说,你一次也没在梦中看见过他们的脸吗?他说,没有。他接着说道,一个人一辈子没见过父母,不知道父母长啥样,真个叫痛苦。我说,你为啥老这么想呢?你有这份心情就足够了啊!他说,我老这么想,是想看他们一眼,只要一眼就够了,我的记性很好,我就可以把他们画出来,我就可以敬他们了。
我很惊奇,说,你还会画画?他笑说,凑合。说时,他从枕头下面的报纸里拿出一摞白纸,递给我。我一张一张翻开,全是一男一女,有年轻的,有年老的。我说,你画得真不错。老人却摇摇头,说,画画得再好,如果不是我的父母,就没有意义。我必须在梦里见一眼他们,我才能把画出的像挂起来,供奉着,祭祀着。
我说,你这份孝心会感动神灵的,也一定会感动在天之灵的父母!我相信你一定会在梦中与你的父母相见。
老人的儿子今年50岁了,像极了他的母亲,一副沉默寡言的样子。他就坐在我的对面,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没说过。突然间,他说话了。他说,最好别见着爷爷奶奶的真颜容,一旦见着了,父亲也该走了。
我有些愕然。老人的儿子继续说道,村上有许多老人在梦见自己故去的父母或其他亲人后,不几天就走了。
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我问老人的儿子,你在梦中可曾梦见过爷爷奶奶?他摇着头说道,隔辈不托梦。但我常常梦见父亲小时候,他说。我说,你梦中的父亲,小的时候一定很苦难吧?他说,是的。我总梦见父亲一个人在大雪天的雪地里赤裸身子大哭。最让我惊恐的是,父亲在那个雨夜,险些送命的雨夜,他在那座土坟上爬来爬去的情景,总在我的梦中呈现。我总怀疑,那座长满荒草的土坟头里,埋葬的可能就是我的爷爷和我的奶奶。
老人的儿子向我透露了一个老人的秘密。老人的儿子说,其实,父亲在梦中见过爷爷奶奶的真容颜。不过,他发现站在他床前的奶奶是我的妈妈,而爷爷却是我。父亲醒后非常纳闷,一连几天不吃不喝。在妈妈和我的哀求下,他才讲了实情。我安慰他道,这不奇怪啊!妈妈可能真的长得同奶奶一样,“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嘛!至于我像爷爷,那就更顺理成章了,这叫遗传嘛!父亲听不进去。但是过了几天,父亲竟然画出了一幅爷爷奶奶的像。他叫过我来看,我一看,笑了,画中的爷爷正是我,而妈妈则成了奶奶。父亲对这一幅画像非常喜欢。他认定这就是爷爷和奶奶的真切颜容。父亲要我选个日子,把这幅画挂起来,我就照父亲的要求挂了。那天,我们家放了鞭炮,我买的香炉里香烟缭绕。除了我的孩子在外面没有回来,在附近的两个妹妹都回来了。你说怪不怪,两个妹妹,都不认为画上的爷爷像我,奶奶像妈妈,连妈妈也不认为像她。
那一天父亲高兴而又幸福,几十年了我没见过父亲这么高兴过,这么幸福过。我抱着他作跪拜的姿势,给爷爷奶奶磕头。那天,他磕了三百个头。我说,你磕得太多了。父亲说,长这么大,没给你爷爷奶奶磕过头,从今往后,我有父亲母亲了,我也可以像其他人一样,逢他们的日子便给他们烧纸钱、磕头了。他边说边哭,最后竟泣不成声。
原以为,父亲再也没有憾事了;原以为,自此,父亲再也不会在深夜里一个人哭泣了。可父亲的痛又来了:他对我说,你爷爷叫什么呢?你奶奶叫什么呢?是啊!爷爷叫什么呢?奶奶叫什么呢?
我插话道,你不是有姓氏吗?他说,父亲是被人拣去的,自然随领养人家的姓了。
我“嗯”了一声,说,这倒是个难题。
老人的儿子说,父亲又一次陷入孤寂与痛苦之中。他了解父亲,他知道父亲肯定把希望又寄托在他的梦中了。果不其然,老人告诉儿子,他把一本百家姓在父母的画像前焚毁了,他渴望奇迹出现:父亲或母亲会在梦中告之他们姓什么、叫什么。但许久老人都没梦见过父母,也就是说,并未如他所期许的那般,在梦中知悉自己姓什么,知悉父亲叫什么,母亲姓什么、叫什么。
从此,老人不画像了,老人开始写姓氏了。他把自己所掌握的姓氏全写下来,枕在自己的枕头下。终于在梦中与父母相见了。这回,他不是想方设法看父母那张脸,而是开口便问父母姓名。同往常一样,父母的脸仍不为他所见,至于他的问题,父母一言不发。老人生气了。他气愤地说,难道我不是人?这时,老人发现他的父亲竟然笑了起来。梦到这里戛然而止。
从此,老人认定他姓任,他的父亲姓任。
我就要走了。老人说,这次我才知道,你是个写作的人,怪不得你每次来总要我讲讲乡村里的故事。这次,你了解了我的身世,不晓得我这身世会不会成为你笔下的一个故事?我的身世并不精彩,所以,即使成为故事,也没人感兴趣。你就要走了,明年这个时候你可能还会来,但明年我是不是还活着,就不好说了。因此,我得把前些日子发生的一件事告诉你。
我重又坐下,且把椅子向他的床前挪近了些许。我说,明年我一定还会来看你,继续听你讲说乡村里的故事。其实,你自己就是个很好的故事,而且是非常感人的故事。你的苦难,你的孝心,都给人留下了难忘的印象和深深的感动。
他说,前些日子,我睡得太熟了,几乎像一个死去的人,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我以为我真的死了。父亲来叫我,说我们家门口的草垛边有个小孩被人丢弃了。我嘟囔了一声,“关我何事?”又沉沉睡去。父亲气得直跺脚,大吼一声:任天意!你还是不是我儿子?我一下子醒了,我跳下床,直直地站了起来,然后跪下,我声嘶力竭地喊道:“父亲!我真的姓任啊!我真的姓任啊!”但我看不见父亲了。我跑到草垛边,果然有个小男孩,我把他抱回来,放到被窝里。我叫来老伴,老伴吓坏了,她两眼直直地看着我,然后她哭了起来。我说你哭什么?她哭着跑出去叫来儿子,说你看看,你看看,你爸他下床了。儿子也哭了。我被他们的哭声弄清醒了,我看了看自己的腿,我真的是站起来了。我也哭了。
这个被丢弃的孩子,是个男婴,是个病孩子,两条腿软软的,不能站立。儿子说,爸啊,咱家够苦的了,哪有钱治这孩子的腿啊?我说,这孩子是你爷爷送来的,他一定与咱家有缘。我给这孩子起了个名字,叫任天意。再苦再穷,咱也要把这孩子养好、养大。
我被他的故事弄懵了。我感觉我并不是在听他讲故事,而是在听他讲神话。老人要儿子把孩子抱出来给我看,孩子安静地睡在包被里,小嘴巴下意识地蠕动着,可爱得很。老人说,这孩子是他父亲托生的。我几乎睁大了眼睛。他并不看我,自说自话:父亲来叫我去抱这孩子时,我看见了父亲的脸,他的额头上长有一颗大大的痣。你瞧瞧这孩子的额头,也有一颗。
天色已晚,乡村安静得如同天堂。我走了,老人躺在床上不能相送。那天夜间,他把孩子抱回来后,他又瘫了。我站起来与他握手,他哭了。我不知道用什么语言安慰他。我的心情、我的思维被他的故事,被眼前的这个孩子弄得昏昏沉沉。老人说,你要走了,真不舍你这个好心人!我努力镇静自己,我说,你放心,你没事的。他摇着头,说,我看见父亲了,看见父亲真切的颜容了,我也看见母亲了,看见母亲真切的颜容了。——真奇怪,我母亲真是我老伴的模样。看见故去父母颜容的活人,是要死去的。……
从乡下回到城市,我的生活又被世俗填得满满当当。周四下午,我刚到办公室,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我说,你好,哪位?手机那边一片噪杂,我又“喂喂”了两声,才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说:“我是赵喜财的儿子,我爸昨晚去世了。”
第二天,我去了赵喜财老人的家。他的儿子告诉我,说他父亲留了遗嘱,不要葬在自家田地里,他要儿子把他葬到使他的双腿不能站立起来的那座坟墓边上。他坚定地相信,那座长满荒草的、无人祭祀的坟墓里,就是他父母的坟墓。而他,则以一生的时光寻找生身父母。他最大的心愿,便是在另一个世界与他的父母相伴,永不分离。
和那些好故事相比,我笔下的这个老人、老人的故事,真的不是很惊心动魄。但对我而言,他却是那么地震撼,那么地令人感慨万千!我在想,面前的这个老人是何其平凡而又平淡,可他的人生却又是如此地不平凡不平淡。常言说:“每一个人的人生都可以写一本书。”但我相信,不是每一本书都是精彩的,更不是每一本书都值得我们拜读的。老人的人生之所以令我震撼,让我感叹,那是因为,尽管绝大多数生命都是渺小的,微不足道的,可就是这样渺小、微不足道的生命,却有着令人难以想象的生命历程。一个人的人生,如能有令人震撼,让人感叹之处,即使就那么一点点,这生命也是有意义的,值得过的。
不禁让我想起作家的写作。我一直不愿以作家自居。那是因为,我无比清醒地知道,作家笔下的人物,若不能令人震撼,让人感叹,那这样的人物,这样的作品还有何意义呢?我写不出这样的人物,所以我不能说自己是作家。
作家要想把他笔下的人物写好,他不能呆在城市里,呆在书房里。他必须到乡村去,在那些老人们中间观察、了解、聆听。在书房里想象,即便作家的想象力无比丰富,甚至他有这方面的天才,我也不认为他能写出令人震撼,让人感叹的作品来。实际上,当代作家的想象力已严重下降。我们既写不出《红楼梦》,也写不出《西游记》。
作家要想写好作品,他要交两类人作朋友:一是水手,二是老农。可惜,大多数作家是不交这两类人作朋友的。